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房间里的女人
2020-08-19 17:11

被困在房间里的女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李子的人间博物馆(ID:museumofus),作者:李子李子短信,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国家统计局最新性别相关数据出炉之后,网上又掀起了一番讨论。在出生性别比、就业等等问题之外,家务(即无薪酬劳动)的差距之大,也让人惊讶。


在中国,女性平均无薪酬劳动的时间为每天228分钟,而男性仅为92分钟。女性有薪酬劳动的时间甚至比无薪酬劳动的时间还少,换句话说,女人大部分的辛劳,无法用货币价值来衡量;它的社会价值,可能也被极大地忽视了。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从家务里被解救出来?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不是说“走出家门”就能解决的。而一百多年前,已经有女性在拷问“家”本身的意义。我们的劳动,真的是注定要发生的吗?


今天的故事,从一个差点“疯掉”的女人讲起。


图:Charlotte Perkins Gilman


被丈夫关在屋里五个月之后,吉尔曼终于带着孩子逃了出来。


1885年,夏洛特·珀尔金·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和丈夫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像19世纪末的任何一个中产阶级出身的美国女人一样,夏洛特正处于一段“门当户对”而又波澜不惊的婚姻中。然而,和普通的女人不同,夏洛特毕业于罗德岛设计学院,爱读爱写,才华横溢,一刻也停不下思考和讲述的脚步。


她不得不履行一个新母亲的职责——做家务,照看小孩。这些繁琐的事务占去了她白天大部分的时间,让她感到烦躁、焦虑、抑郁,在碗盘掉下地的时候崩溃大哭,或者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哀嚎。


丈夫把“精神错乱”的她关在一间不大的房间里。四周淡黄的墙包裹着她,那墙上似乎长出了蜿蜒的藤蔓,将她缠住。她有时候会抓起笔,草草地记录下这些诡异的感受,祈祷着第二天可能会好一些。然而并没有。


图:Charlotte Perkins Gilman 在妇女大会上


她忍无可忍,和丈夫离婚,带着孩子跨越了整个美国,来到加州帕萨迪纳。在当时,离婚足够让一个教养和出身良好的女人身败名裂。为了自由,夏洛特选择熬过去。


她一刻不停地思考、写作。她在帕萨迪纳加入了一些女性权益组织,还曾作为代表前往伦敦参与女性大会。而在她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她意识到,那些能带来家庭幸福与美满的女性天职,于她而言却尽是负担与束缚。


当一个女性不能自由选择的时候,洗一个盘子都是梦魇。那么,家务,能让男人来分担吗?或者推动技术发明,减少家务量?


夏洛特苦苦思索,这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1898年,吉尔曼在著作《女性与经济》里,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家庭本身。家庭让女人成为了附属,在家庭中的一切努力工作,都无法为自我增添价值、实现真正的创造。


她大胆地设想:社会必须将家务与育儿工作职业化、系统化、公共化。


一个社区厨房:The Evanston Community Kitchen


在一个急遽变革的年代,类似的乌托邦理想并不罕见。而夏洛特·吉尔曼的特别之处,是通过实体空间的设计,实现居住革命,改变家庭的物质与文化根基——房子、街道、社区,定义着我们的生活,而它们或许可以有别的样子。换句话说,把一个个独立的家庭——“剥削妇女”的基础单位——结合成社区,实现家务的互助或者众筹。


在她的设计里,一个家里不需要厨房。公共厨房为一个小社区提供食物,家政人员穿梭其中、高效地完成从清洁到洗濯的大小事务。而每个家庭又留有自己的住所,甚至女性们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


在芝加哥,夏洛特参与建立了家务经济协会(National Household Econominc Association),研究如何合作提高家务效率,建立公共的洗衣房、厨房,推动专业家政培训,甚至筹划小型的农场和家禽栏。她和另外一名女设计师Mary Coleman Stukert画下一个理想社区的蓝图——44座联排别墅,围绕着一个小型的社区中心展开。




而在城市,志同道合的女性可以共同居住在一个公寓旅馆(Feminist Apartment Hotel)里。夏洛特和建筑师John Putnam为心中的公寓旅馆画下了设计图——不仅能够集中家务劳动,还能因为高效利用资源而减少贫困。



在当时,一些年轻的进步人士已经在纽约等地建起了类似的居住空间,而夏洛特希望已婚的、有家庭、有子女的妇女,亦可从中获益。在一个有着儿童花园、育幼室和游戏屋的社区,妇女们可以放下育儿负担,“学习,思考,畅想更好的未来。”


“让我们不再害怕,引领更广阔的生活。”


图:Charlotte Gilman


其实,不仅仅是夏洛特,另外一个生活和建筑的畅想家Melusina Kay Peirce也提出过“合作家政”(cooperative housekeeping)的概念。这位业余科学家(丈夫是哈佛大学教授)的图纸上,有着大量的灵活空间,可以拆卸的墙,共享的前院和没有厨房的家。她参与设计的占去整个街区的大型公寓,甚至是最初的高密度社区雏形。她的概念充满了科学和系统性,她本人甚至还受邀到芝加哥伊利诺伊的科学协会上演讲,并为自己的公寓原型申请了专利。


图:Melusina Fay Peirce



还有设计家政模型的Catherine Beecher,第一个试验合作厨房的Marie Stevens Howland,将社区服务工业化、标准化的Mary Livermore……她们有的富裕,有的清贫;有的是教育家,有的是妇运领袖,也有乌托邦社会主义实践者。她们有的从马克思主义里汲取灵感,有的则更像企业家和创业者。


你可以评判她们的思想有不少局限,理论薄弱,然而在那个年代,他们是真正的设计师,这些代表女性的头脑,在孜孜不倦地为社会寻求福祉和变革。



再想想当时所遇到的阻力吧。“一个体面的家庭,怎么可以住在寄宿学校一样的公寓里?”“剥夺女人的天职,不就是剥夺她们的价值么?”合作厨房的实验里,十几个家庭只有一个家庭的丈夫愿意让妻子不做饭;而在建筑学会的期刊上,有文章直言“不会有足够多的女性如此愚蠢,想出让家庭里的尊严。”


合作居住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男人显然也并没有参与家务的兴趣。那么,技术呢?


家庭用的煤气炉在19世纪末迅速普及,煮饭被包装成为了一桩美差;电和电器在一战后接棒,每家每户通电成为了新的美国梦。资本家最不屑一顾的就是所谓“高效利用资源”。他们需要每家每户自己做自己的饭、自己洗自己的衣服、自己开自己的灯;而通用电气直接赞助了设计师,按照他们的消费来设计居住和家庭。家庭更独立了,物质更而丰富了,而女性要维护的、要做的,却更多了——她们成为了每个资本都想要垂青的“Mrs Consumers”。


新式的厨房、洗衣机、吸尘器,没能把她们从家务中“拯救”出来。历史学家 Ruth Schwartz Cowan 发现,相比起1860年,1930年的妇女,花在家务劳动上的时间反而增多了。这些家用电器不仅是技术,还是文化;它们将目标对准女性,勾勒了家务的崇高,提高了家务的标准,这样才能让人不停地消费。


煤气炉省下的,是男人生火砍柴的时间,而不是女性做饭的时间。



为什么?资本固然贪婪,传统固然固执,然而,几乎所有的建筑,所有的家电,都是男性设计的。如果——如果夏洛特的理想实现,是不是会有更多的女性把生命中宝贵的时间,自由地献给建筑设计,献给工程,献给新的创业,献给技术带来的不一样的解放?


也许吧。但直到现在,女性依然没有能够从无尽的家务和育儿劳动中完全解放出来,而美国建筑设计院(AIA)仅有18%的女性成员。夏洛特·吉尔曼没有能够活着看着她的理想实现。


1932年,她被诊断出有乳腺癌,三年后自杀。而她的手稿、设计图纸和大量著述,一直要等70年代、她的女儿把它们交给哈佛大学图书馆,才重见天日。女性主义、历史学、规划和建筑学都在她逝去之后重新发现了她,包括她那本《黄色墙纸》(The Yellow Wallpaper)——那短短的被前夫“囚禁”起来的经历,成为了她最有名的小说的灵感。或许,那囚禁理想的枷锁,还是需要更多同僚一起解开。




参考资料

[1] Hayden, D. (1982). The grand domestic revolution: A history of feminist designs for American homes, neighborhoods, and cities. mit Press.

[2] Hayden, D. (2002). Redesigning the American dream: The future of housing, work, and family life. WW Norton & Company.

[3] Hayden, D. (1980). What would a non-sexist city be like? Speculations on housing, urban design, and human work. Signs: 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and Society, 5(S3), S170-S187.

[4] Cowan, R. S. (1983). More work for mother. basic books.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李子的人间博物馆(ID:museumofus),作者:李子李子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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