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Ourlife,作者:正好,编辑:如饴,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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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省公务员考试出成绩那天,我摆桌请阿伟吃饭。这是他参加公务员考试的第十三年,过了这晚,这事儿彻底翻篇了——他超过了国家给参加公务员考试人员划定的年龄界限。公务员考试的大门,在年逾35岁的他面前,即将关上了。
聚餐订在一处大排档,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不需要虚头巴脑的就餐环境作为陪衬。选择餐厅最重要的是便宜实惠,当然菜色还得下酒。老话怎么说来着?如果什么事情喝一瓶啤酒不能解决,那就再来一瓶。话虽如此,我俩并不好酒,他的身体也不容许他多喝。
在大排档坐定,我点了荔枝肉、爆炒双脆、酒糟鱼几个本地菜,还有一些下酒的烤串。刚到省城时,我的肠胃经常抱怨:这地方,拿糖当盐用,什么菜都是甜口。我那被老家辣子养出来的肠胃,好长时间提不起干劲。当然,那是很多年前了,如今我的肠胃早已改弦易张,和本地人阿伟统一站队了。不得不承认,我也算是半个本地人了。
“死心了吧?”我揶揄阿伟。早上公务员考试成绩刚出,我就知道他再次折戟沉沙,我嘴坏,故意刺刺他。阿伟撇撇嘴,不置一词。我打赌,他顶多郁闷一秒钟,连续考了这么多年公务员,每次都是折戟沉沙,心态早就应该脱敏了。
况且,现在考公务员有多难?今年福建省考,公告招录人数4460人,报名的考生却有23万,折算下来录取比例高达52:1,比考上985高校都更难。这还只是平均录取情况,阿伟作为本地人,想要留在省会城市,竞争还会更激烈,几百人争夺同一岗位,屡见不鲜。
公务员考试越来越热门。年轻人们接受了父辈的观点,奔着稳定,潮水一般往体制内挤。面对他们,像阿伟这样临近35岁的中年人显然不具备竞争优势:肩上家庭和社会的责任越来越重,拿不出完整的空闲时间备考;记性越来越差,考试的知识点反复准备过,临考时却仍常常忘记。我笑话阿伟,像是古时屡考不中的老秀才,中举犹如镜花水月。
我认为阿伟应该没把落第的事儿放在心上,聊天的话题便没有围绕着公考喋喋不休,反正生活有更为庞大的琐碎可以容纳老友碎嘴。几杯黄汤下肚,脸颊热辣辣地烧起来,工作上受到的委屈、感情的不顺遂、同事间的尔虞我诈,杂碎的情绪就泛滥起来,身体的皮囊都快装不下了。酒精作用下,我紧闭的嘴松了,平素里掩藏很好的情绪都变得不吐不快。
华灯初上,夜色深沉,大排档也热闹起来。美食美酒之间,情绪在放大,连带着声音也在放大。我总觉得大排档代表着人间烟火气,烟雾迷蒙之间,适合人们在至交老友前,卸下伪装,吐露心声。凡人的贪嗔痴怒,都展现出来,一览无遗。脸上那张面具,不及时摘下来透透气,就快和脸皮黏在一起了。
酒过三巡,不自觉喝过了量。阿伟怔了神,他的眼光滞留在不知名处,再看向我时,有些红了,说:“我觉得自己挺没用的,都是靠爸妈。”
我有些吃惊,盯着他,想确认他是不是癫痫病犯了——往日,他犯病的时候,也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那些话都是无意识的。但这次,并不是发病。我意识到,最后一年考公失败带给他的冲击力,远比我自以为是的想象来得大。
“怎么会,你很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如此笨嘴拙舌,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好。
但这是真心话,阿伟是个好人。
2
2012年,我初到省城,人生地不熟。陌生的城市对刚出社会的毛头小子并不友好,我面临的第一道考验就是:找到落脚的地方。正值8月,我常趁着中午休息出门看房。烈日如焰,柏油地面散发着一股焦化开来的刺鼻味道。中介骑着电动车,载着我往城市各处巷弄里钻,热浪下的扭曲构成了我对这座城市的最初印象。我暗自祈祷,希望赶紧有个地方让我把行李放下。那时候我的行李并不多,真正需要落脚的,是我自己。
看房的过程并不顺利。有的房子位置偏远,上下班通勤时间超过1个半小时,那会吞噬我本就不充裕的自由时间;有的房子被房东隔成很多单间,为了降低租金吸引年轻上班族,而我刚从宿舍迁徙出来,早就受够了拥挤人群。什么都好的房子自然也有,就是太贵,租金抵我半个月工资,等于每个月有15天都得给房东打工。
一筹莫展之际,阿伟站了出来,问我要不要租他家的房子——我们是同事,当时只见过几面,远谈不上熟悉。
他把我领到离单位不远的一条巷弄,巷弄路口窄小,平素经过未曾想到里面别有洞天。那一片民宅算是城中村,一栋一栋的青石砖房,我在县城常见,很亲切。房子挨得很近,小路蜿蜒,邻居之间可以边做家务边扯咸淡,是城市里不寻常的邻里景象。
走了约莫10分钟,阿伟把我领到一幢奇形怪状的建筑面前。房子并不方正,而是梯形,边角料似的。他向上指了指,说:“五楼空出一套单身公寓。”我跟着他上楼,和建筑本身一样,房间也呈现不规则状,但这房子就胜在光线充足,入户就是一整面墙的大窗户,就连略显陈旧的墙裙、不完备的家具都能忽视了。
我欣喜地估量,房间至少有18平方,摆下双人床和四方桌之余,仍有空间盈余,不显拥挤。房间之外,带着两间耳房,是厕所和厨房。尽管厨房除了一截不足1米的台面外再无其他(看来设计之初就不容许你大展厨艺),尽管厕所局促仅供单人勉强转身,但我依然很满意。
租金300,阿伟比着手指头告诉我,我爽快地把这房子租下来。理性来看,这里离单位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勉强算是阳光明媚的单身公寓了。为了照顾我,阿伟答应帮忙多配上热水器和空调,这可是上一任租户没有享受的福利。
这栋专门设计成单身公寓的梯形建筑旁边,还有一栋五层小楼,阿伟一家就住在那里。小楼的建筑用料好得多,青石砖建成,结构方正,朝向和光线都很好,看得出阿伟父辈建房时费了颇多心思。我估计当年主房建完后,他们看见旁边还剩余一些土地,索性用些边角料搭盖起来,想着日后用来出租。
看着两栋连在一起的建筑,我暗自盘算:外观上小楼虽然和县城的相差不远,灰突突、平平无奇,但这可是在省城中心区域,两者身价不可同日而语。难怪同事背地里都叫阿伟“地主公”。日后熟悉了,阿伟自己也会开玩笑,说自己做得最成功的事情就是投胎。确实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那天下午,阿伟走在前面,帮我提一袋行李。对于新入职的异地同事,他释放了足够的善意。那套奇形怪状但是阳光很好的单身公寓,就成了我在省城最初的落脚点。我在那里住了3年,和阿伟当了3年邻居,直到自己买房,真正在这座城市扎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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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伟比我大3岁,大学毕业后一直在街道工作,合同工。
那时候,他考公务员已经有几个年头了,一直没有上岸。之所以选择在薪资水平很低的街道工作,是为了熟悉政府机关的工作氛围和环境。边工作边备考,不仅压力小一些,哪一天上岸了,也能更快地融入工作。
阿伟执着于考公务员,有父辈的影响。他父亲是名警察,年轻时在一家生产解放鞋的工厂工作,后来经过考试,才从工厂进入公安局。其实那个年代,在工厂工作和在政府机关工作差距并不大,甚至工厂的福利待遇还更好些,逢年过节,常能发些带鱼、水果等当时时鲜的东西。而且,当时工业产业备受重视,工人阶级“老大哥”的身份,足以撑得起一家人的骄傲。
然而,时间证明了阿伟父亲决定的正确。临到他退休,之前在工厂工作的同事们大都在工厂改制、市场经济浪潮中下岗,退休金无着落,而一身警察制服,足够给予阿伟父亲一个体面的老年生活。这更坚定了父辈希望阿伟考公务员的决心。
类似故事,我没少听。90年代初,经济环境大变,父辈身边有不少敢想敢干的,决定脱离体制下海搏杀。他们中的大多数满怀着出人头地的热望,实际上却倒在经济浪潮的沙滩上。再回过头看,他们难免心有戚戚——人生的齿轮就在那个选择的关口转动,指向了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茶余饭后,阿伟的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公务员是“铁饭碗”,无论环境如何变化,总不至于饿肚子的。“进体制,就是最好的出路”“什么好都比不上稳定”,类似想法,就不知不觉地根植到阿伟脑海里。
当然,阿伟决心考公,也有赌气的成分——体制内有着一条隐秘的身份鄙视链,虽然同在一处办公,但是合同工的身份还是常常让他愤懑不平。在街道这一级,通常有大几十号工作人员,但大家的身份千差万别:最好的是行政编制(街道领导多是这种身份);差一些的是事业编制,事业编制还能细分为集体事业编制和公共事业编制,前者依托用工单位情况,如果单位情况不太好,工资待遇会受到影响,而后者依托地区财政,更为稳定;而像阿伟这样的合同工,处于鄙视链的底端,他们与劳务派遣公司签订合同,由公司派到政府部门协助工作。
在街道中,数量居多的合同工,地位上却往往低人一头。参加工作多年,阿伟还仿如职场白丁,比他年轻的科长、领导招呼他,把他挪到工作需要的地方,就像摆弄一颗棋子。他们能力更强吗?不见得,但是在体制里,公务员的身份就是一副令牌,而合同工是没有任何升迁渠道的。
街道这种基层,值班多。台风天要值班,辖区开办大型活动要值班,文明城市创建也要值班。那些零碎、杂芜的事情,常常优先安排合同工去做。有一回,辖区爆发登革热病例,街道安排阿伟下社区做病例登记和防病毒宣传。大周末,阿伟一大早拖着身子,赶到单位,但错就错在出门晚了些,误了签到。
一整个上午,阿伟拿着纸笔逐门逐户地作登记,不厌其烦地和居民解释病例登记的重要,还时不时地要应对居民的不理解与质询。临近饭点,口干舌燥的阿伟领了盒饭,正准备动筷子,社区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快步走来,夺下他的盒饭,盛气凌人地说没看到他的签到,没有准备他的午餐。众人的眼光射过来,像是一把一把飞剑,阿伟又羞又恼,眼睛都冒火了。可也只能灰溜溜地站起身,快速离开现场,嘴上骂骂咧咧。
阿伟暗自在心里想:如果自己考上公务员,绝不至于因为一份盒饭受辱,甚至于根本不会在大热天被要求入户工作。公务员考试就是一道关口,只要没有通过考试,合同工就永远是同住不同姓的外家人。
身份上的不认同,是阿伟的职业危机。有时,他也会埋怨父母当初没让自己去“三支一扶”。
早些年,政府鼓励大学毕业生到农村基层从事支农、支教、支医和扶贫工作。那时在农村基层工作满2年后,能再自主择业,择业期间享受一定的政策优惠。有的地区服务期满考核合格可占编就业,在原岗位落实事业编制;有的地区则会在公务员招考中专门为参加过“三支一扶”的人员设置岗位。相比起其他激烈竞争的岗位,这算是进入体制的快速通道了。
毕业那年,父母心疼阿伟,不愿意他去农村受苦。阿伟这才听从安排,进入街道。世殊时异,当初他那些狠下心去农村、下基层的同学,有不少人已经通过政策,顺利拥有了编制。回过头来看,阿伟难免有些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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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道,阿伟时常充当网管的角色。街道几任领导交接班,都是首先想到找他帮忙。他先是得协助整理旧电脑的数据,分门别类地拷进移动硬盘,再根据要求重新安装系统,让电脑以整装一新的姿态,等待新任领导进驻。新领导到任了,也会招呼他安装必备的软件。经过他摆弄的电脑,不仅系统整洁一新,就连杂乱的电线、数据线都被规整清晰,妥帖地捆扎在一起。
阿伟是个热心肠,这点我刚入职时就知道。不仅是领导,同事在电脑方面遇到难题,他也会上前帮忙。年纪稍长的同事,家里电脑故障,他甚至送服务上门。有时,工作繁琐烦人,他也会赌气,说再也不去了。可是下次有同事再来问,他依旧答应。他说,看同事脸色,明显着急上火了,自己拉不下脸拒绝。
有一阵子,阿伟还用这点特长赚些外快,在闲鱼上帮助客人组装电脑。买家提出电脑配置的需求,他帮忙跑到批发市场,找到配件,再组装起来,安装系统、细心调试。生意收入并不多,组装一台电脑只有三四百的辛苦费,但他乐此不疲。有的时候在街道工作遇到不顺心,他也会设想,干脆去开一家主营电脑配件的店铺,用爱好赚钱,工作也不显得辛苦。
当然,这样的设想仅仅是停留在酒后,从未被实施。
阿伟还是财经达人。空闲的时候,他的耳机里最常播放的是财经新闻。凭着对经济的敏锐感知,他总能在浩瀚的股票池中找到被低估的优质股票。更令人赞叹的是他对于长期主义的坚持:他看中的股票,总能抓得住,无论市场飘摇变化,只要那家公司基本面不变,他就能忽视股价短期涨跌,抓牢股票。好几次他洋洋得意地打开股票账户,炫耀战绩,我看着飘红的收益率垂涎欲滴,再看持股年限,便自叹弗如——那不是我能赚的钱,我看得清我自己。
就连我的房子,也是阿伟帮忙挑选的。在他家住了3年之后,我决定自己买房。租住的房子再好,我也觉得日子像在漂浮着,无依无着似的。传统观念镬住我,内心深处仍信奉安家立业,买了房才算真正在省城落下根。
阿伟陪着我在城市各家中介游走、看房子。他对本地房地产市场颇有研究,有他在,就不怕中介忽悠。进入一套房子,他能从地理位置、房屋格局、周遭环境等众多因素出发,快速简明地点出房产的优劣,甚至能给房子一个中肯的价位。
那天下午,我们跟着一位中年女性看房子。在一处位于三楼的物业,身着工装、衬衫笔挺的女中介侃侃而谈,诸如黄金楼层、五年唯一之类的优势被她一一道出。我对房子很满意,恨不能马上下定,阿伟则用眼神示意我冷静。他先是在客厅走了一圈,靠在临街的窗户上,漫不经心地说:“这房子采光不是很好,大下午的,屋子里光线也不行。”
中介突然警觉起来,黑框眼镜后,眼露精光、面露狐疑。阿伟原本是想帮我压压价,透露出对物业的喜欢,无疑是泄露了底牌,但他一整个下午对房产的熟稔,让中介误以为我们是同行——那样,我们便不是能带来利润的客户,而是可恶的打探情报的商业间谍了。
这么多年,四处好似都是路径,都埋藏着职业发展的可能性。在我看来,无论是当作主业还是副业,阿伟所擅长的事情,都能带来不错的收益。但是,每年的公务员考试占用了他太多时间,他始终困在这场考试里。
每年,考公入编的机会有2次,上半年省考、下半年国考,此外还有一些考录事业单位的机会。为了备考,阿伟的一整年被拆分成雪花片,根本干不了整事儿。更让人气馁的是,阿伟擅长很多事情,独独不擅长考试。每一次,他都认真备考,业内知名的培训机构,他都报了名,知名的培训讲师,他都上过课,但是成绩却始终不理想。
阿伟最临近成功的一次,笔试进入了岗位前三,顺利进入面试,但是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那年,多年的备考失败令人气短,他索性放弃市中心的岗位,选择了郊县。相比市区岗位面目狰狞的竞争,郊县的岗位显得慈眉善目,同赛道竞争的人数,从几百人坍缩到几十人,肩上压力骤减。事实上,很多人都选择如此方式进入体制:先考录到偏远部门的偏门岗位,再寻找机会,通过调动回到市区。众人戏称这为“曲线救国”,虽然曲线之间还有着重重不确定性,但毋庸置疑,这好歹能给漫漫考途中的迷茫人一点希望。
策略很快见效了。那年夏天,成绩公布时,阿伟难得面露喜色,但很快,他的脸色又变得纠结起来。他开心的是,自己突破关卡进入面试,离目标靠近了一大步;而令他纠结的则是,在等待成绩的那几个月,他被安排着去相亲,跟新认识的女友关系进展迅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此时去郊县上班势必影响人生大事,曲线救国显得不合时宜了。
那是他离体制最近的一次。多年之后,他还会提及那次弃权。彼时他已是夫妻和睦,儿女双全,但那只差临门一脚的岗位,仍是他心头一个巨大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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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年,省城快速发展,现代化浪潮从城中心向四周蔓延,高楼大厦以极快的速度生长,像一只吞噬土地的巨兽。阿伟会指着某一栋大楼说,这里以前是一片水塘,小时候,他父亲会骑自行车载着他郊游,围着这水塘搭伙做饭,其乐融融。一片以文化气息为打造亮点的广场也会惹得他感慨——那里以前是码头,码头周边聚集着渔客,他们捕鱼为生,吃喝都在船上,包括夜晚的住宿。以前早上起得早,就能在码头上买到最新鲜的、刚刚打捞回来的海鲜。
城市化浪潮还意味着房价上涨,这最让阿伟感慨咋舌。他指着临江的一排高层房屋喟叹:“以前这一片,房价只要2000多,”而当时,这些高层精装房因为高房价登上地方报纸,惹得舆论巨震。现如今,它们哪怕已变陈旧,依然3万起步。
城市的飞速发展于阿伟而言,不仅是生活形态的花样迭新,更是一个又一个没有被抓住的致富机会。“当时应该拼尽全力,多买几套……”哪怕知道是马后炮了,阿伟还是忍不住说过很多次。
一片一片田地、鱼塘,都经历了现代化改造,变成了商业中心、高档住宅。城市变大了,城市把周边的土地吃进肚子,旧貌换新颜了。反倒是阿伟,在时代变幻中仍旧困在体制之内,进退维谷,仿如一列停滞不前的列车。
2019年,城市巨兽的铁蹄踏到了阿伟家的门下,棚户区改造的政策红利终到嘴边。他家的两栋房屋面临拆迁,凭借这一拆,阿伟就可以实现阶级跃迁了。过去,他是隐形的有钱人,现在这份丰厚的家底已经变成明面上的了。我和他开玩笑,说他如今真的变成“地主公了”。他有些心不在焉,附和说:“我确实很会投胎。”。
后来,我陪着阿伟回到他的老宅。政府大力推动下,拆迁进展很快,阿伟一家早已迁出,棚户区内只剩下零星的对于拆迁政策不满意的“钉子户”。沿着熟悉的巷子往里走,周遭熟悉的热闹销声匿迹。巷弄里,四处可见废旧桌椅、脸盆水桶,它们是搬迁遗落的有关过往生活的痕迹。
阿伟围着自家小楼走了一圈,摩挲着残垣断瓦,依依不舍,颇为伤感。当初建房时,祖辈专门挑选了质量上乘的青砖,现下,青砖早已青苔遍布,显露伶仃。未来两栋小楼会替换成高层建筑里的几间套房,连带着阿伟一家的身价同时改头换面。不过,城市化进程往往意味着“附近”的消失,套房就不容许邻居之间再边扯咸淡边干家务了。
我打趣:“公务员可以不考了吧,现在可以潇洒过日子啦。”
阿伟苦笑说:“几个姑姑确实开玩笑说雇我打理家族房产。”
他的亲戚,也都是本地拆迁户,家族拆迁得到的房子满打满算有20套。如此大量的房产,出租也是件大事,而他对于房产熟门熟路,很适合操持。
“每套房子每个月给我200的佣金,就能养活我了。”阿伟说得煞有介事。
我知道,这都是玩笑,阿伟执着于考公务员本就不是经济原因。事实上,他光靠自家房屋的租金,就足够养活全家了。只是生活有着严重的路径依赖,工作10年,阿伟早就融入体制,变成了这庞大系统的一部分。他把公务员考试当作职业升迁的唯一路径,一个求而不得、遥远的目标。只要还允许他去考,他便没有放弃的理由。
阿伟仍会继续在街道工作,哪怕工作常有不公龃龉,令人不快。辞职在家并不可行,我们这类人显然无法自行安排如此广阔的自由时间,工作依然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中心轴线;换一份工作同样很难,对年过而立的人,那需要面临极大的不确定性,转换赛道的痛感太强。一只鱼,怎么能够轻易腾换鱼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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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是阿伟最后一年考公,距离大学毕业,整13年。这13年,公务员考试早已变成人生纪年,如同生肖纪年一般。在阿伟的记忆之中,前年并非龙年,而是报考区公安局那年,去年也非蛇年,而是备考司法局的一年。
最后一次机会了,阿伟慎重选择岗位,这份慎重并非是对岗位的挑剔,而是对岗位设置条件的精密筛选。早年间,他还在意目标单位是否强势、岗位晋升空间是否充足,事到如今,唯一的坚持只剩下“留在市区”了。他对岗位优劣的执着被时间磨损,独独留下对“及第”的渴望了。
每个岗位有不同的报考要求,包含专业限制、学历限制、工作年限限制、性别限制等等。阿伟小心翼翼地在岗位清单中筛选,把自己能够报考的岗位摘出来。满满当当的岗位清单经过细筛,留给他的选项并不多。
筛选完岗位后,阿伟没有马上报名,而是时刻关注着官网公布的报名数据。最后几个岗位的角逐条件很简单:哪个岗位报名的人少,他就报哪一个。报名人数少,意味着竞争相对弱。最后一年,任何一丝进入体制的可能性,他都不会放过。
在我看来,阿伟像是把高考复制了13年。他这些年沿着公务员考试这条主轴,结婚生子,又响应二孩政策再添一子。如今,公务员考试就像是最后一片拼图,得到之后,便能把“成家立业”的人生图景拼凑完整了。
紧挨着报名截止日期,阿伟提交了报名申请。紧接着,就进入一年一度的复习。为了有更好的学习状态,阿伟在单位附近的房子落脚。“地主公”的优势显现出来了:名下能有一套离单位近的房子,而且那里安静,能避开年幼吵闹的孩子。
阿伟的网络云盘里装满了“中公”和“华图”的公务员培训课程。这两家培训机构是当前市场上首屈一指的公务员教培机构,有不少人通过他们的课程上岸,顺利进入体制。可今年,阿伟放弃了它们,选择了另一家业内的公考培训机构。这多少有些迷信的意味——换一家培训机构,也许能够换一个考试结果,他这么想。
中午和晚上才是留给打工人的复习时间,少得可怜。阿伟在单位潦草地解决伙食,便匆匆回家备考。他打开平板电脑,翻开笔记本,过程行云流水、轻车熟路。机构的课程经过精心设计,就像是考研一般,也有名师上课,从理论讲解到模块刷题,再到套题刷题,以及专项提升,课程绵延超过1000课时。阿伟沿着机构设置的路径往前走,在言语理解、推理判断、资料分析、数量关系、常识判断等模块之间摸索。
对于阿伟考公,他的家人鼎力支持。他母亲勤劳能干,扛下所有家务事宜,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都在她的筹谋下井井有条。他父亲早些年退休后,主动承担带孙子出门玩耍、送孙女去学校、培训班之类的家事。他妻子温和,尽可能减少对他的要求,给他足够时间和空间在一条看不见希望的路途上搏击。
唯独不让人省心的,是阿伟的癫痫病。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症,但却是在最近几年愈发严重的。有一回,我们在商场吃冰,正聊得开心,他的眼神突然木了,像是精神被剥离。紧接着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嘴里还碎碎念着,我仔细分辨,是我听不懂的本地话。我拉住他,他蹙着眉头看我,完全不认识似的。我安抚他坐下,他拿起手机,粗暴地刷着。约莫5分钟,他才重新安静下来,刚刚的一切,他完全不记得,像是没发生。
我这才知道他的癫痫病严重至此了。百度上说,癫痫是大脑神经元突发性异常放电,导致短暂的大脑功能障碍的一种慢性疾病。发病的时候,会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并且短暂失忆。癫痫会影响阿伟的大脑功能,记性变差,更可怕的是,医生给他开的药,还会让他脾气变坏。
公务员考试变得更为艰难了,像是攀爬一座高峰,临近登顶,狂风忽作。夜晚,他独自留在房子里,恍如高考备考一般努力,行测的题目、申论的作文要到深夜才会放他回家。晚上7点,妻子定好了闹钟给他电话,提醒他吃药,润物细无声般的,这是妻子给予的支持。
一天夜里,阿伟来电,语气兴致冲冲:“我发现自己数量关系模块比较薄弱,最近强攻一下,应该能够突破。”他很笃定,似乎是找到了症结所在:正是这十来道数量关系题,影响了他的行测成绩,最终导致他名落孙山。
我不置可否。阿伟之前还把审视的目光盯向资料分析和推理判断。那时,他也是信誓旦旦地和我说:“只要把资料分析搞定,今年分数能提高不少。”事实并非如此。而且,理性来看,数量关系模块不过几道题,分数占比并不高,不足以影响大局。
“这家讲授数量关系的老师,可都是名师。”阿伟言之凿凿。
我突然理解了,公务员考试之于他,犹如远海泛舟,他迫切需要找到抓手,需要搞清楚到底要从哪里努力,才能成功上岸。数量关系,就是他给自己找到的突破口,最后的稻草。
考试那天,阿伟在考场附近订了酒店。今年他的考场在郊区的一所高中,住在酒店更能应付早上8点开始的行测,还能有充足的午休,应付下午开始的长达数小时的申论。考场外,满是抓紧最后一秒时间看书的年轻人。他们如此青涩,如同春天青翠的禾苗。他们多是大学生,大四、还没毕业,正准备着用最好的姿态步入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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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之神并没有眷顾备考公务员13年的阿伟。35岁,公务员考试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关闭。大排档里,人声沸腾,阿伟红着眼睛看我,不无伤感地说:“我觉得自己挺没用的,都是靠爸妈。”
我理解了阿伟的迷惘。太长时间追逐某个目标,追逐已经成为习惯,当目标灭失,眼前只剩下茫茫世界。看似四处都是道路,实则都是荒途。离开体制可行吗?家里肯定不会同意,人近中年不能有太大动荡。专职去卖电脑呢?爱好与职业之间,有着深深的鸿沟,极难跨越。长达13年的公考结束,意味着人生很长时间的主轴的撤离,遗留下来的,都是看不见尽头的迷茫。
隔壁桌,一大家子人正在给孩子庆生,桌前摆着插满蜡烛的蛋糕。孩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紧接着就嘟起嘴吹灭了蜡烛。不知道这么短促的时间,他给自己许下了什么愿望。大人们欢呼起来,簇拥着孩子,满脸笑意。
我心下感慨,端起酒杯,对阿伟说,今天也应该给你准备一个蛋糕。
这些年,为了这场漫漫长途的考试,阿伟已经尽力,便不应再觉得遗憾。过了今晚,诸事翻篇,人生终于不用再为一场考试、一个身份而定义,他被公务员考试绑架了13年的人生,终于迎来了解放。这是喜事,应该庆祝。
我和阿伟打趣:“现在有时间了嘛,教我炒股嘛。”
阿伟苦笑着点了点头。
我眼中,他新的人生蓝图正在展开,他可以不再被公务员考试束缚,自在地去做那些自己真的喜欢做的事情。公务员这扇门虽然向他关闭,但是,另外的窗户也在打开,那也是很灿烂的人生啊。
当然,这些话我没说,我怕这是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对阿伟而言,那个全身心奔赴的目标轰然倒塌,恍如佩剑的堂吉诃德失去了远方的风车,眼下的他,更多的应该是感到大片的迷茫吧。谁说牢笼不是很多人的立身之本呢?你之蜜糖,彼之砒霜罢了。
我再次举起酒杯,不再多言,一切都在酒中。
后记
这个月,阿伟的一条朋友圈“红了”:“一群废物,连网络都搜不到名字的,也好意思在这边吠,真把自己当神了。”
那晚,单位迎检,临时要求阿伟加班。分配工作的科长年轻、趾高气昂:“材料今晚交,我在这里等着。”言毕,翘起脚,拿出手机,不再多说。
12点,交完材料,阿伟在路灯下发了这条朋友圈,全员可见。
阿伟再没和我聊起公务员考试,为考试准备的资料堆了灰,为看网络课程买的平板电脑用来给儿女播放动画片。阿伟和我聊得更多的是,单位发不出工资。
“发不出钱,还一大堆要求。”这是他对眼下工作最大的怨怼。
我知道他不会辞职。那是属于中年人的困境,尤其是超过35岁街道合同工的困境。像是卡在生活的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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