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行为的经济分析

加里·贝克尔（1930年2月25日—2014年5月4日）是美国著名经济学家、芝加哥经济学派代表人物之一，芝加哥大学教授，199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被誉为“二十世纪最杰出的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之一。

加里·贝克尔教授有一本集大成的代表性著作，就是《人类行为的经济分析》。在该书的开篇，贝克尔用了萧伯纳的一句话：“经济学是充分利用人生的艺术。”接着，贝克尔开宗明义地写道，他需要运用经济分析这种方法，说明不同背景与场合下的人类行为。

在贝克尔看来，经济学有3个阶段，第一阶段的经济学研究仅限于物质资料的生产和消费结构；在第二阶段，经济理论的范围扩大到全面研究商品现象；第三阶段是研究人类的全部行为。这些全部行为包括：(1)投资与人力资本；(2)家庭行为，包括家庭中工作的分配和时间的分配；(3)罪与罚；(4)市场上对劳动和商品的歧视等。

《人类行为的经济分析》

[美] 加里·贝克尔 | 著

王业宇 陈琪|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5年4月

1992年贝克尔荣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瑞典皇家科学院在颁奖公告中指出，贝克尔研究的贡献主要在于将经济理论的领域扩大到以前属于其他社会科学，如社会学、人口学和犯罪研究的人类行为方面。这一行为鼓励经济学家们分析新问题。英国学者J.R.沙克尔顿，在介绍贝克尔的时候曾经写道：“在当代经济学家中，很少有人在扩展经济理论的普遍性和应用范围上，做出像芝加哥大学的贝克尔教授那样多的贡献。”

加里·贝克尔于1930年生于宾夕法尼亚州，25岁时获得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博士学位。他的博士论文分析了偏见对少数人的收入、就业和职业的影响等问题，做了一次系统性的分析，从此走上了运用经济学分析社会问题的道路，尽管这条道路并不平坦——只是后来得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的认可。

一、研究方法

要理解和把握贝克尔的经济学贡献，首先必须了解贝克尔的研究方法。贝克尔的方法奇特而又简单，就是把通常分析市场经济的前提和基本方法，用来分析人们的所有经济行为。

对于他的研究方法，贝克尔在《人类行为的经济分析》一书第一章里写了两段十分耐人寻味的话。他首先写道：在我看来，最大化行为、市场均衡和偏好稳定的综合假定及其不折不扣地运用构成了经济分析的核心。从这些假定中可以推出与经济分析有关的许多原理。

例如，(1)价格上升则减少需求数量：价格上升会减少对鸡蛋的需求，子女的养育价格上升会减少对子女的需求，候诊时间的延长会减少对看病就医服务的需求，这是因为候诊时间是看病就医服务的全部价格的构成部分。

(2)价格上升则增加供给的数量：牛排价格上升会增加牛的饲养与屠宰量，已婚妇女工资率的上升会提高她们的劳动参与率，空车时间的减少会提高出租车司机的实际价格，因而将增加出租车的供给。

(3)竞争市场比垄断市场更有效地满足消费者的偏好。

(4)相对于某种市场，产品征税会减少该种产品的使用量，开征汽油税会减少汽油的使用量，惩罚罪犯（即对犯罪课税）会减少犯罪，征收工资税则会减少劳动的市场供给。”所有这些其实就是在价格机制的作用下追求最大化的结果。

贝克尔接着写道：“实际上，笔者终于认识到，经济分析是一种统一的方法，适用于解释全部人类行为，这些行为涉及货币价格或影子价格，重复或零星决策，重大的或次要的决策，感情或机械似的目的，富者与穷人，男子与女士，成人与儿童，智者与笨者，医生与病人，商人与政客，教师与学生等等。经济学分析能够想见的应用范围如同强调稀缺手段与各种目的的经济学定义一样宽泛。”

读了贝克尔的这些论述，不加任何解释就可以看出贝克尔是把分析市场经济下商品交易的一般规律用于分析人类的一切行为。为了便于理解，我们可以将其简单明了地概括为，在给定的条件下人们总是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方案。

二、贝克尔的主要学术贡献

现在我们介绍贝克尔的主要学术观点。

1. 消费者新理论或者时间经济学

传统消费理论中的核心就是消费者根据自己可以支配的货币收入，和一系列满足自己欲望的物质资料和服务所必须付出的价钱，在无差异曲线上进行一系列选择（在货币收入一定的情况下，由于每一种商品或服务对人们的满足程度递减，人们总是要寻找不同商品或劳务的新的组合，以达到效用最大。把这些新的组合的均衡点用线连接起来，就形成一条在其上任一点效用相等的曲线，故名无差异曲线）。

贝克尔的新消费者理论的特点有二：一是认为消费的同时也是生产，是在生产一种满足；二是消费者在进行消费时，支配的要素不仅有货币收入，而且有宝贵的时间。消费就是这两种收入的组合和支出，至于如何支出，及如何在这两种因素之间进行选择，则取决于该消费者的资源优势。

法国学者亨利·勒帕日在一本名为《美国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著作中，认为从消费者理论可以产生如下三个重要看法：

第一，引进时间因素可以理解社会对积累物品（可以节省时间的代替物）的偏好。时间是有价值的。个人的时间价值就是个人的工资价值，即个人把这段时间用于工作所能带来的货币收入。例如我们吃一顿饭花了50元人民币，我们用在吃饭和做饭上的时间是2个小时，那么，这顿饭的价格就不仅仅是直接花掉的50元人民币，还应当包括这2个小时所带来的货币收入。

于是，时间的价值就是它的机会成本，即耗费单位时间所牺牲的收入。如果生产率提高，单位时间所创造的货币收入增加，那么时间的“机会成本”增加，与其他资源相比，时间的价值更大了。于是，消费者开始寻找更能节省时间的替代方式，例如请客时他采取下馆子的方式，而不是自己做饭；又如，他将会为自己买一台冰箱，以节约每天跑市场的时间:他也会买一辆小汽车，以节省更多的时间。

第二，在对个人活动的分析中加进时间因素，使人们对购买及消费方式如何随着时间变化产生了一种新的看法。

按照勒帕日的介绍，唯一改变的是时间的价值。考虑到时间的更高价值，新购买的物品能够更有效地以最低费用满足消费者的需求。消费者需求结构始终没有变化，改变的是满足这种需求的方法，例如，使用飞机并不意味着出现了对飞机的新的、特别的需求，需求始终没有变，只是一种对位置移动的需求，而时间价值的不断提高使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寻求越来越快的移动工具。

据此，人们不应当用需求和偏好的外在变化，而应该用在时间与空间中影响物价和家庭收入的相对变化来解释全部人类行为及社会行为。总之，经济增长并没有改变人们的需求和偏好，仅仅是增加了向每个人提供的选择的可能性，提供了能节约时间的更多选择机会。

第三，从时间因素出发，可以使我们更深刻地理解“消费者自由”是最基本的个人自由。

大家知道，社会是由无数个人组成的，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同样的偏好，但是每个人的资源储备和资源偏好却不同。于是，“消费者自由”就成了每个人自行选择生产和消费组合的自由，是每个人可以在考虑到自己的全部资源结构及总量对自己构成的限制的情况下，以获得最大限度的满足。

笔者曾经在一篇短文里，用“穷人的时间，富人的钱”的比喻阐述上述道理。文章写道，“时间就是金钱”，虽然刚刚步入市场经济，但人们对这句话并不陌生。然而，尽管这句话强调时间的重要性，我们还是发现了与这种说法并不协调的现象：常常有不少穷人（这里仅在乘不起出租车的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花很长的时间等公共汽车，而不是乘出租车。

仔细想一想，穷人的这种行为正是符合“时间就是金钱”的原则的。时间就是金钱，讲的就是效率原则，而效率原则的真谛在于发挥资源优势。那么，穷人的资源优势是什么呢？穷人的资源优势不正是时间吗！穷人的时间价值小，富人的资源优势是钱，富人的钱最不值钱，富人的时间价值大，不同的人完全可以根据自己时间价值的大小，和自己掌握的资源的情况，根据效用最大化的原则，组合自己的资源。

2. 人力资本

我们在介绍舒尔茨时曾经指出，所谓人力资本，是通过对人力投资形成的资本。对于人力的投资是多方面的，其中主要是教育支出、保健支出、劳动力国内流动的支出或用于移民入境的支出等形成人力资本的投资。瑞典皇家科学院在授予贝克尔诺贝尔经济学奖的颁奖公告中称，贝克尔把人力资本观点发展为确定劳动收入分配的一般理论，这项理论对工资结构的观测被写成所谓人力资本收入的函数，规定了收入和人力资本之间的关系。

1950年代的一些计量经济学研究结果说明：教育是解释一个国家经济增长成就的重要因素，加之美国政府越来越为它的教育制度可能正在落后于苏联而忧虑，于是，大量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教育经济学的研究上。贝克尔等人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研究人力资本的。

用贝克尔自己的话讲，人力资本理论可以解释很多复杂的现象。这些现象是：

(1)随着年龄的增长，收入一般都是按递减的比率增长。增长率和减少率都与技术水平有同方向变动的关系。

(2)失业率一般与技术水平有反方向变动的关系（即技术水平越低，越容易失业）。

(3)不发达国家的企业比发达国家的企业对雇员表现出了更多的家长作风（发达国家企业雇员的人力资本含金量高，流动性大）。

(4)年轻人比老年人更频繁地改变工作，而且也比老年人得到更多的正规学校教育和在职培训。

(5)收入分配的确是非对称性的。

(6)有能力的人比其他人受到更多的教育与其他各种培训。

(7)分工要受到市场范围大小的限制。

(8)典型的人力资本投资者比典型的有形资本投资者更加冲动。在这里，收入水平与技术水平同方向变动，失业率与技术水平反方向变动的观点，对我们理解改革中出现的一些现象，例如下岗、待业等极具现实意义。

贝克尔人力资本分析中另一颇有影响的概念是通用知识和专用知识之间的区别。所谓企业专用知识，是指知识仅在其任职的企业中有用，而通用知识是在其他企业中也有用。教一个人操作一台计算机是通用训练，而学习某一公司内部的权力结构和技术才能是专用知识。这个区别有助于解释高度专用技巧的工人为什么最难离开他的岗位，以及大多数升迁为什么是在企业内部进行的（因为雇员学习一个企业的专用知识和企业文化需要时间）。

人力资本的作用如此之大，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人们选择投资于人力资本呢？即当预测投资人力训练的收益，大于不投资人力训练及其机会成本时，人们将投资于人力训练。比如上学，上学不仅要花费学费，由于选择了上学，还存在丧失了其他可挣钱的机会的机会成本，故上学的成本是这两项费用的综合。人们之所以选择上学，是预期上学的收益大于这两项费用的综合。上学和训练的经济效益，也使得国家的政策更有利于人力资本的积累。

人力资本理论和时间价值论还可以解释新的生育现象，在工业经济中，人们可以把孩子比作一种耐用消费品。贝克尔认为，“马尔萨斯方法的麻烦不在于他利用经济学本身，而在于他利用不适用现代生活的一种经济学。他忽略了各国生产率提高后花费在照顾孩子的时间上变得昂贵了。时间的较高价值提高了子女的成本，因而减少了对大家庭的需求。

他也没有考虑工业化经济中更加重视对人的教育和训练，从而鼓励父母更多地投资于子女的技巧，这也提高了大家庭的成本。这种上升的时间价值和更多重视上学和其他人力资本的投入，解释了伴随着各国经济发展的生育率的下降，以及现代经济中出生率的许多特点”。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完全可以说，教育是最好的节育措施。

当世界已经迎来了知识经济的时代时，贝克尔的人力资本理论更显示出了他的深邃意义。在知识经济时代，人力资本已经成了发展的瓶颈，是拨动其他资本的枢纽。

3. 婚姻家庭

只要理解了贝克尔的研究方法，就可以比较容易地理解他的婚姻家庭理论。

在贝克尔看来，家庭也是一种生产单位。家庭生产的商品的范围很广，包括膳食的质量、一定数量与质量的子女、声望、娱乐、情义、爱情、健康等。而且，这些商品的生产与消费和普通商品有所不同，它们涉及更为广泛的人类活动目标。家庭在生产这些商品时，在一定程度上使用市场产品与劳务，使用家庭内部不同成员的自身时间。

据此，贝克尔认为市场经济的基本假设在这里都是起作用的，强调自己分析家庭的理论由两个基本原理组成。第一个原理是，鉴于婚姻几乎总是出自自愿，或者由婚姻当事人决策，或者由他们的父母决策，所以，偏好理论完全可以使用于此，可以假定婚姻当事人（或者他们的家长）试图提高他们的效用水平，使婚姻的效用高于独身时的效用。第二个原理是，鉴于男性和女性在寻找配偶的过程中存在着竞争，所以可以假定婚姻市场的存在。在市场环境的限制下，每一个人都试图寻找最佳配偶。

既然在婚姻市场上同样是理性的人选择最大，那么，“一个人只有在通过配偶关系能得到的预期收益超过预期的婚姻成本时才结婚，结婚成本是用所放弃的其他选择的机会成本（如保持独身或与下一次选择中的最佳对象结婚等等）来衡量的，由于信息的不完全，人们必须进行寻找，这种寻找有时费用很大。因此一个人可能最终会与一个不是最理想的人建立配偶关系，或者他们也许会通过讨价还价来取得补偿性的让步，这种让步可能是一笔钱，或行为上的约束（如许诺放弃钓鱼爱好）。

然而在贝克尔看来，有充分的选择自由和充分的信息来保证达到这样一种均衡，在这种情况下存在着帕累托最优的配偶结合方式（配偶关系的任何一种重新安排都只能在降低某些人的效用的情况下，来增加另一种人的效用）”。

贝克尔的理论解释了一系列现象，例如：(1)婚姻中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或门当户对。原因在于两个具有共同遗传特点的人结婚可以减少无把握性，可以减少婚姻的风险。

(2)由于妇女工资一般比男子工资低，因此，在家庭以外工作的已婚妇女比独身者少是合乎情理的。能依靠丈夫收入维持家庭生活的已婚妇女，可以专门操持家务劳动，这样的分工可以使家庭生产潜力最大化。

(3)如果男女双方之间收入差距缩小，同居及离婚的比例将会增加，因为差别的缩小减少了人们期望来自婚姻的好处。

(4)如果离婚是便宜的，那么离婚就会发生。据此，通常富人的婚姻较为稳定，穷人的离婚率较高（一个贫穷的妇女很可能怀疑是否值得与长期失业的某人保持婚姻关系）。如果收入出乎意料地比原来预期的要高或低，离婚的可能性也就增长。

(5)寻找配偶所花费的时间，也与婚姻不稳定的程度相联系。那些比较年轻的，在对对方的特点以及在对现有的可替换对象缺乏了解的情况下结婚的人，婚姻会很不稳定。

(6)在婚姻市场中，预期的收益愈大，寻找的时间就愈长。由于预期婚姻持续的时间长，收益大，求偶者的寻找就愈仔细，结婚的时间就拖得愈远。在拉丁美洲，由于离婚通常是不可能的，同居因而变得相对普遍，成人中合法结婚的比例很小。换言之，如果结婚是一次性交易，没有退出机制，结婚的风险将是很大的，以法律形式缔结的婚姻的数量就会下降。

在婚姻经济学中，贝克尔还从他的基本的市场原则出发，论述了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下的一夫多妻、一夫一妻制婚姻，认为从基本的市场化原则出发，所有这些，在当时的背景下都是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的。例如她认为如果给一个能干的男子当第二个妻子，比给一个很不能干的男子当第一个妻子效用更大，就宁愿选择给能干的男子当第二个妻子。当然，贝克尔的这种从纯市场原理分析得出的结论，似乎是与我们的法律和道德不太协调的。

三、歧视、犯罪和利他主义

贝克尔还用他的市场原理的方法，分析了歧视、犯罪和利他主义。

贝克尔所讲的歧视包括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等。他打了一个比方，这就如同从贸易和要素流动中获益一样，如果没有歧视，没有这样的贸易壁垒，也没有由于歧视阻隔了交易，那么双方都会受益；如果存在歧视，双方都会受损。因而，歧视本身是一种花费，是用这种花费来换取自己的“爱好”。笔者甚至觉得从贝克尔的这些论述中可以引申出互相表扬和团结问题。团结和互相表扬可使双方都受益。当然，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如果人们预期斗争的收益更大，人们可能会选择斗争，并通过斗争打倒对方。

贝克尔认为犯罪行为取决于成本和收益的比较，即犯罪是一个人根据个人收益进行计算的结果。影响犯罪收益的因素有：逮捕和定罪的可能性，惩罚的严厉程度，在合法职业中选择职位的可能性等。用笔者自己的话讲，如果腐败一个枪毙一个，那么腐败就会大大减少！

贝克尔认为，利他主义是赢得社会尊重的一种选择。由于利他主义活动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因此时间价值越高，利他主义供给就会越少；反之，个人的时间价值越低，这种供给就会越多。

读着贝克尔的书，笔者的脑海里总是显现着贝克尔曾经引用过的萧伯纳的名言：“经济学是充分利用人生的艺术。”为了国人的行动更为合理，我们实在有必要普及最基本的经济学知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作者：李义平（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经济学院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