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京大学社会化媒体研究中心 (ID:pku_csmr),作者:加佳,编辑:小鱼,题图来自:虎嗅(依萍跳桥处,拍摄: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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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2月4日下午1点22分许,知名作家琼瑶在家中去世,享年86岁。在遗书中,她写道:“‘死亡’是每个人必经之路,也是最后一件‘大事’。我不想听天由命,不想慢慢枯萎凋零,我想为这最后的大事‘作主’……生命的美好,就在于‘能爱,能恨、能笑,能哭、能歌、能说、能跑、能动、能红尘作伴、活得薄潇洒洒,能嫉恶如仇,活得轰轰烈烈……’”。这是琼瑶最后的写作,充满琼瑶式的浪漫风格,她一生如此,面对死亡亦如此。
琼瑶的遗书
琼瑶,原名陈喆,9岁时在上海发表了第一篇名为《可怜的小青》的短篇小说,她一生写了“六十五本书,十五部电影剧本,二十五部电视剧本”,笔耕不辍,被誉为一代言情小说大家。86载光阴,她留下了无数流传甚广又饱含争议的作品,《新月格格》《烟锁重楼》《一帘幽梦》《还珠格格》《情深深雨濛濛》《新还珠格格》《花非花雾非雾》……
许多人是作为琼瑶剧的观众熟悉琼瑶的,琼瑶的剧作感情丰沛、情节曲折,剧中青年男女总不缺乏为情痴狂的惊世骇俗之语,好像人终究要以情爱为毕生所求。人们批评琼瑶鼓吹“爱情至上主义”,疏忽道德,过度歌颂爱情的坚韧与崇高,认为她的作品是对万千女性的毒害,那么,纵观琼瑶的写作,真相是否如此呢?这种理解又是否全面呢?
一、自由与爱情
琼瑶1938年生于四川成都,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她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琼瑶敏感而早慧,十几岁开始进行大量的阅读与写作,其成名作《窗外》完稿于1963年,发表于《皇冠》杂志,当时琼瑶25岁。
在琼瑶成长并投身写作的年代,爱情不仅是爱情,更是青年人追求精神自由的象征。逃出家庭、陷入爱情,有时候等同于自由、自主。青年男女为情为爱抛弃一切,是因为他们自然萌发的感情总受到长辈的限制或控制,这种冲突导致琼瑶笔下的爱情总呈现出强烈的对抗色彩。
琼瑶TVBS新闻网专访
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的进步,人们看待爱情的侧重点逐渐从父权制的阴影转向两个独立个体之间的关系,于是矛盾的主题也不再是为爱情和自由所做的抗争,而是男女在恋爱或婚姻关系中的不平等,在这种背景下,琼瑶自然显得“落伍”。
以爱情为主题进行书写既是琼瑶的局限,也一度体现了她的先进性。反抗父辈的权威、反抗封建婚姻和传统道德、追求个人情感的满足,在当时本就是女性主体性的一个表现。让我们以《烟雨濛濛》和由它改编的剧作《情深深雨濛濛》为例考虑这个问题。
《情深深雨濛濛》于2001年播出,台湾中视版49集、大陆版46集,这部剧以“依萍的复仇”为线索,描绘了几对青年男女在感情和时代中成长的过程,也侧面描写了整个陆家逐渐走向覆灭的过程。在琼瑶剧陪伴下成长起来的90后,年少时可能并未留意何书桓的所谓“渣男”属性,因为在《烟雨濛濛》(《情深深雨濛濛》)的整个故事里,何书桓一度是依萍的爱人、战友,他们曾经面对共同的敌人——娶了九个妻子、怒则鞭笞儿女的旧军阀陆振华。
依萍生活在环境复杂的旧式家庭里,父亲陆振华有九个妻子,母亲是陆振华的第八位姨太太,母女二人饱受九姨太王雪琴的欺凌。相较于爱情,反抗和复仇才是依萍生命中更复杂艰深的课题。在小说中,依萍通过和如萍抢夺何书桓、放任梦萍被强暴、揭发王雪琴的外遇完成了复仇,实现了自己“笑着听陆家人哭”的誓言,这个过程有快感,也有困惑和痛苦。依萍在仇恨中自省,她有同情心,但无法逆转结局,因此尽管和书桓两情相悦,还是因为如萍的自杀而分手。
和与父辈的对抗比起来,感情中的游移似乎是个次要的问题,因此我们在成长起来以后,才开始重新看待何书桓在情感中的人物特性。一度爆火的《还珠格格》也是如此,相较于五阿哥在小燕子和知画之间的摇摆,父辈的仇恨、长辈的规训才是小燕子生命中更关键的问题,不拘一格的爱情是小燕子反抗规训的一个方面,不是她主动且唯一的价值追求。爱情与外在力量的冲突,使这几部作品脱颖而出,成为琼瑶剧中获得较多正面评价的典范。
二、爱情悲剧
从表面来看,琼瑶的作品(从《窗外》到《花非花雾非雾》)具有极强的一致性,它们都以青年男女的爱情为主题,都曲折而富有变化,然而,琼瑶文本的逻辑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特征,不能一概而论。
琼瑶毕生的写作关注的都是人在爱情及亲情中的矛盾挣扎,但她对爱情并非没有反思或怀疑。1983年,琼瑶写了一部名为《失火的天堂》的小说,时年45岁。
豆瓣上琼瑶的部分作品
《失火的天堂》女主洁舲,原名豌豆花,幼年丧母,继而丧父,不久继母又意外身亡。她跟随继母改嫁的继父生活,长期忍受继父的虐待,十二岁时遭继父强暴而怀孕。一次她被虐待后从家中逃出,被经过此地的医生所救。在医生帮助下,她起诉继父,生下孩子,改名洁舲。
洁舲从此开始了新生,她有才华、热爱文学、善良温柔,成长得非常快。大学毕业后,洁舲偶然结识男主展牧原,二人相恋,并预备结婚。她痛苦又矛盾地选择向展牧原隐瞒过往,直到继父找上门来,借洁舲之前的悲惨遭遇敲诈洁舲和展牧原。展牧原得知真相后难以接受,他怒不可遏地申斥洁舲、责问洁舲的隐瞒,洁舲绝望之下选择自杀。
这是琼瑶作品中相对少见的幻灭式结局。男主角展牧原是个从家庭到个人都近乎完美的人,他的人生是高度理想化的,他面对现实的仇恨和苦难软弱无力,最终选择了逃避。《失火的天堂》之进步性,在于琼瑶终于不再让其笔下的女主角为男主角伟大的爱情所拯救,相反,在洁舲的对比下,男主角展牧原显得虚伪、脆弱、畏首畏尾。丑恶摧毁了美好,代价是洁舲一度得到拯救的生命。
这部小说的局限性也是一以贯之的,洁舲对爱情只是失望,没有放下,对爱情的失望最终转化成对生命的绝望,死亡已是琼瑶能想象到的对爱情最极致的怀疑与反抗。琼瑶笔下没有疏远爱情的女主角,她们既没有“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的清醒,也没有“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孤傲。在琼瑶的书写中,女主角总是美得如梦似幻,令人一见倾心;男主角总是风流倜傥、柔情蜜意,他们的相爱必然使人柔肠百结、寤寐思服。他们无法绕出爱情的圈子,琼瑶也不准备让他们绕出去。
琼瑶曾经领先于时代,现在也确实体现出某种落后性,这种落后不仅体现在那些关于爱情的奇谈妙论,也体现在她的女性审美自始至终未曾摆脱客体视角。她笔下女性的可爱、可敬,是刻板印象的不断重复。她们美貌、柔弱、文艺而敏感,这使她们在感情中也被动而易受伤害。随着时代的变化,我们思考问题的逻辑、对爱情的理解都在发生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在现实生活的磨砺下意识到,爱情不能弥合一切裂痕,不算是人生最重要的课题。
此外,琼瑶小说实际缺乏真正的底层视角。她笔下的主要角色在不同时代背景下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优渥的生活条件,因此能毫无负担地投入对文学和爱情的想象和追求之中,他们幸福、悲苦,但这种情感体验始终像凌于半空,而非来自现实的粗糙平面。
三、矛盾的情感伦理
书写爱情并不是琼瑶饱受争议的主要原因,人们真正反对的,是琼瑶借小说和影视剧表达出来的、对婚外情和第三者的理解乃至同情。女性以柔弱而无害的、醉心情爱的形象介入他人的婚姻和感情,是琼瑶惯于写作的剧情,《庭院深深》中章含烟如此,《新月格格》中新月亦如此。琼瑶对此的解释是,“有第三者,说明婚姻已经朽了,如果一个人爱第三者胜于爱你,那你还有什么必要让他留在你身边?”
这段话表明,“爱情至上主义”的批评确有来由。道德是琼瑶剧作无法翻越的高山,尽管她一度尝试忽略这个问题,但从《窗外》中的师生恋到《一帘幽梦》中的婚外情,道德如高山一般耸立着,令琼瑶笔下的女主们饱受折磨。
人们对琼瑶借写作传递出的价值观的理解,总与琼瑶现实的人生联系在一起,然而,在“反琼瑶”的浪潮之下,不应忽视一个问题,即:情感伦理的问题在琼瑶的写作中一直是实际存在的,但琼瑶笔下人物的生命之可能性,远比琼瑶丰富,琼瑶笔下的很多女性角色,拥有相对激烈、不受限制的性情。
在不同的故事背景之中,各个角色间的互相对话、攻讦,她们之间立场和价值观的碰撞,一定程度上超出了琼瑶个人生命体验的限制,所以,人们抨击何书桓时,总要借依萍之口;抨击如萍时,发现杜飞总是头脑清醒。
在《寒烟翠》的后记中,琼瑶写道:“我一生,都热衷地追求着美丽的事物和感情,当然,我遭受过打击,一度也心灰意冷,但是,至今我仍然相信人生是美丽的……人生还是会有许多美好的事物和感情存在着,最起码,让我和喜欢‘它’的读者们,相信这份美吧,相信人类的爱心吧”。
琼瑶笃信爱情,尽管她意识到仇恨或者丑恶的东西始终存在,但仍然相信爱情的美好,并孜孜不倦地书写它,这是琼瑶的局限,也是琼瑶的成就所在。
我们在琼瑶剧的陪伴下成长起来,又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疏远甚至批判琼瑶,我们不再追捧琼瑶式美丽而有才华、善良而脆弱的女性,更欣赏走出审美叙事、情感叙事、家庭叙事的女性;我们不再期待女性弱柳扶风、令人一见倾心,我们学会抛弃或挣脱对女性形象的幻想和束缚,面对失去爱情遮蔽以后的真实人生。
然而无论如何,琼瑶确实为一代年轻人织就了复杂而澎湃的、爱的幻境,如今,琼瑶的故事已缓缓落幕,或许她笔下的情与爱,以及由对她的剧作的反思引发的力量,能帮助我们走得更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京大学社会化媒体研究中心 (ID:pku_csmr),作者:加佳,编辑: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