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作者:莫言 x 林小英 x,头图来自:AI生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凤凰网读书,作者:莫言 x 林小英 x,头图来自:AI生成
很多人听过莫言那个“不被大风吹倒”的故事:在人生的艰难时刻,最早给他力量的有一本书、一个人——那本书是《新华字典》,让他认识了很多字;那个人是带着自己割草的爷爷,在龙卷风来临时迎风而立、与狂风对峙……
11月18日,莫言带着新书《不被大风吹倒》做客“凤凰网”直播间,和“反内卷之神”北大教授林小英、凤凰网读书主编魏冰心聊了聊这些“不被大风吹倒”的往事。
作为首位中国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一度陷入舆论风波,面对这样的“大风”和人生中遭遇的其他的风,他用“心若巨石,八风不动”八个字来回应。他谈到了小学辍学的孤独、被退稿的沮丧,也谈到被小学老师认可带给他的鼓励、与史铁生的友谊带给他的力量,以及在创作遇到障碍时拿起笔继续写作的坚持。
年近七十岁的莫言在公众号简介写:我想和年轻人聊聊天。提到年轻人的迷茫和不确定感,他说:“只要自己坚定自己的信念、坚定与人为善多做好事,总会交上好的朋友。”林小英老师也结合自己的研究回应:“我们要相互提供一种确定性,也许更大的确定性就形成了。”
时代的风吹过每个人的身体,我们无从逃避,莫言用他的一次次经历证实,“绝望的时候坚持下去,就能看到希望”,他说:“人生之路上天天都在刮风,但真正能把一个人刮倒的风不多。实际上没有风这个世界是没有活力的,没有风,就没有人类,也没有万物的繁茂。”
以下为这场直播的实录,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面对人生中的大风,心若巨石,八风不动
凤凰网读书:《不被大风吹倒》这个书名,最初源于您在2022年的五四青年节时,写给全国青年朋友们的一封信。当时您录了个视频,发在网络上,上千万年轻人转发,视频下面的留言也都很动人。
△2022年五四青年节,莫言受邀拍摄视频《不被大风吹倒:莫言写给青年朋友的一封信》。莫言在视频中提到,目睹爷爷“不被大风吹倒”的经历对自己影响至深。
莫言:当时也没想到会成为一个爆款。我讲了童年时候跟着爷爷去割草的故事,在上个世纪 80 年代我已经把它写成小说了,后来又改编成了绘本。它跟我童年真实的生活经验密切相关,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这个小说最亮的亮点就是“不被大风吹倒”。祖孙两个人面对着一场突然而来的龙卷风,本来可以躲到一个低洼的地方,像鸵鸟一样藏起来,也可以放弃车子跑掉,但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了迎风而立。尽管风四五分钟就过去了、尽管他们没有前进,但是也没有后退,始终站在那个地方。这个画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记忆。
写这个故事时我确实没有想到过海明威,但是后来大家发现它和《老人与海》可以进行比较:你可以战败我,但你不能打倒我,你可以把我的鱼吃得剩下一根鱼刺,但是我跟你的抗争、搏斗不会停止。
每一个作家首先都是一个读者,也会被书中的一些情节、一些人物所感动,在自己遇到生活当中的坎的时候,也可能因为读了某一本书而重新鼓舞起斗志、继续前进。
△《不被大风吹倒》/ 出品方: 读客文化 / 出版社: 北京日报出版社 / 出版年: 2024-10
凤凰网读书:您想激励大家不要被大风吹倒,所以用了这个书名?
莫言:对,就是要跟自己的命运抗争,无论是什么样的困境下,都还是要奋斗的。偶尔躺平是可以的,但是老躺着是不行的,该一跃而起还得要一跃而起。
林小英:有一次我们师门聚会,我的博士导师说你们一定要看看莫言老师的《生死疲劳》。我们不解,做社会科学研究的,为什么一定要读这样一本小说?他说这本书里面有非常吸引人的漫长的历史画卷,把这本小说读完了,对你们做研究有好处。
我后来做了一个长达十年的档案研究,如果没有这本书垫底,我真的没有勇气把那个研究做下去。莫言老师的每一部小说里面,都有一个不被大风吹倒的人,很给人力量感。
凤凰网读书:2012年您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到目前为止依然是唯一一位获此殊荣的中国人,但随着这份荣誉而来的,也有网络上各种不同的声音,这些关于自己的不同的声音,对您来讲是“大风”的一种吗?
莫言:虽然不是龙卷风,也是 8 级以上的大风了。
我获得诺奖之后,变成舆论的焦点,确实说什么的都有。一个人写了将近 40 年、过了大半辈子,不可能没有一些矛盾之处。80 年代初,作家们自嘲、自我贬低,各种黑色幽默是很多的,有时候为了活跃气氛,故意说一些夸张的话,但是一旦脱离了环境、整理成文字之后,就漏洞百出了,所以当时各种各样的言论很多。
后来我就总结了 8 个字:心若巨石,八风不动。最早这句话来自佛经。我坚持我的原则,按照我心里面的善恶是非观念来决定我做的事情,不管别人说什么。我获奖的时候已经57 岁了,所有的价值观、人生观基本确定了,而且我想我对祖国、对土地、对故乡、对人民的感情自己是很清楚的,脚跟是站得很稳的。尽管有各种各样的误解、讽刺、挖苦,甚至是厉骂,我觉得都无所谓的。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但是我也借用一句话,我相信头上三尺是有神明的,这个神明就是人民之心,就是时间,就是历史。
这八个字很好地表现了我的态度和决心,至今还是我的座右铭。
大风可能把人吹倒,但没有风就没有活力
凤凰网读书:能不能跟网友们分享一下您人生中其他一些快要被大风吹倒的时刻?后面又是怎么战胜大风的?
莫言:我现在70 岁了,多么漫长的一段时光啊。当然放在大的范围之内,又是可以忽略不计的,70 年一转眼也就过来了。人生的各个阶段都会遇到一些困难的时刻、沮丧的时刻。第一次留下让我难以忘却的记忆的是小学辍学。
刚刚辍学的时候,突然由集体的生活回到了一个个体,过去同学们在一块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每天在一起。尽管在课堂上并不是每一个学生都认真学习,但一旦离开了这个环境,你就会突然感觉到这个环境是多么可贵。
我一个孩子,沉重的体力劳动也干不了,只能去放放羊、放放牛。一个人跟大自然、跟一头牛或者两只羊在一起,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非常非常孤独、非常非常恐惧,而且感觉到时光漫长、无法排解。
后来还是阅读给了我新的力量。我是读过《三国》、读过《水浒》、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啊,我是读过《红岩》、读过《林海雪原》、读过《青春之歌》的啊,书还是有一种力量,书中这些英雄好汉、英雄人物,也给我们榜样和启发,所以我想还是靠阅读过了这么一个一个的坎。
后来走上文学道路之后,也经常感觉到没有什么希望。我 1978 年在部队的时候开始拿起笔来学习写作。到处投稿,但每次都被退回来。我们营房在农村,每天都有公社的一个邮递员骑着一个很小的摩托车来给我们送信送报。当时最盼的就是摩托车响,因为有可能带来信件。
同时又特别怕摩托车带来的是一个大包,因为这说明我寄去的稿子退回来了。退回来以后战友们有的鼓励,也有的嘲笑,说诶,又退回来了。后来我还是一直坚持写作的爱好,因为读得越多,写作的愿望越强烈。
△1981年5月,《春夜雨霏霏》发表于河北保定的文学双月刊《莲池》上,成为莫言公开发表的第一篇小说。
终于在1981年的时候,我在保定收到了一个来自编辑部的薄薄的、小小的信封。当时心怦怦乱跳,这回有戏了啊!撕开一看,果然是一张编辑部的便笺,上面写着:某某同志,你的小说读过了,基础很好,你下星期来编辑部一趟吧。
当时真是抬头看天天突然变得格外蓝,云也变得格外白,荒山野岭也变得非常的美好。这样一种喜悦,主要还是来自坚持啊。感觉到绝望的时候坚持下去,就看到了希望。
类似的情况确实很多,有的时候甚至一天都会碰到一个。
凤凰网读书:大风如此频繁吗?
莫言:人生之路上,天天都在刮风似的。有的时候是微风、和风,真正能把一个人刮倒的风还是不多的。我们在和平年代,人的命运没有像战乱年代有那么大的波折,无非就是生活中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只要能够坚持、找对了方法、看准了方向,总还是能够有希望实现自己的目标,总还是能够站住的。
实际上在风里边,人可以获得一种格外的轻松。有一年我们去访问,在一座山上有个特别强烈的风口,山形和地貌决定了这个地方会每天都在一种强烈的风的吹拂之下。我们就特意站在山口上把厚重的羽绒服脱下来,在那又蹦又唱,感觉到身上所有多余的东西、不好的情绪全被风一吹而去。这也是一种风的洗礼。
凤凰网读书:所以风不仅能把人吹倒,也可以把烦恼吹走。
莫言:没有风这个世界是没有活力的,没有风,就没有人类,也没有万物的繁茂。万物如果不通风全都要腐烂掉。
凤凰网读书:莫言老师好像也有过一段写作上的瓶颈。我记得您说当时写不出长篇就靠先写一些小文章。
莫言:90 年的时候我的创作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障碍,我自己都丧失信心了,突然感觉到丧失写作能力了,很沮丧。当时我住在县城里边,院子里边有五六十棵葵花,葵花地里有一种很大的苍蝇,我天天在葵花地里面转,手里拿着一个苍蝇拍子打苍蝇。
后来我想要突破创作的瓶颈,还是要拿起笔来写。天天消极地躺在那个地方,那是突破不了的。写不了大的,我就写短的。我就有意识地写了一批短小说,在一个暑假一口气写了十几篇,然后开始写中篇,然后开始写长篇。所以创作过程绝对不是一帆风顺的……
林小英:不是等待一个巨大灵感的降临。
莫言:等待是不行的,必须拿起笔来,不拿笔是没有灵感的,这是我个人的经验。拿起笔来写的时候,灵感才会在过程当中出现。被读者认为是好的情节的这些细节,基本上都是在写作过程当中冒出来的。
拿笔的时候,小说实际上只是有一个梗概,人物也面目模糊,越写人物的面貌越清晰、人物的性格越鲜明,所以说一部小说前半部分人物受作家控制,到了后半部分实际上是人物在引导着作家写作。
读别人的故事,第一会联想到自己的人生过程,第二会对照自己已经写出的作品,第三会不断地产生灵感、激活自己的记忆,会不断地碰出一些火星来,一下子把你心中的一片领域给照亮。
年近古稀,用儿童的本真来生活和创造
凤凰网读书:您写您小时候去放牛,在田野上,对着牛、对着云、对着树,对着鸟儿说话,我就想到这种一个孩子想入非非的经历,我也有过。我小时候在双职工家庭,爸妈没下班,没有人带我,我就一个人在家门口等,来来回回走来走去,在脑海里给自己编织各种身份,各种故事,什么果园园主之类的,现在想来,其实是一个孩子的孤独带来的想象力。
莫言 :每个孩子都做过白日梦,我小的时候想象的更多是一顿丰盛的宴席。所有的艺术、所有的美好实际上也都建立在儿童的这种幻想基础之上。长大了以后就越来越现实。通过想象打发无聊的时间,这种经验估计每一个孩子都有过。
凤凰网读书:对,但是您把这个想象力变成了文学。
莫言:也不是说一开始就想象要当作家、当诗人,一开始的想象往往都是很物质、很简单的。想象力是要有物质基础的,一个出身农村的一个作家跟一个出身城市的作家,他们想象的物质是不一样的,一个 50 年代的出生的作家跟一个 90 年代出生的作家想象的物质也是不一样的,所以才有了各种各样的作品。
我真正想象着自己能够成为一个作家,是听了村里在济南上大学的人讲了一些作家的故事,唤起了我的热情。再一个就是阅读了我大哥、二哥留在家里的中学的语文课本,读多了就跃跃欲试,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一个剧作家、一个小说家、一个诗人。
这种美好的愿望在当时农村人心目当中是白日做梦,是不可能的。后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梦想靠近,真的变成了事实。
凤凰网读书:看您分享自己的日常会觉得很可爱,网友让你烫头,你说“你烫头我烫脚,看看谁的身体好”,您是如何一直保持对生活的热情的?
莫言:保持童心。我觉得是任何一个搞艺术的人必须要坚持的信念,因为童心里边包括了儿童对世界的看法、儿童对善良和美好的向往以及儿童心灵的纯洁。如果艺术里面缺了真,当然这个真是艺术的真,不是照相式的、历史式的真善美的真。这个“真”可能是“白发三千丈”,可能是“银河落九天”,这都是艺术的“真”,不能机械地理解。
我想我尽管年过古稀,依然必须坚持儿童时代那样一种本真,用它来观察生活,用它来理解生活,用它来善待他人。
以前农村一个话叫“人老奸,驴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我们要高度警惕,人老了但是他还是要善、还是要真,不要奸,这个字是很重的一个字。不要处处害别人、算计别人,甚至防着别人,防人很难说是一个错误,但是起码我认为对别人不设防、心无城府也是一种美,也是一种儿童的表现。
我们在写小说的时候,从事艺术创作的时候,这一点一定要坚守。
凤凰网读书:我想到丰子恺先生给自己取的法号,就叫“婴行”,大概意思是像婴儿一样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直面这个世界,但是又不要被“我执”所束缚,既温暖、又洒脱。
莫言:他的创作实际上都是返璞归真的表现。他后来的画笨笨的、拙拙的,充满了童趣和童心。一个没有童心的人,没有心怀大爱的人,是画不出那样的画来的。
凤凰网读书:我记得您说过想横渡黄河?
莫言:这是我三年前的梦想,为此我还在小区的游泳馆里订了一年的游泳馆的票。花了好几千块钱,结果去了两次。后来人家当地的人说我们可不敢接待他游黄河,有还是有一定的风险。但是我们后来游了红海,飘了大概几个小时吧,也算是了了一个心愿吧。
游黄河也是我对小的时候游胶河的一种回忆。儿童时期我很多时间是在家乡河里面泡大的,夏天吃了午饭第一件事就往河里跑,我们不叫游泳,叫洗澡。我们老家的人都把游泳下海叫“洗海澡”。不下河不下海,从来不洗澡。
当兵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洗热水澡。营区在农村,也没有澡堂,每到星期天我们就去县城里边洗澡,确实是一种享受,现在回味起来还是趣味无穷。我们洗澡的时候,有钱的买半斤桃酥,没钱的买半斤钙奶青岛饼干,感觉比现在吃海参燕窝还好吃。
凤凰网读书:书中有一处我很感动的,是您写您母亲的段落。
莫言:我母亲他们那一代人,包括再上一代的人,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历经了苦难、战争、饥饿、疾病……各种各样的窘迫。但人就是这样一个强大的顽强的物种,无论多么艰难困苦,总是能够活下来。关于我母亲那篇文章里面也讲到,我看到的电视上一个画面,阿拉伯世界的一个妇女说:即便是赤土,我们也能活下去、也要活下去。
我就想我们作为人,实际上是一种非常偶然性的、巨大的幸运。这么一个茫茫宇宙当中的物质组成我们,我们有生命、有感情,但我们实际上也是一个物质的组合,这是非常不容易的。所以首先要珍惜我们作为人生活在这个星球上的一次难得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但同时人因为有感情、有道德、有价值,所以有更高的追求,这个追求就是利他性。我们不仅仅为了自己活着,也为了他人活着,大家就变成了人类社会。我想在中国广大的女性身上,这种精神体现得尤为显著、尤为强烈。越是在动乱的时期、困难的时候,女性表现的这种力量越强,我觉得甚至是超过男性的,因为有母爱。
当年我读冰心女士的一篇散文,讲她在昆明的时候医院给她打电话,她一去以后发现她的丈夫蒙着白床单躺在病床上。她以为他去世了,立刻扭头就走,回家去煮了一大碗面条吃上,然后准备料理后事。因为她想,丈夫去世了,留下一窝孩子和老人,有很多的问题要她干,她不能垮掉。
女性在这样的时刻表现出的智慧、力量是令人钦佩的,所以在我的小说里面也经常表现这样一些大风来临的时刻。“弱小”的女人没有被风吹倒,反而顽强地站在那个地方。
不确定的时代,我们要相互提供一种确定性
凤凰网读书:很多年轻人的留言提到,上了大学、走入社会后,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莫言:学校跟社会相比相对单纯,是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但是也没有必要大惊小怪。都是人,人性都差不多,只要自己坚定自己的信念、坚定与人为善多做好事,总会交上好的朋友,也总会受到领导的赏识。只要努力总还是有收获,我还是坚信不疑的。
凤凰网读书:还有很多年轻的朋友,在被一种不确定感困扰,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心里是没底的,没安全感的。这种不确定感,两位老师有没有经历过?
林小英:我昨天晚上刚从甘肃庆阳做调研回来,有一点特别让我感动。有两个年轻特岗教师,一个之前在私企干过好几年,一个之前在国企干过好几年,最后他们都选择考特岗教师来教这些孩子们。这个学校只有五个学生,两个二年级,两个五年级,一个六年级,五个小孩基本上都全都是单亲家庭。
其中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还不到 30 岁,一个小女孩跟她讲,你能当我的妈妈吗?她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这么重要。当这样一个称呼那个孩子的嘴里说出来,那时候你知道什么教育,什么教学方法,其实都不重要。冲着这份特别质朴、特别真实的情感就应该来。
结果那个小姑娘又说了一句话,她说你介意再带 4 个孩子吗?她这时候感觉到其实这5个孩子非常团结。
那两个老师告诉我,开学的头两天要先拔草,老师跟孩子们一起拔草的过程当中相互熟悉,孩子们也在探测,这个老师是不是真心来教我们呢?是不是只是当做个跳板呢?
这时候你会发现我们现代社会所流行的一切方法,实际上在一对一的互动当中都不那么重要,你只需要以心对心。结果两个月下来,孩子们成绩非常明显地提高了,关键是在成绩提高的同时,小孩子真真正正地玩了,他们所有的音乐课、体育课全都一起上。冬天烧煤要一起抬煤什么的,高年级的孩子就会说你起开我来抬,会去照顾低年级的孩子。
当然我们不宜把它当做文学或审美的对象,或者是一个故事来听,但是我们在里面看到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些孩子们可能处在一个不利的地位,大风正吹着他们,而现在很多年轻的人在职场其实也在被大风吹着。当她到那个地方,看到孩子们热切的眼神、觉得我应该去替他们遮风挡雨的时候,其实她也为自己遮风挡雨了。
△林小英基于多年实地调研完成的著作《县中的孩子们:中国县域教育生态》 ,由世纪文景在2023年出版。
我们如何能有一种生命力,如何来解决内卷?我们如何真正地认识自己、真正地来调试?
至少我看到这个年轻的老师,不是我们脑子里想象的到农村去支教时苦哈哈的形象,她很阳光很漂亮,化着淡淡的妆容。我走的时候悄悄问了她一句,你真的打算在这待下去吗?她说真的。
我们不要去追踪过后她自己的选择,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调转方向的权利,至少到此时此刻她是很真诚地在做这件事情。回到你的问题,我们面对一个不确定的时代,抓住眼前的确定性就可以了。
那些小孩子给这个年轻老师提供了确定性,年轻老师也给那些小朋友提供了确定性,相互提供一种确定性,也许我们更大的确定性就形成了。
卷也好、躺也好,实事求是才能不被大风吹倒
凤凰网读书:这本书里有一篇是莫言老师回忆史铁生老师的,我特别喜欢其中的一句话,您说“他处在人生的最低处,但他的精神总能如雄鹰翱翔在云端之上”。
莫言:史铁生是一个非常严肃的朋友。1985年我《透明的红萝卜》发表的时候,中国作家协会召集了一个大型的研讨会,那个时候为一个年轻的未成名的作家召开研讨会是一件挺轰动的事情。在王府井北口华侨大厦里面挂了一个大红幅:《透明的红萝卜》研讨会。好多人说,这是农业部研究出什么蔬菜新品种来了?那天史铁生也去了。他在发言的最后说:“《透明的红萝卜》是篇好小说。”
凤凰网读书:您说虽然他没多说什么,但就能感受到那种惺惺相惜、心有灵犀的感觉。
莫言:因为这之前我读过他的书,我读过《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命若琴弦》,这两篇小说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命若琴弦》像一个哲学命题,小瞎子为了一个许诺、为了一个梦想,不断地弹,以为弹断1,000 根琴弦就可以从琴箱里拿出药方治愈自己的眼睛,后来发现这个药方什么都没有。老瞎子为了安慰他的徒弟说自己记错了,师傅讲的是 1,200 根琴弦。
这个故事非常简单,但是讲的是非常深刻的道理,跟我们今天说“不被大风吹倒”是相关的。
人会遭遇各种各样的逆境,有的人可能一出生就被大风吹得要趴到地上了,那在这样一种困境下,怎么样坚持下去?怎么样活下去?那就是要靠理想,靠对未来的希望,靠不断地奋斗,不断地通过自己的努力向梦想来靠近。
有一年我去长白山,有一种植物叫岩松,是贴地爬行生长的那种松树。它为什么能够在高海拔的地方生长?第一要耐严寒,第二要躲避来自北方的这种强劲的风。放低身价、靠近生活、贴地生长,我觉得作家也应该这样。史铁生的小说,当时也让我产生这种联想。
你到了这个地方,就必须适应这个环境。你生下来种子就落到了海拔1,500 米,那你只能像岩松一样生存下去,长得大了,慢慢可能能抬高一点高度,因为你有了资本了,变粗壮了,你抵抗外界的风的力量更大了,抵抗寒冷的力量更大了。
铁生他是一个悟透了一切的人,当着他的面,各种话题都可以谈论,百无禁忌,而且他总是能够上升到哲理的高度。我们都很敬佩。
凤凰网读书:林老师最近被称作“反内卷之神”。其实您不是简单地反内卷,而是觉得当前单一的评价体系,遮蔽了每个人身上多元的价值和个体需求,对吗?
林小英:竞争无处不在,我们不要去参与全方位的竞争。刚才讲到,白日梦是能够滋养我们的,尽管那顿丰盛的餐我没吃着,但是我梦里面见过,你就会心生一种向往,人有向往是很重要的。
我们今天到处都在比拼,除了要拼成绩,还要拼体育、拼艺术素养,甚至还要拼你跑过马拉松我没跑过、你去过那么多个国家我一个都没去过。我们好像无处遁逃,感觉自己被所有的地方卷进去了。
那我如果只进去半个身子的话,另外半个身子是自由的。我到底全身心地投入还是不全身心地投入?是全心全意还是半心半意?我觉得这是给自己留个空间、留个气口的一种方式。
凤凰网读书:就像莫言老师说的,卷也好、躺也好,不被大风吹倒就好。那么,不被大风吹倒,到底是一种什么姿态?
莫言:实事求是的姿态。就像岩松一样,我就是生下来种子就落在了海拔 1,500 米,想像白桦树一样的生长,那怎么可能?也就是说每个人要根据自己所处的环境,实事求是地来发展自己。
上帝在造人的时候,实际上给每个人都留下了一些遗憾和缺陷。只要是努力了,只要是在某个方面做出了你自己的最好状态,就会获得大家的尊重。
我们村里有一个人,个子特别矮,因为天花留了一脸麻子,平常可能感觉自己处处不如人,但这个人有一个技巧,特别会纺绳子。每年到了农闲的时候,生产队要准备明年的生产工具,这时候周围几个大队的都来让他纺绳。这几天这个人就非常自豪,腰也挺直了,说话声音也大了,用现在话就是高光时刻。大家也感觉到他了不起,一年 365 天,这五天是他为王。
我想一个人每年当中有这么几天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也就够了。你未必非要去追求你做不到的事情。
凤凰网读书:林老师接触这么多的学生或者年轻人,您觉得年轻人欠缺精气神吗?
林小英:精气神肯定是在的,可能是没有被牵引出来。在讲这个事情的时候一定要戒除宏大叙事的方式。就像刚才莫言老师讲到的,一个小事情,当你做成以后,其实会改变整个大脑的认知,你会觉得我是有本事的。我先是写一篇小作文,成功了我开始写篇中篇,它会是累加的。
我相信人的元气都是有的,只不过这个元气上哪去了?有些太过于损耗自己元气、而又不太能够达到目标的事情,要学会调转矛头,学会重新来确定方向。
莫言:我回忆我的小学教育,那时候好的老师是因材施教的。我的作文三年级的时候就被我们的班主任发现,每个星期有一篇作文会拿到课堂去朗读,这对一个孩子的鼓励是非常大的。
有的同学学习不太好,但偶然发现他奔跑的速度特别快,就找了个体育老师给他开小灶,最后一百米跑了我们全县的第二名,这也是很了不起的成绩。
林小英:所以某种程度上不需要全面发展,太累了。
莫言:我有一个堂弟,我父亲和他聊天,问他你哪一门最突出,他说大爷,我劳动最突出,每次割草的时候我割得最多,老师老表扬我。我父亲也开玩笑,说那你回来割不行吗,回家割完放生产队还能挣工分啊。他说不是一回事,他有一种荣誉感,每次全学校会点名表扬谁割了 80 斤。他后来当了生产队长,干得很好,他确实是个劳动的材料。
林小英:特别重要的就是“刮目相看”,都需要被看见。
凤凰网读书:没有来自学校老师的鼓励,我们也要自己鼓励自己,是不是?
莫言:不可能每个人都被关注,那么其实就应该自己肯定自己,自己来想一想我在哪方面还是有特长的,对哪方面还是有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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