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幕味儿(ID:movie1958),作者:支菲娜(电影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从2002年起关注是枝裕和导演的创作,并于2009年、2014年、2015年、2017年、2018年、2020年多次与是枝导演本人交流,对他进行了近距离的观察。
很多人对是枝裕和的创作风格有挺多误解。比如他像小津,比如他总是拍摄家庭题材。可是,在我看来,是枝和小津之间,绝不是否定之否定的螺旋上升关系。
与其说他是“反小津”,不如所他是从小津的弟子们那一辈电影导演那里,承惠较多。
支菲娜和是枝裕和导演的合影
《再见了我们的幼儿园》水田伸生导演授课,是枝请他来给大家讲导演课,并问了很多电视剧拍摄的问题
是枝裕和像小津吗?
这种评价,如果出自可能不够熟悉日本电影的西方影评人,倒也无可厚非。
但是即便在日本导演界和评论界内部,也在《步履不停》这部影片之后,更加笃信是枝裕和像小津的说法。
《步履不停》剧照
但是,翻遍是枝导演的著作和访谈,以及我几次和他的短暂交流,可以看到他一直强调自己从许多前辈的作品那里,获得了特别多的给养,唯独没有小津。
他说,法国新浪潮导演侯麦教给他,“恰恰在所谓的主题之外,方才存在着电影的丰富性。”他观摩过肯·洛奇的所有电影。桃色电影相米慎二导演在他心中是无可比拟的重量级人物。这一点倒是和大岛渚很相像呢,大岛渚是因为崇拜色情片导演神代辰巳才拍出了《感官王国》的。
中国人比较熟悉的人物,是台湾导演侯孝贤,是枝导演说“光是和他喝茶,就已经感觉到特别幸福了”。
他说自己更喜欢的,是和小津导演同一时代的另一位巨匠,成濑巳喜男。如果你曾经看过是枝导演的《空气人形》这部影片,你会发现它藏满了是枝在故事电影的师承的所有秘密。
《空气人形》剧照
影片讲述一个突然有了心、有了生命的充气娃娃,趁主人不在的白天,来到街头,好奇观察人世间的一切,并逐渐拥有了空虚、爱这些人类情感的故事。
她那些不谙人间世的懵懂,被玷污的无奈,试探爱情的少女心,还有作为发达都市中的孤独个体的空虚感,总是让人感到成濑巳喜男的影子。
成濑巳喜男
在一家DVD租赁店里,她看到了心仪的店员小哥,就留下来打工。DVD租赁店的门口,摆放着侯孝贤在法国拍摄的影片《红气球的旅行》的海报。店长大力推荐的影片,是深作欣二导演的类型电影《无仁义的战争》。
充气娃娃对店员小哥一见钟情的画面里,《西元2万年》的海报占据了画面很大位置。专门有客人来寻找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影片。
两人真正相爱的那一场戏里,是充气娃娃一边整理货架,一边回答店员小哥的业务测试。当小哥问:松田优作的遗作,雷德利·斯科特导演的作品是哪一部?充气娃娃准备回答的时候,却被钉子扎了一下,顿时漏气瘫软在地上。小哥俯下身来为她吹气,也逐渐填满了她内心的空虚。
当然,是枝裕和导演这样的迷影故事还有很多,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关于是枝裕和是不是像小津的问题,我想从四个方面来探讨。
首先,是枝裕和作品中的家庭,全是支离破碎的底层,有时候甚至常常是极端的纠葛。连家庭都是支离破碎的、虚假的,还谈什么家庭题材呢?从他的处女作开始,到《第三度嫌疑人》为止,你在哪部影片中看到了一个完整家庭吗?
《幻之光》是死了丈夫的女人,《距离》是邪教活动的加害者遗属,《下一站,天国》是刚刚离世的人们,《无人知晓》是一群被母亲遗弃的同母异父的兄妹,
《花之舞者》是要替父亲复仇的贫穷武士,《步履不停》是大哥溺水身亡、自己则娶了拖油瓶二婚女人、眼看家业无人继承的落魄画家,《奇迹》是父母离异的兄弟俩,《空气人形》是披萨店的穷困小店员和不值钱的充气娃娃,
《如父如子》是两个被互相抱错了孩子的家庭,《海街日记》是三婚的父亲留下的同父异母的四姐妹,《比海更深》是父亲早已离世、自己也离了婚的江郎才尽的作家,《第三度嫌疑人》是离婚后女儿从事皮肉生意的嫌疑犯和被生父强奸的女儿。
到了《小偷家族》,是枝裕和把这种支离破碎的底层凝聚到了极致,整个“小偷家族”没有一点点血缘关系,全部是靠某种奇怪的羁绊联系在一起。小津的年代,家庭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所在。而到了是枝裕和这里,家庭已经不再是从前意义上的家庭了。
《小偷家族》剧照
其次,是枝裕和用消解父亲形象的方式,来宣告传统东方家庭题材的崩溃。
小津作品中的典型父亲形象,是权威的精英。
比如《晚春》里的父亲是东京大学教授,而《秋刀鱼之味》里的父亲是海军军官。你在是枝裕和的作品中见过哪个典型的东方传统父权形象吗?
《秋刀鱼之味》剧照
如果像我们前面说的,父亲全是些废柴也倒罢了。我们就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在《第三度嫌疑人》中,日本天神级偶像福山雅治向来苦心经营的精英中年形象,飘落凡间,翻开了掩盖在光鲜外表之下那困顿而不知所措的一面,甚至,他将自己想象为凶手,代入一起恶性杀人事件。
不仅如此,影片中我们看到了三种父女关系。
第一种,是福山雅治饰演的律师重盛离异后,和跟着妈妈生活的女儿之间,存在着疏远叛逆的关系。第二种,是广濑铃饰演的女儿和她的人渣父亲之间,存在着性侵关系。第三种,是役所广司饰演的三隅这个杀人犯父亲和沦落风尘的女儿之间,存在着陌生的关系。
《第三度嫌疑人》剧照
为什么是枝裕和作品中的父亲形象会是这个样子?小津的年代,日本社会是典型的“父权家长制”,父亲在家族中拥有绝对权威。
1945年8月日本战败,天皇制崩溃,随后“父权家长制”在新民法中被废除。父亲的“尊崇感迅速消失殆尽,其原因之一大概是战败使旧的道德观受到了沉重打击,以往作为国民精神支柱的忠孝道德被全面否定了。
与此同时,人们推崇的西方国家也陷入空前的混乱,世界思想潮流日趋向着否定父权的方向发展。”日本年轻人在父权的崩溃中丧失了生活的依据与支撑。
这应该是大岛渚等为代表的新浪潮一代,反叛作为师父的小津这一代人的创作出发点。
出生于1962年的是枝裕和明显不具备新浪潮那样“弑父”的诉求。他的作品体现的,首先是父亲的缺失。
他跟我说,“可能是我自己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感觉到太多父亲的存在吧……我反而觉得没有父权更好。”他没办法把父亲描写得很真实,干脆就不要这个人物了。他不断寻找一种代替父亲的存在,所以他才会在心理依靠上,奉侯孝贤为父;在艺术探索上,奉安哲罗普洛斯为父;不一而足。
作为他本人来讲,“即使当了父亲,在家庭中我也没有父权的意识。而且作为导演,在拍摄现场,我也在努力不做出具有父权的行为。”即便那部半即兴方式完成的《距离》,主题也是关于“父性与父权的缺失”的。
终于,他认定“父亲需要建立与孩子的关系才能成为父亲”,就像《如父如子》的日文片名“然后成为父亲”那样。
《如父如子》剧照
再次,是枝导演的作品,记录了日本社会“下流”进程中家族的崩溃。
你还记得我说过小津关于莲花和淤泥的创作观念吗?小津的作品精雕细琢,宛若圣洁的莲花,小津绝不容忍去拍摄淤泥——也就是社会的现状——来反衬莲花,所以他才对木下惠介拂袖而去。
可是,如果你认真看每一部是枝作品,你会发现,是枝作品中充满了他对于社会问题的思考。他的电影的力度,恰在主题之外,那些他的电影存在丰富性的地方。
是枝裕和高度保持关注社会的视角,但并不冷眼旁观。他拒绝冷眼旁观。他强调“当事者意识”,这恐怕是来自小川绅介的影响。
他的电视纪录片已经承载了对政治问题的关注,比如宪法九条,但政治并不是他这个年龄段的日本人喜欢的——1962年-1969年出生的人,被称为“新人类”。
所以,你看,和他同年代的岩井俊二的作品,也纯净得不沾染一点点政治。是枝裕和转而关切社会问题,以各种角度来思考日本的当下。
《无人知晓》剧照
战后很长一段时间,日本国民大多迷信自己身处于“一亿总中流”的社会,也就是一亿日本人都是中产阶级。但是自80年代开始,收入分配逐渐不平等,尤其进入21世纪后,日本贫富差距越来越大。
日本早就已经不是“一亿总中流”的社会了,逐渐开始“下流”,也就是从中产阶层向下层社会流动。收入在生活保障基准线以下的人数在不断增加。
地方经济衰落,邪教问题,性侵甚至近亲相奸对女性的伤害,遗弃儿童,离婚率上升,儿童犯罪,老人孤独死,老后破产等等,这些伴随着日本社会“下流化”过程中日益凸显的问题,一直作为他所有故事的背景存在着。
《幻之光》剧照
最后,我原来一直以为是枝的处女《幻之光》特别小津的,但2015年我和他的会面,使我认识到了并非如此。
为什么他的镜头那么安静?
直到我2015年见到他,提起《海街日记》当中有挺多移动镜头,就在房子里面拍人物的关系,全部是运动镜头来完成。他说,在拍《空气人形》的时候他实现了台湾摄影师李屏宾的合作,李屏宾教会了他和团队怎么让摄影机在室内移动。
北影节是枝裕和大师班
我一瞬明白,《幻之光》之所以安静,是因为他的不得已,他不懂怎么让摄影机运动起来。技术的限制导致了成片的美学形态并非他能随心所欲控制。所以他成熟期的作品,避免摄影机对故事情节的入侵。在多部影片中,摄影机保持在场者的身份,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室内。
在《第三度嫌疑人》的结尾,福山雅治到看守所探望役所广司,镜头通过会见室的玻璃隔窗,将两人的脸孔叠在一起。他的影像作品观照的多是非黑即白的灰色地带,既不给问题也不给答案。
他偏爱这种不给出明朗结局的收尾方式,以让观众具有“当事者意识”,从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照见自身,反观自身。
是枝裕和导演的作品展现了家庭题材神话破灭后,看似平淡又满含诗意的日常,电影中可见真实的人,可见真实的人对真实社会的感知,我想,这就是作为一个影像作者的尊严和底线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幕味儿(ID:movie1958),作者:支菲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