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薛晨如,编辑:Svet,题图来自:电视剧《三十而已》
2020 年了,过去风靡网络的刻板分类法,诸如“屌丝”“高富帅”“白富美”等词汇已经过时了一轮又一轮,但“绿茶婊”一词却依然不时盘旋在我们视野中。
这个词语带有显而易见的矛盾色彩——绿茶所指代的清纯可人形象与带有明显的性意味的“婊”字结合,暗示的是女性人设与欲望的表里不一。其中“绿茶”多有迎合东亚男性审美的潜在含义,而"婊"则象征社会对女性欲望的污名化。
随着层出不穷的真人秀节目出现,网友拿出了列文虎克精神,人人化身鉴婊大师,争相讨论节目中女性的心机行径。去年,日本推出一档高分综艺《有点心机又如何》,节目组索性请来日本“国民绿茶主播”田中美奈,将节目打造成一档“绿茶公开课”。从心理战术到不经意的肢体接触,这些美其名曰恋爱教学的"斩男术"背后,折射着复杂的性别政治关系。
到底什么是“绿茶婊”,是谁在使用这个词?当“绿茶婊”像“渣男”“渣女”一样成为一种自嘲甚至炫耀,其中展现了什么样的社会价值转向?
关于“婊”的前世今生
互联网对"绿茶婊”一词的最初记忆,源于2012到2013年之间。当时这个词一般被用于指代那些通过经营自己的纯净外表来迎合男性群体,并能从中获利的年轻女性。
这个词语中最能体现对价值判断的部分,莫过于其中的“婊”字,它本身带有的道德立场,唤起了对社会女性带有侮辱意味的想象。
法国思想家福柯说,话语是为了一定目的而说出的论证性言语,话语的形成、散播、转换、合并等过程势必搅动一系列的社会文化因素。“绿茶婊”的广泛传播背后,也恰恰印证了一种社会观念,这种观念在使用者群体中指向一个共识,也就是"通过自我经营来迎合男性的行为,是具有道德瑕疵的"。
那么什么是“婊”呢?放到如今的互联网语境下,“婊”似乎已经脱离旧汉语中"性工作者"的含义,并且被赋予了形容词词性,诸如“太婊了”等用法。这一点与英文中“bitch”和“bitchy”的语义流变很相近。
在西方,bitch一词本意是“母狗”,这一用法可以追溯到公元1000年左右。古典主义研究学者C.弗兰克(C. Franco)提出,“狗”作为侮辱性指称,在古希腊本用来形容行为不当和缺乏自制力的人,后来逐渐形成了与女性之间的象征性联系,其中折射了女性在社会中的从属地位。
语言史学家杰弗里·休斯(Geoffrey Hughes)则认为,女性与母狗之间的联系起源于古希腊的狩猎之神阿尔忒弥斯,因为根据希腊神话中的描述,她时常与一群猎犬在一起。使用bitch一词作为侮辱女性的专用名词则始于中世纪,最初总是与淫荡、纵欲等性方面的含义联系在一起。在1330年的文学作品《亚瑟王与梅林》中已经出现了“son of a bitch”的说法。
弗兰克和休斯的研究虽然选择了不同的路径和材料,但二者都证明了古典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憎女情绪。在中国传统的男权社会中,这种直接的憎女情绪则被对女性的规训所取代。通过对妓女的排斥性暴力,社会逐渐建立起对良家妇女三从四德的伦理要求。
"婊子"过去在中国常常用来指代从事收费的性服务的女人,后来引申为泛指具有不良女子特有的生活态度与习惯的女性。这样的话语策略所营造的不仅仅是男性与女性之间的权力差异,更是女性与女性之间的身份区隔——拒绝服从于男权秩序的女性,会被主流话语边缘化,成为提供性消费的潜在对象。
由此可见,在过去,服从和迎合男性被视为女性应尽的道德义务。那么为何绿茶们迎合男性,反而具有道德瑕疵了呢?这与二十世纪的几次女性主义运动有关。
“婊”与女性主义
随着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的接踵而至,女性也渐渐可以作为生产力参与到劳动当中。到了十八、十九世纪,bitch的侮辱性含义逐渐被削弱,十九世纪的牛津英语词典已经将bitch解释为"一个淫荡或性感的女人"。
然而,二十世纪女性运动的兴起,引发了具有厌女情结的男性群体的恐慌。在1915年至1930年间的报纸和文学作品中,bitch一词的使用量翻了不止一倍。克莱尔·贝利(Clare Bayley)在《婊子的历史 (Bitch: A History) 》一书中,将这一时期出版物里该词的含义总结为三类:恶毒的或有意试图伤害他人的人;难相处的、令人讨厌的人;在性方面无耻或粗俗的人。
第二波女性主义运动到来时,女性主义者们顺水推舟,将bitch重新定义为"强大的女性",用来对抗刻板印象中弱小顺从的女性形象。1968年,美国女性主义学者Joreen Freeman在《婊子宣言》(The BITCH Manifesto)中强调,“婊子不从他人那里乞求任何东西。你可以不喜欢她,但你无法忽视她。""婊子可以不美,因为她们的身份认同来源于自身。她们是主体,而非物品。”
自此之后,bitch渐渐成了以嘻哈为首的各类青年文化和流行文化的常用表达。1996年,《婊子》(Bitch)杂志发刊,创始人Andi Zeisler这样解释:“就像酷儿一词被同性恋群体重新定义一样,我们也想将婊子一词重新定义为强大、直言不讳的女性。我们需要证明语言能带来积极的力量。”2016年,《纽约时报》也用“The Bitch America Needs”形容当时的总统候选人希拉里,意在表达“尽管有野心和手段的女政客形象不符合社会对女性的传统想象,甚至被一些男性贬为‘bitch’,但国家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她”。
由此可见,中西方对于婊(Bitch)的用法在 20 世纪逐渐出现了分歧。西方女性主义运动将该词挪用,成为反抗男权话语的标志,而中国却依然保留着这一词汇的污名化特征。
但是,对于“绿茶婊”的使用却似乎并不完全出于这种污名化目的。想要理解这个词大范围传播的原因,我们不得不先思考,是谁在使用这个词?
“绿茶”成了褒义词,但它真的安全了吗?
最初通过网络参与建构“绿茶婊”身份的,是众多“草根”网民。这些网民以男性为主,使用“绿茶婊”这样的道德指责,可以使其忽视阶级差异,而将性资源分配不均的矛头指向女性。因此,当一位男性网民将女性称为“绿茶婊”时,他看似在指责该女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实质上则是在否定她的欲望。
然而,当女性使用这个词来指代他人时,情况则变得更加复杂。当然,其中不乏受到西方女权主义思潮影响的女性,对讨好男性获得资源的行为嗤之以鼻。但起初,大多数使用"绿茶婊"一词的女性并不仅仅是女性内部竞争的既得利益者。换言之,通过各类“心机手段”获得与自身能力不匹配的成果,这样的绿茶婊式行为会受到女性共同体的排斥,是因为其他女性认为,绿茶婊们占据了更多本不属于她们的、或显性或隐性的资源和好处。
近几年,与bitch的去污名化过程类似,“绿茶婊”一词中蕴含的贬义也在逐渐消失。为了削弱其中的侮辱意味,网民开始省略“婊”字,单用“绿茶”来称呼指代对象。如果在美妆或相机类以女性用户为主的平台搜索"绿茶""茶艺"等关键词,会出现大量“绿茶教程”,从妆容、行为模式到语言风格无所不包,全方位教你打造“无辜、没心机、又纯又欲的斩男人设”。
这是否意味着女性日渐认同了既有的男权社会规则,因此转向对男性的讨好和顺从了呢?或许我们也可以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我们可以把这种带有自嘲性质的自我指称,视为对这个词语中侮辱性含义的消解,也同样可以把女性的心机视为自发形成的对两性间资源分配失衡的一种反抗。
换句话说,由于社会和职场对女性不够友好,女性内部形成了互助共同体,通过美妆等一系列形象包装的技术共享,来实现“斩男”,最终达成权力和资源再分配的目的。女性通过迎合男性凝视式的审美,实质上重新获得了主动权和选择权。一方面,女性之间的互助就变得尤为重要,另一方面,同性间的竞争则愈发难以被接受。
在这种共同体结构下,我们对“绿茶”的态度,明显得变得爱恨交织起来:选用“绿茶”技巧的女性(也包括一些男性),看起来是借助绿茶技术的加持下反客为主,获得了间接解放(甚至褒奖),但禁锢也随时而来:因为一旦ta与其他人争夺所谓的“猎物”,或者陷入多角关系,则显得不够道德,就会立即掉回“绿茶”这个词本来的侮辱性含义中。我们可以说,“绿茶”比过去确实安全了,但安全区极其有限:一位女性可以对喜欢的单身男孩略施小计,却不能觊觎拥有伴侣的人。毕竟与“这个女生动用心机撩汉”比起来,“她撩的是我(潜在的)男友”才是大多数同性更加无法容忍的事。
那么,对“茶艺”技术的推崇是否意味着社会观念的保守化呢?这样的结构未来是否会继续下去?也许不会。所谓的“绿茶行为”的出现:无非也来源于性别权力的集中与失衡。就像宫斗剧中能够出现密集的矛盾冲突,因为皇帝只有一个,佳丽三千却要争夺这个单一权力核心的青睐。随着社会发展的多中心化,权力被分散了,男性手中的资源比例下降,这套针对男性的竞争法则也就会越发变得无用——当性别再也无法被视为一种资源,这套符合东亚男性凝视的自我管理技术,便难以在既有权力结构下再换取更多好处。
然而,当一个权力空间消失的时候,必然有另一个权力空间取代它。当绿茶和茶艺过时之后,或许还会有针对不同对象的新的心机教程卷土重来。“绿茶”可能终将过气,但是它反映的困境,也许还会长久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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