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就像一位“没落的贵族”,保留着千年留下来的“金字招牌”,却迷失了前路。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马路天使,原文标题:《景德镇的好名声和坏名声,都是因为陶瓷》,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景德镇洪水过境。/@观巷文化
前不久,一场大水让千年瓷都景德镇上了新闻头条。对生活在景德镇城里的100多万常住居民来说,每年这个时候与洪水重逢已经是惯例。
只不过,谁都没料到,今年的洪水比往年来得更加凶猛。
2020年7月8日23点,景德镇上游的昌江宣布泄洪,连日以来的暴雨累积的洪水,让这座千年古城的排水系统不堪重负。
一夜之间,饱含黄色泥沙的洪水漫过了景德镇大大小小的街道,也冲垮了许多寄托了“景漂”梦想的陶艺工作室。
洪水淹没了小丹刚辛苦建起来的工作室。/@炸窑丹
这座被火锤炼出来的城市,总是遇水发怵。
发源于江西省与安徽省交界处的昌江,由北向南进入景德镇,在其腹地拐了个弯,把瓷都的陶瓷从这个山间小城运送到世界各地,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日常所需的水源,却也不时发泄坏脾气,泛滥成灾。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专注于陶瓷的景德镇别无它爱,以至于城市发展建设一切为了陶瓷。
仅在水系方面,几百年的开发和破坏,致使景德镇南河穿行水系几乎消失,城内主要河道被侵占、填埋,城市水系脉络断裂与衰退严重,每逢雨期,内涝几乎无可避免。
只不过,人们很清楚,洪水总会退去,大地会重新风干,这座曾经以陶瓷工艺征服世界的千年古城,在新时代的“大弯道”面前,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惑和危机。
昌江在景德镇绕了个弯。/高德地图
没落贵族景德镇
如果你因为仰慕“瓷都”大名而来,初到景德镇街头,一定会略感错愕。
因为那分明是一个六线小县城的样子:
破烂的马路上灰尘滚滚、街巷逼仄、脏乱、地上随处可见垃圾、城垣残旧、棚户连片。在这里,你仍然能在晚上看到马路边的露天卡拉OK,也能在白天看着挂着歌舞厅广告的车辆一边通过喇叭广播一边穿行在大街小巷。
这座城市力不从心的破败观感,极易让初访者对陶瓷艺术的憧憬幻灭,也让它的定位“与世界对话的城市”产生一种强烈反差。
要知道,千百年来,它的名字,曾经响彻世界。有人说它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源头,有人说它是中华文明的符号,也有人说它是世界上第一个工业城市。
回望景德镇的历史,没有人不会发出惊叹。
早在南北朝时期,“水土利陶”的昌南(景德镇原名)人开始了冶陶的修行。
用以烧瓷的泥土原料和松木源源不断地从上游运来,在瓷窑里红红火火地成型,再装船通过昌江进入鄱阳湖中转运往各地。
景德镇窑柴码头。/纪录片《景德镇》
南北朝时期,善陶的景德镇曾以陶瓷狮象为统治者所认识;到了唐朝,其陶瓷因形、质皆佳,还一度被称作“假玉器”。
北宋时期,它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机遇。彼时,宋真宗被这座小城里进贡来的青白瓷迷住了,并给这个小城冠上自己的年号“景德”,从此景德镇开启了宝藏男孩的人生之旅,一路凭借实力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景德镇,依山傍水,本是个烧瓷的世外桃源。/纪录片《景德镇》
直至元朝,景德镇上贸易空前繁荣,西域商人们在这里聚集,并把宝贵陶瓷带到世界各地。那时候,景德镇只凭借一款独一无二的产品,就打开了全球市场。那本是波斯商人的订制产品,却意外在海外走红,并且成为之后海外瓷器贸易的主打款,几百年热度不衰——后来,我们知道那就是著名的青花瓷。
最辉煌的时候,景德镇几乎让所有竞争对手绝望
彼时,中国生产陶瓷的地方有五六处,但宋应星《天工开物》里则点名景德镇陶器为全国第一。
官窑负责创新精研,其产品不管是在工艺还是在审美上,都代表着当时的工艺品的最高标准;民窑则在官窑的带领下负责日用瓷器的烧制。
其陶瓷制作流程更是被分解成七十二道工序,分工之细致,专业化程度之高,令人叹为观止。从朱元璋的釉里红,永宣青花,成化斗彩再到康雍乾的珐琅彩,产品越来越精进。
走进景德镇御窑厂博物馆,你似乎可以想像当时制陶的繁忙。/马路天使
其产品工艺绝对是其他地方不能望其项背的,于是不仅是国内,甚至国内外窑口也纷纷“山寨”景德镇陶瓷。
其销售渠道之广阔,从内地商帮到海外订单,应接不暇。
自1600年以后,西班牙人每年要花200多万辆白银用来采购以瓷器为主的中国产品;仅1569年到1636年年间,经葡萄牙商人从日本流入中国的白银就高达2亿西班牙元;1729年到1774年,仅荷兰东印度公司运销景德镇瓷达4300万件。
在上千年的时间里,景德镇的陶瓷川流不息地“行于九城,施及外洋”,昌江两岸呈现一派“陶舍重重倚岸开,舟帆日日蔽江来”的繁盛景象。
出产于荷兰、比利时的景德镇青花瓷山寨品。@冷夜寒星
谈及历史的辉煌,再回望当下,就容易产生恍惚之感。如今的昌江两岸,昔日繁荣的痕迹已经了无踪影,这座城市仿佛在很久之前就停止了成长。
论经济,景德镇生产总值在多年来常居江西省末位,而支撑城市经济的第一产业仍旧是机械工业;
论交通,老城区拥堵不堪,每到交通高峰期,就会形成三轮车、汽车、电动车共抢道的局面,早已在中国大地上行驶了近10年的高铁,却在景德镇姗姗来迟;即便是早已有了机场,可航班却不多;
论环境,除了2013年兴建的陶溪川片区,其他城区大部分仍保持着小县城的灰尘滚滚的破败模样。
在资深“景漂”徐瑞鸿眼中,景德镇更像一位“没落的贵族”,保留着千年留下来的“金字招牌”,却迷失了前路。
专注于陶瓷,却丢了“瓷都”
2004年10月,景德镇瓷都“千年华诞”在即。
尴尬的是,就在当地紧锣密鼓筹办纪念活动的时刻,中国轻工业联合会、中国陶瓷工业协会却将“中国瓷都”的称号授予了广东潮州。
景德镇情何以堪。/@吃喝玩乐潮州
在此前,景德镇已经连续6次落选全国性“瓷都”的评选。
景德镇陶瓷行业产值落后是事实。
1995年,潮州陶瓷产值与景德镇差不多,到了2007年,两者之间的差距已经拉大到了接近5倍:景德镇的产值为42亿元,潮州则已经超过了200亿元。
其背后,有资源枯竭的硬伤。2009年,景德镇被列入国家第二批资源枯竭型城市名单,让景德镇陶瓷驰名天下的高岭土即将用完。以每年陶瓷生产需要10万吨来看,景德镇仅剩的100多万吨高岭土,只够用10年。
资源枯竭背后,其实还有一层更为严重的危机,那就是景德镇传统贵族基因与现代市场经济之间的水土不服。
1983年,大型纪录片《话说长江》在央视首播,它用“烟囱林立”来形容景德镇这座瓷都的繁庶。今天,“陶溪川”内仍保留着大烟囱。只不过,它们都已被废弃。
陶溪川的大烟囱已经变成了历史的标志。/马路天使
钻进底座,是一个客厅大小的窑模型。
工作室里的陶艺者正专心致志地完成一个陶壶的制作。这种精致的小陶壶,他们一天只能做一到两个,每个的价格50到100元不等,面对挑剔的游客,这些小壶却并不一定能卖出去。
正专心制陶的年轻人。/马路天使
像这样的陶瓷小作坊,景德镇最多时有4000多家,它们主要是由十大国有瓷厂分生出来的。
计划经济时代,国有陶瓷厂的产品大都由政府采购;再往前一点,景德镇千年来一直主要为官方服务。
这种方式的特点是不计成本地致力于钻研工艺,而对市场调查、企业管理、成本控制这些市场经济要素一无所知。昔日里追求技艺的陶艺者,面对卖东西这件事情,显得无比茫然。
其根本的原因,是景德镇陶艺者本就缺乏提高产值的基因。他们研究瓷器配方,却不懂得也不善于研究如何把东西卖给客人。
就像《瓷都晚报》执行总编辑黄茂军说的:“为皇帝生产瓷器,根本就没有成本的概念,只在乎质量。”这种品质在当时保证了景德镇陶艺水平的世界性领先,却也让今天的路变得无比艰难。
当潮州、宜兴、醴陵、唐山、佛山、淄博、德化、南海等陶瓷产区纷纷引入民营资本,根据市场需求生产适销对路的产品,走上现代化企业之路,甚至在出口贸易商早已超越了景德镇,可景德镇仍只抱着艺术瓷兢兢业业地雕琢,在日用瓷方面却仍旧是一片空白。
1920年,钻研陶瓷的手工艺者。/历史图片
2000年左右,景德镇还未来得及消化十大陶瓷厂倒闭的失落,潮州已经坐拥1万多家民营陶瓷生产厂,爆发了极大的产能———卫生洁具的生产占全国总产量57%,年产3400多万件(套),出口额占全国一半以上;电子陶瓷年产1200亿只,占全国70%、世界50%。
另一边,隔壁的陶瓷老大哥福建德化也在这一阶段独辟蹊径,迅速赶超景德镇。在景德镇陶瓷海外展销屡战屡败之时,德化利用闽商的海外关系,陶瓷贸易和工业制造双管齐下,发展成以出口为导向的陶瓷产业。
如今,漫步在繁华的景德镇最大的陶瓷交易中心国贸广场市,你会发现这里被各种各样的陶瓷店铺挤满,各式各样的陶瓷琳琅满目。
这些大大小小的陶瓷,都打着“景德镇制”的名号,大到摆设花盆,小到首饰品,应有尽有。可这些瓷器,大部分却产自潮州、德化、唐山。
千年瓷都的荣耀,就这样淹没在时代的洪涛里,放眼望去,看到的只是无尽的哀伤。
兴也陶瓷,困也陶瓷
每个城市都有都有自己的特点,但没有哪个城市像景德镇这样专注——它是世界上唯一一座依靠一种产业维系生存10个世纪而没有中断的城市。
因为这份专注,它在上千年以来保持着陶瓷工艺的最高水平,用实力惊动全世界;但也是因为这份专注,让日后的景德镇陷入转型的窘境。而其中最大的窘境,就是留不住人。
有城市学者按照城市功能类型,把城市分为政治型、经济型、文化型、军事型等等,如此看来,景德镇属于典型的生产型城市。
很显然,作为百年御窑地,专门为皇帝生产最好的陶瓷的景德镇来说,其存在意义只在于生产瓷器,它就像一个陶瓷大工厂,它不需要好的街道、民宅和商店。
景德镇到处都留着昔日繁荣的痕迹。/马路天使
因此,历史上,景德镇除了能维护简单的生产所必需消费之外,一切围绕生活的其他消费都停滞生长。
很显著的一点是,直到今天,景德镇的物价仍旧为当地人所诟病。
常年生活在景德镇的@橙汁就感慨,这里拿的是五六线城市的工资,花的却是二线城市的钱。
5月29日,第一财经·新一线城市研究所发布了2020年城市商业媒体排行榜,景德镇被划分为四线城市,据统计,景德镇非事业单位平均薪资水平为3960元一个月,但物价水平却和江西省会南昌相当。
毫无存在感的四线城市。
景德镇陶瓷大学教授周思中说,“这个城市的规划、设计,完全不具备一个可居、可游、可亲近、可玩的消费性城市的特点”。
不管是历史上还是现在,景德镇都不能算是一个好玩的地方——这里没有苏州的园林、杭州的西湖、扬州的廋西湖,就算是现在,公园和博物馆的建立,还都是围绕着陶瓷。如果你是个对陶瓷不感冒的游客,来到这里一定会觉得怀疑人生。
也因此,没有人会把景德镇当成永久的 “故乡”,而只是一个短暂生产用以谋生发财的工厂。
到这里来的有周边乡村的“泥腿子小工”,他们到了这个镇里从事着生产,赚点钱养家糊口;
来自全国各地的瓷商,他们在这里建会馆,将瓷器运往世界各地;
至于当地的窑老板们也不愿意在这里花很多钱,因此景德镇没有乔家大院,节俭的生产商将资金投入在了生产上,以保住他们的市场份额。
来到现代,景德镇因为无可超越的陶瓷工艺,依然吸引了无数人前来。截至2018年,景德镇市辖内陶瓷类企业有3000余户,同时有3万多“景漂”在景德镇创业寻梦,形成了独特的“景漂”现象。然而,据统计,在所有的“景漂”中,最终留下来的人不到10%。
就连作为陶瓷行业“黄埔军校”的景德镇陶瓷大学也留不住人。
景德镇陶瓷大学的招生工作人员介绍,景德镇陶瓷大学每年毕业的4000多名毕业生,至少有30%以上到佛山陶企工作。就算是景德镇本土的制瓷业人才,也大量流向外地。资料显示,潮州有400家陶瓷企业的技术厂长,均来自景德镇。
这些人在景德镇学艺有成,转身就去了别的地方成就一番事业——留给景德镇的,是人口基数太少为主因之一的GDP增长缓慢,以及全国各地借着景德镇名字出售仿冒伪劣陶瓷的坏名声。
无数对景德镇的名声仍怀有敬畏的人们,走进遍布城中、大大小小的“景德镇陶瓷店”时,难免会好奇心跌落:
哦,这就是景德镇陶瓷啊,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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