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服与偷窥:是女生有伤风化,还是男性偷拍有错?
2020-08-04 11:16

制服与偷窥:是女生有伤风化,还是男性偷拍有错?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作者:潘文捷,编辑:黄月,题图来自:IC Photo


上海漫展一位身穿JK制服女生趴在地上摆姿势的照片日前引发争论。从正面拍照效果看,她的动作并无不妥,但有一些人对着她身后尤其是露出底裤的部分进行了偷窥和偷拍。偷拍照片在社交网络发布后引发了大规模的声讨,声讨的对象是女生的动作有性暗示意味。当事女生称自己“并没有想摆出有如网上所说的一些性暗示的动作”,因为她所有动作都面向正面,被传的照片是一部分人跑到她身后进行的拍摄。


该女生称自己在漫展现场穿了安全裤,因为认为自己的行为影响到他人,所以还是进行了道歉。但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在漫展现场偷窥、偷拍的人却似乎从事件当中销声匿迹,全身而退。


实际上,除了漫展现场的偷窥,他们事后在网络上散发的后方视角的偷拍照片,又何尝不是给了网民又一次偷窥“不雅”角度的机会?对女性着装和拍照姿势的规训,与对男性不要偷窥偷拍他人的警告,哪个才是重点?


事件女主事后回应


1. 偷窥本质上是一种施虐


弗洛伊德把人的好奇心和“窥视”欲望当作性本能的一种,受力比多驱动。弗洛伊德认为:“性本能的一些组成部分一开始就有一个对象并坚持不变——例如,支配的本能和窥视本能。”窥视癖满足了人的潜意识的需要,人们通过偷窥来达到性的满足感。据弗洛伊德分析,在他的时代,由于社会上弥漫着性压抑的氛围,女孩们对订婚感到兴奋,因为订婚之后她们就可以观看一直被禁止观看的、展现成人私生活和情爱的戏剧了。


对于窥视,拉康有“想象的凝视”一说,他看到,自我理想是以他者目光看自己时得以凝定的形象。自我不是用自己的目光看世界,而是用外部的眼光看自己,自我的本质就是他人,“我只能从某一点去看,但在我的存在中,我却在四面八方被看。”所以,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谁又没有窥视的潜意识呢?


在禁欲时代,偷窥是受到压抑的无意识的释放途径。严歌苓小说《角儿》当中,朱衣锦自杀后,造反派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医院过道,许多人专门去窥视她的身体。金宇澄《繁花》里,性压抑的男青年渴望着女性的身体,在工人阶级的聚集地,半公开的男女混厕中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窥视洞。


女性的身体被窥视,一方面是因为男性的欲望得不到满足,通过偷窥女性躯体实现发泄,但也不完全因此。在《厌女》一书中,上野千鹤子指出,男人的性的主体化认同,是以把女人作为性的客体而成立的。战争当中的强奸常常是当着其他同伴的公开强奸,或者和同伴一起轮奸。


上野千鹤子说,没有必要发出“这种情况下也能勃起吗?”的疑问,因为在这种场合下,女人实际上是作为共同祭品存在,是男人之间增进连带感的仪式。


同样,在漫展现场,男性摄影师一起偷窥、偷拍,并且把所得图片发布在网络平台,由其他男性共享,也形成了男人间的性的主体化的认同。


偷窥实际上是一种施虐,通过这种施虐,偷窥者贬低他人,以感受到自身的主体性。因此,虽然对女性身体以及性的窥视是常见的,但窥视欲也没有放过男人。只不过在主客体关系上,这些被偷窥的个体实际上也处在女性的地位上。


例如,在余华小说《兄弟》里,地主后代宋凡平因是地主后代而被迫交代自己的罪行(也就是隐私),来满足群众的窥私欲;尽管如此,他家还是反复被抄,群众并没有找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窥私。小说中的孙伟父亲也遭到了监禁和偷窥,看管群众逼他用肛门吸烟,窥视他被虐待时的痛苦状态。在书中,宋凡平反抗这种窥视,而孙伟的父亲不堪欺凌而死。


2. 网络时代的偷窥文化


和《兄弟》等作品所处的时代不同,在当今社会,偷窥变成了一门生意。隐私已然被异化,这也就是说,隐私出现了客体价值,可以给他人带来满足。如此一来,在偷窥心理的推动之下,不少可供消费的商品产生了。在改革开放之后的文学作品当中,木子美等人的身体写作的爆红就迎合了人们的窥私欲。


电影电视也是窥视的一例。电影理论家克里斯蒂安·麦茨在《想象的能指》一书中指出,在拍摄电影时,演员知道自己的表演必须供人观看,但又要假装不知道正在被人窥视,刻意忽略镜头的存在;而在电影院中,人们窥视的是被挑选过的、有预期的欲望场景。


互联网时代的偷窥更加盛行。加拿大社会评论家哈尔·涅兹维奇认为流行文化(pop culture)已经成为了“偷窥文化”(peep culture)。在互联网产生后,人与人之间联结的纽带并没有加深,反而造就了更多孤独。因此人们喜欢在网络上展示自己生活的细节,其他人以观看这些内容为乐趣。有的人喜欢窥视,有的人喜欢被窥视。窥视者满足了自己的窥视欲和猎奇欲,被窥视者得到了这个时代的稀缺品——注意力。


真人秀、直播、发布微博内容等等都是在暴露自己,维持“自我”,而观看直播、真人秀、浏览他人的社交网络动态,则满足了我们偷窥的欲望。一些人迷恋真人秀,一些人乐于看主播通过网络摄像头全程直播自己24小时的生活,这就是我们时代的社会集体偷窥。


当然,这和我们批判的漫展偷窥之间还是存在重要区别,其区别就在于同意。在大多数电视和网络节目里,参与者们事先已经同意把自己展现在公众面前,但是偷窥癖选择的对象根本不会同意其偷窥行为。


张国立参加真人秀数摄像头


这也是漫展事件的争议焦点所在。当事女生认为,自己是正面拍照而且穿了安全裤,但一些人故意跑到后面进行偷拍,网上流传出来的都是偷拍照片。这反过来也成了一些人指责她的理由——在漫展这样的公共场合,趴在地上以这样的姿态拍照,是否等于已经默许了偷窥和偷拍?


3. JK制服与男性凝视


这一争论的另一个焦点是:女生的JK制服。在网络流传的一则视频中,漫展上一些路人对女孩进行制止,喊话让她不要再给JK抹黑了。在事后的声明当中,被偷拍的女孩回应称,自己以后不会再穿JK制服。


JK制服是什么?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公众号“橙雨伞公益”文章指出,JK最初是指称日本中学生,JK制服就是中学生制服,但是它绝对不仅仅只是漂亮的制服和裙子这么简单。日本的色情产业经常喜欢使用JK制服这种既体现出性的禁忌色彩又带有贞洁意味的“又纯又欲”风格,因此JK制服本身也成为了一种软色情。


其中深受宅男喜爱的“绝对领域”(指少女穿着迷你裙与膝上袜时大腿暴露出来的部分)、若隐若现的底裤,都是日本男性热衷探讨的话题。然而,在父权社会中,男人的好色被肯定,女人则需要恪守对性的无知和纯洁。这也是JK制服女生被辱骂,但追究偷拍者责任之声寥寥的部分原因。


在网络流传视频中,制止JK制服女生的女孩喊出:“你在外面搞这些动作,不要再给JK抹黑了。”这句话耐人寻味。一方面,路人女孩对JK制服抱有正面的感情;另一方面,“再”字体现出她也清楚地理解JK制服背后的文化,即有色情意味,但同时她对穿JK制服的女孩提出了保持检点的要求。这也体现出了不少女性JK制服爱好者心中的纠结矛盾。


JK制服作为好看的服装被喜爱是一方面,但是为什么一些女性明知道JK制服所暗含的色情意味依然喜欢呢?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中曾指出,观看者被权力赋予“看”的特权,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地位,被观者在沦为看的对象同时,体会到观者目光带来的权力压力,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进行自我物化。长久以来男性凝视的后果之一,也正是一部分女性开始通过内化男性的喜好和审美进行自我物化。


不光如此,如上野千鹤子所言,男权社会的男性按照自己的需要把女人被分为两个集团——一个是用于生殖的女人,一个是用于快乐的女人;用于生殖的女人是“圣女”,用于快乐的女人是“娼妓”。所以,女孩既要把男性凝视内化为自我的主体意识,让自己符合刻板印象,成为异性恋男性的欲望对象,同时又要求自己保持贞洁,成为“圣女”而不是“娼妓”。


这也是科普博主@李子李子短信 在微博上指出的JK制服的大部分年轻女性受众的拧巴之处——她们一方面受到女孩子就应该干净、漂亮的教育,另一方面又要规训自己的同路人“有伤风化”“行为不妥”,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女生站出来批评漫展当事女性的原因。



更加值得我们思考的是,为何遭遇偷窥偷拍之后最终被推上舆论风口浪尖的往往是女性,男性偷窥者却没有得到惩罚甚至批评。


这也不由得令人想到民间神话当中那些代代相传的窥视故事。在日本一则传说中,年轻男子拯救了仙鹤,仙鹤化身女性来报恩,每天都勤恳织布,但要求男子不要偷窥;男子忍不住偷窥,之后仙鹤转身离去,男子生活回归原位。


在此类故事里,设立禁忌的多为女性,违反的多为男性;当男性违反禁忌窥视女性之后,往往不受惩罚,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有时甚至会受到奖赏。


一脉相承,在21世纪的一次漫展偷窥事件之后,大量言论纷纷指责女生有伤风化,要求coser在公共场合注意自己的举止,不要玷污二次元行业,却选择对男权视觉权力之下的隐私窥探视而不见。


参考资料:

《禁欲时代的欲望书写》——论<繁花>六七十年代的欲望叙事 王米

《隐私的窥视及其“合法性”》廖高会

《偷窥——网络时代的群体症候及其分析》张忠

《隐私与偷窥的文化研究》明卫红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14

《厌女》上野千鹤子  王兰 译 上海三联书店  2015

漫展上被拍裙底的JK女孩,是在性暗示吗?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4744616.html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作者:潘文捷,编辑: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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