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Figure(ID:FigureVideo),导演:善津一,撰稿:康宸玮,编辑:鲜于,题图来自:原文导演善津一拍摄
有一种人,生活在人群之中,却不属于任何群体。他们看起来总是奇怪的,或是身体上有缺陷,或是“思想上”被认为有缺陷。我们都相信,“无论每个人的社会阶层或出生环境如何,生活都应该变得更好,更丰富,更丰裕,每个人都有机会根据能力或成就而定”,但对于被社会忽视的边缘人来说,这个梦想有时候真的就只是个口号而已。
“你是中国人吗?需要按摩吗?”这是丽丽对导演津津说的第一句话,音调有些怪,像是才学中文没多久的外国人。皮肤被烈日晒成棕褐色,脖子尤其黢黑,让她看起来像个东南亚女孩。
在海滩从事按摩的丽丽
巴塞罗那海滩,欧洲极富盛名的黄金度假圣地。眼前是泛着迷人波光的蔚蓝地中海,背后是绵延几公里的全球奢华酒店群——自然的馈赠和资本的赢家一同将这条蜿蜒的海岸线打造成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人间天堂。丽丽的生活,就是在这两种美景之间,挣扎求生。
和巴塞罗那海滩上肤色各异的裸体日光浴一样出名的,是那群靠游客生存、由世界各国移民组成的非法劳工,这片海滩亦因此被称为“万国博览会”。
阳光下的“猫鼠游戏”
海滩小贩们的经营项目颇具民族色彩,比如,巴基斯坦人卖毯子,印度人多卖鸡尾酒,而丽丽和同胞们为游客提供按摩服务。
被称为“万国博览会”的巴塞罗那海滩
在海滩上谋生的约有二三十个中国籍按摩女,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32岁的丽丽是最年轻的一个。
按摩服务没有固定价格,于是每一次顾客询价都是一场“竞拍”,丽丽必须快速从对方有限的衣物中判断出经济水平,还得预估同行给出的价位。运气好的时候,一天有两三百欧的收入,运气差时只有几十欧元,还要时刻提防被抓、收入被没收。
在很多人看来,这些人是不该存在的——他们没有营业许可甚至是工作签证,在海滩上兜售饮料、毯子和按摩都是违法交易。海边广播也循环播放着:不要购买这些摊贩的东西。但度假放松的人们,似乎对于摊贩是否违法并不在意,只要提供的服务方便而且价格适宜。
但在另一类人眼里,这种违法行为无异于公然挑衅。他们是海滩上的便衣警察。
这些警察每天一半的精力都在与违法者周旋。一旦被抓住,小贩们当天的收入就要被全部没收——或许这就是警察总是在下午出动的原因,要留给小贩们赚钱的时间。而小贩则团结互助,各种办法躲避警察,毕竟只要不当场抓住交易,警察就无权抓捕。
于是每天,在这片海滩上,游人不会注意到的角落,一场彼此熟知的“猫鼠游戏”从未停止。
便衣警察出现时,丽丽会机敏地立刻停下了手里的工作,站起身走到海滩上合法经营的黑人小哥身旁,将钱交给他,拜托他代为保管。
黑人开玩笑地告诉丽丽,如果警察敢来,他就把他们都杀了。丽丽听后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开心地为其免费按摩。
丽丽和要好的黑人小哥
然后丽丽会四处跟客人打招呼,让客人帮着撒谎,或者脱掉身上的大罩衣,模仿着身旁的游客躺下来,假装在晒太阳。等警察走了,再继续营业。
有一次丽丽发现的太晚了,便衣警察已经走到近前,她的财物来不及转移,便慌忙塞到正在拍摄她的导演手中,同时请求导演“你就说你需要素材,可以吗”。
那些被迫帮忙打掩护的商贩并不都喜欢丽丽。他们被一纸证件划分成了两个阵营,合法的与非法的。一位来自墨西哥的合法商贩毫不客气地评价非法者的行为:“这是个愚蠢的游戏。警察认识他们,他们也认识警察。即使你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会拜托你来藏钱。就是这种生活让他们变得不相信任何人,变得非常狡猾,他们不会和任何人成为朋友。”
“我们是朋友吧,对吧?”丽丽总喜欢用西班牙语讲这句话,无论对象是谁。得到对方的肯定,她便会笑得开心。只不过,信任是奢侈的。有一次,丽丽将钱交给一家海边餐馆的厨师保管,厨师偷偷拿走100多欧元。她表面上佯装不知,但从此不再把钱交给这个人保管了。
被嫌弃的母亲
丽丽在老家浙江长大、结婚,多年前来到巴塞罗那投奔做小生意的父母。丈夫仍留在国内生活,夫妻俩偶尔联系,经济上互相独立。丽丽显然很介怀:“老公在家里大鱼大肉地吃着,而我在每天吃垃圾食品。”
丽丽和手机上才能见到的老公
丽丽和那些海滩上结识的朋友之间,除了简单的互助,也很难有更深入的交往。翻着往日的朋友圈,丽丽感慨自己年轻时多么好看——照片中的女孩白皙清秀,目光茫然。丽丽羡慕自己的老同学,如今都拿着名牌包,而自己却老成了“丑八怪”。
在家里,丽丽不是受欢迎的那一个。
“丽丽是个傻瓜。”母亲说,丽丽小时候出意外差点死掉,是母亲坚持把她救了回来,但在家人看来,那场意外之后,丽丽的脑子似乎受了点影响。
丽丽父母曾经在巴塞罗那开酒吧,后来生意不好转让了,母亲和丽丽一起在海滩上给游客做按摩,母女俩却从不一起出门一起回家。每天收工后,丽丽都是一个人坐一小时地铁才到家。
回到家后,丽丽要把收入全都要上交给母亲。家人的“剥削”,起因是丽丽弄丢了孩子。
丽丽哭着回忆,那是她一时粗心大意,去家附近的幼儿园接大女儿放学,临走时忘了关煤气,灶上的粥烧焦了,臭气熏天,独自被丢在家的小女儿吓得嚎啕大哭。丽丽回来时,邻居已经报了警。警察认为她涉嫌谋杀自己的女儿,便将两个孩子带到了福利院。
在丽丽的父亲极力坚持下,丽丽的妹妹——家族里唯一勉强有抚养能力的人——从政府那里申请到了两个孩子的抚养权。丽丽本人则无权单独与孩子见面,除非有政府的人在场陪同。
妹妹的经济压力陡增,她还有自己的两个孩子要抚养。母亲把从丽丽那里拿来的钱,“都不够两个孩子的生活费”。丽丽说之前与妹妹关系很好,总是护着她。发生这件事之后,妹妹连丽丽的电话都不肯接,让她心里很愧疚。
偶尔见到孩子的时候,丽丽精心准备的玩具、礼物总是被无视,“她们说不需要”。她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写道:“看,她们玩的,好像我这个妈妈不存在了一样!伤心啊。”配图是两个女儿自己玩耍的照片。无人评论,只有一个赞。
丽丽女儿的鞋还晒在窗台
把孩子要回来成了丽丽生活唯一的信念。为此她必须单独租房,提供住房证明,证明自己有抚养孩子的能力,才能向政府申请。但房租对于她的收入而言,是笔巨资。
丽丽时不时会从上缴母亲的收入中偷偷留下5欧、10欧攒起来,但藏在家中的钱总是被莫名其妙地被“小偷”光顾。这几年夏季快结束时,小偷都会来家里翻得乱七八糟。无论她把钱藏在哪里,小偷总是能找到。
丽丽总共丢失了有5000多欧。母亲还为此埋怨她:要是第一次小偷没找到,以后就不会被惦记了。但丽丽总觉得她的钱是被家里人偷走的。这让她很困扰,又几乎不敢告诉任何人。
但是每一天回到那片海滩的时候,丽丽的脸上总是挂着孩子般无忧无虑的笑容,让人分不清那是一张面具,还是一个善于消解痛苦的灵魂。
生活像无法挣脱的旋涡
丽丽的客人以白人女性居多。她的手掌早已被阳光灼伤,粗糙而黢黑,与客人白皙的皮肤对比强烈。有时,丽丽会直接称呼那些年纪比她大的女性为“妈妈”。对方为这奇怪的亲密感到诧异,只得回答一句,“你的年龄确实可以做我女儿”。
偶尔得到一句客人的赞扬,丽丽能笑很久。一位白人女性告诉她,“这是她接受过最好的按摩”,丽丽手上的动作明显更卖力了。
越晒越黑的丽丽
跟着丽丽拍摄的时间久了,丽丽会突然对导演说:“津津,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丽丽梦想着,有一天自己可以把女儿的抚养权要回来,那样家里的负担就会减轻很多。但是母亲无情地打破了她的梦想:她永远都要不回来女儿,来西班牙这么多年,她没有保险,也没有任何(正式)工作。
对社会秩序,丽丽确实有些理解艰难。她看到一间价格便宜的房子出租,便激动地准备前往。陪她找房子的导演好心提醒,那房子不能提供住房证明。丽丽不解地看着导演,“我有住房证明呀”。导演只能继续解释,她有的是父母的住房证明,把女儿的抚养权要回来必须得是她自己的。丽丽沉默了半晌,小声问:“那不租这间了?”
她的生活像是在漩涡里,越是挣扎越往下掉,可是丽丽并没有放弃。
她总是在海滩踽踽独行。在海滨酒店的后面,是一座巨大的摩天轮,每位游客升到顶端的过程中,望着大好风光,都似得到了某种神谕,编织起绚丽的梦。
近而不得的摩天轮
丽丽说她从来没有坐过摩天轮。导演说,我请你坐吧。丽丽回答,要请也是我请你坐。但今天不行,要早点回家,搬家前要好好表现。
离开巴塞罗那后,导演与丽丽失去了联系。导演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了,是否能见到女儿们……
导演说,如果丽丽看到这个片子,希望她还能把我当成朋友。
总是带着笑的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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