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走廊上,丘陵、平原、河流、农田连绵不断,延伸向远方。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地道风物(ID:didaofengwu),作者:九月,图片编辑:吴学文,地图编辑:F50BB,绘图:孙大仙工作室、可达鸭,头图来自:地道风物原文供图(摄影:李勇俊)
敦煌,为汉代河西四郡之一。当我们将目光投向范围更广的河西走廊,就会发现在陆地时代,河西四郡组成的“敦煌武威城市群”,恰如今天海洋时代,由香港、深圳、广州、澳门领衔的粤港澳大湾区。
从西北到东南,从陆地丝绸之路到海上丝绸之路,从一个开放时代,到另一个开放时代——主角轮替,岁月流转,一张一弛间,已是两千年……
▲ 梦系河西走廊,守望千年,图为敦煌雅丹。 摄影/金伯琛
在现代人眼中,开放,似乎是沿海城市的“专有名词”。
然而,早在2000多年前,一片位于中国西部、身处亚欧大陆腹地,被高原、山脉、沙漠、草原包围的狭长区域,却站在了那个时代“对外开放”的前沿。
河西走廊
▲ 大漠驼铃,是河西走廊上梦幻般的声音。 摄影/林北岸
这里是游牧与农耕长期拉锯的百战之地。祁连山下水草丰美,绿洲之上农田肥沃,她兼具着塞外大漠孤烟、骏马秋风的英雄气概,和中原开疆拓土、封侯拜将的士子风流。
这里是东西方文明融合碰撞的交汇之所。丝绸之路的驼铃声声,敦煌石窟的漫天佛陀,她站在“东西方文明的十字路口”,搭建起一座各路商贾云集、四方风物荟萃的大舞台。
自西汉开始,河西走廊上就矗立着一片 “国际化城市群”——“武功军威”的武威、“张国臂掖”的张掖、“盛大辉煌”的敦煌,“泉水若酒”的酒泉……它们连缀在一起,将中国的视野拓展到千里之外。
河西走廊,是一条跨越了2000年的开放之路。
一、祁连山下的“通天之路”
在匈奴语里,祁连就是“天”的意思,而河西走廊正是“天边”的一条大道。
▲ 匈奴呼天为“祁连”,在游牧民族的眼里,祁连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摄影/傅鼎
她东起乌鞘岭,西至星星峡,东西横贯1200千米,连通了黄土高原与塔里木盆地;南北之间最窄处却仅有几千米,恰似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遥相对峙,挤出来的一条狭长廊道。
▲ 河西走廊地形图。 制图/F50BB
走廊以北,合黎山、龙首山、马鬃山连绵展布,并称“走廊北山”,隔绝了延伸自蒙古高原的无垠沙海;南边的祁连山则独当一面,背靠着青藏高原,平均海拔达到了4000米以上,从山下平原仰望,的确是峰连天际,直指苍穹。
▲ 张掖皇城草原,接着其后祁连山雪山,恰似一条“通天之路”。摄影/杨文杰
所谓“春风不度玉门关”,的确,玉门关矗立在河西走廊的最西头。而过了东端的乌鞘岭,就从我国的季风区走向了非季风区、半干旱区走向了干旱区。
一方面,青藏高原的隆起,切断了印度洋暖湿气流北上的步伐,塑造了西北地区的黄沙戈壁、大漠孤烟;另一方面,祁连山则截留了空中的水汽,成为了伸向西北干旱区的一座湿岛。
在这座与天同高的山脉上,覆盖着3300多条冰川,储水量约有1320亿立方米,堪称是一座巨型“固态水库”;由于高海拔和湿润气候,祁连山上终年积雪,有时甚至会出现炎炎夏日里“六月飞雪”的奇观。
而山上的冰川消融,雪水汇聚成流奔涌而下,则形成了黑河、石羊河、疏勒河三大水系,延伸出数十条支流,滋润着整个河西走廊,让她变得生动而多彩。这个星球上除了海洋以外,几乎所有的地形地貌都在这条走廊上一一呈现。
▲ 黑河,古称“弱水”,古人所说“弱水三千”即此河。摄影/刘运泽
当河水漫过山地,历经1亿多年的沉积、抬升、侵蚀和风化,塑造出了艳丽的彩丘和丹霞,犹如一道道在大地上狂奔的色彩,将河西走廊打造成一条缤纷“画廊”。
▲ 张掖的彩丘和丹霞,是走廊上最壮丽的风景之一。摄影/李文博
当河水流向平原,在原本干涸贫瘠的土地上,点亮了一片片肥沃绿洲——敦煌、武威、张掖……这些雄城无一不是建立在绿洲之上,成为这条地理大通道上丰饶的“驿站”。
而在高山和平原之间,河水则灌溉出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尤其是横亘在焉支山与祁连山之间的大马营草原,水草丰美,极利于驯养马匹。世界第一大军马场,山丹军马场就坐落于此,其历史能追溯到2000多年前,第一任汉人“场长”就是骠骑将军霍去病。
天生的优质草场,让河西走廊成为了游牧民族的家园——羌、氐、月氏、乌孙、匈奴……这些马背上的民族在河西走廊上往来驰骋、策马扬鞭。
秦末汉初之际,发祥自今天内蒙古河套地区及阴山一带的匈奴,在单于冒顿(mò dú)的率领下驱逐了月氏等邻族,一统大漠,建立起庞大的匈奴帝国,成为了河西走廊的主人。
他们以祁连山下的草原为牧场,兵强马壮号称“控弦之士三十万”;他们的妇女用焉支山上的红花为颜料,为出嫁的新娘画上艳丽的红妆;他们雄踞在高原大漠上,虎视眈眈地俯瞰着东亚腹地的中原王朝,随时准备铁蹄南下。
▲ 祁连山下的草原,牧马频来去。摄影/王海燕
这一次,河西走廊由一条天生的地理大通道,成为了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争锋相对的焦点。在游牧民族的眼里,她是水草丰美的后方;而对于中原王朝来说,这将是一次通向西域、走向开放的契机。
二、汉唐气象,半在河西走廊
在中国的古代史上,最为繁盛者,莫过于汉唐。而散文作家郑骁锋写道:“汉唐经济文化之所以能享誉世界,皆因胸怀坦荡,高举着‘开放’大旗。”
▲ 在西汉时期的地图上,更能看出河西走廊与河西四郡的“咽喉”地位。 制图/F50BB
公元前139年,为了联合被匈奴驱逐的大月氏,汉武帝决心征召勇士出使西域,以“断匈奴右臂”,年纪轻轻的张骞站了出来,携浩荡使团从今天张掖民乐县的扁都口,进入河西走廊,他的足迹遍及天山南北,深入中亚、西亚各地。
13年后,这个已然步入中年的陕西汉子,历经两次被俘,跨越千山万水,终于回归长安,并带来了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等西域国家的详细信息。这次壮举,史家称之为“凿空西域”。
掌握情报之后,汉武帝反攻的决心更加强烈。公元前121年,19岁的霍去病两度率军西征,一次越过焉支山进击千里,斩获8900余人;另一次则绕道居延泽(今居延海),大破祁连山下的匈奴腹地。在河西走廊上,久久回荡着匈奴悲歌: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两次大战之后,河西走廊纳入中原版图。四座雄城相继拔地而起,并从一降生开始,就肩负着国家的兴衰荣辱。它们是:
武威郡,彰显的是汉王朝横扫河西的“武功军威”。
酒泉郡,代表对“城下有泉,其水若酒”的由衷赞叹。
张掖郡,是“张国臂掖,以通西域”的开放决心。
敦煌郡,寓意“敦者,大也;煌者,盛也”的盛大图景。
▲ 如今沿用“河西四郡”名称的四座城市分别为酒泉、武威、敦煌、张掖;图1为敦煌,摄影/徐海洋, 图2为张掖,摄影/石耀臣
在这个过程中,各方人物陆续登场,将河西四郡打造成了“国际化城市群”。
帝王
对河西走廊影响最深的,首先是汉武帝。
在霍去病打通河西走廊之后,汉武帝随即下令启动了屯垦移民,陆续征调前去河西走廊屯田的官兵18万人。这些士卒“无事则耕,有事则战”,一面戍卫边疆,另一面则带来中原先进的农耕技术,将绿洲打造成良田沃土,让河西走廊上回荡起农牧融合的交响曲。
▲ 今天的张掖,依然有良田沃野,千里不绝。摄影/石耀臣
同时,长城、烽燧等防御工事以及邮驿系统也开始向西拓展。
在河西走廊最西端的敦煌,阳关和玉门关一南一北静静矗立;两关戍卒日常所需的粮草,大多来自位于敦煌西北、疏勒河南岸的“河仓城”;当有紧急情况,信使则会通过附近最大的驿站——悬泉置,快马加鞭上报长安。
▲ 悬泉置遗址,曾是汉代最大的驿站之一。摄影/徐海洋
尽管汉武帝一生心系河西走廊,但他从未踏上过这片土地;在所有大一统王朝统治者中,最早来到这里的是隋炀帝杨广。
隋朝建立以来,隋炀帝先是恩威并施,制服了盘踞在丝绸之路上的突厥、吐谷浑和党项;又制定了发展丝路贸易的国策,派大臣裴矩出使西域,摸清了由河西走廊通向地中海、波斯湾和阿拉伯海的道路,是为《西域图记》。
▲ 根据裴矩《西域图记》中描述绘制的三条路线。 制图/F50BB
到隋大业五年(公元609年)三月,最喜巡游的隋炀帝在张掖举办了一场盛会——这次盛会邀请了27个国家的外宾出席,十几万观众集中在数十里之内,焉支山下6天6夜都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堪称一场盛况空前的“万国博览会”。而在宴会的最后一天,隋炀帝下诏在吐谷浑故地设立了“西域四郡”:鄯善、且末、西海、河源。
从汉代的河西四郡,到隋代的西域四郡,再到此后唐代的安西四镇。通过河西走廊,中原的手臂伸得越来越长,开放的力度也越来越大。
僧侣
即便在汉唐之间的动荡年代,河西走廊的开放属性也未曾断绝,反而吸引了大批僧侣。
他们大多来自西域,从河西走廊一路东进。除了肩负着弘扬佛法的使命,为乱世带来宗教的慰藉,他们还和当地居民一起,在河西走廊上塑造了最为辉煌的人文景观——石窟。
▲ 佛教东传,留下了长长的石窟带。制图/王跃
河西石窟是中国石窟的“开山鼻祖”,其中论历史之久、规模之大、内容之丰富,首推敦煌莫高窟。公元366年,乐僔和尚望向鸣沙山时,突然眼前绽出万道金光,仿佛受到了佛陀的启示,因而“架空凿岩,造窟一龛”,自此拉开了莫高窟千年石窟营造史的序幕。
▲ 敦煌莫高窟,河西走廊上最耀眼的文化遗产。摄影/王金
从十六国时期一直到元代,敦煌莫高窟的开凿从未停滞。到今天,这里还保存着735个洞窟、面积4.5万平方米的壁画和2415尊泥质彩塑;在其附近,西千佛洞、东千佛洞、榆林窟等石窟也相继凿成,形成了敦煌地区庞大的石窟群。
而要说对中原石窟的影响之深,则要属武威的天梯山石窟。在十六国时期,定都姑臧(zāng)(今武威)的北凉国推崇佛教,国君沮渠蒙逊在天梯山的山崖间,建造了一尊大石佛像,并率先在此开凿洞窟。
随着北凉被北魏所灭,众多僧侣也被迁至今天的山西大同一带,并将凉州石窟的造像模式引入中原。云冈石窟中最早的“昙曜五窟”,即为凉州高僧昙曜所建;洛阳的龙门石窟同样受到了“凉州模式”的影响。
河西走廊上连绵不断的石窟,仿佛是佛陀一路走来时留下的足迹,所过之处,步步生莲。
▲ 天梯山石窟大佛。摄影/胡澍
商人
到唐代,强盛的国力保障了河西走廊畅通无阻,将开放的力度推向顶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无疑是丝绸之路上往来不息的商人。
在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中,依稀能窥见丝绸之路上商贾往来的盛况。
▲ 《胡商遇盗图》,出自莫高窟第45窟。临摹/李月伯
这些商人来自西域各国,大多数都被统称为“胡商”。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商品,更是方方面面渗透进唐朝人的生活方式:
紧窄修身的胡服、风靡一时的胡妆、膘肥体壮的胡马、面粉制成的胡食、时而婉转时而激越的胡乐,乃至活力四射的胡旋舞……这个被后人尊为“盛世”的时代,是处洋溢着异域风情,是处充满着开放气息。
▲ 上图:敦煌壁画里的胡旋舞图;下图:敦煌壁画中的伎乐图,中间为著名的反弹琵琶形象。上图临摹/ 魏荣荣,下图临摹/焦鹰 (两位临摹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敦煌学院毕业生)
而河西走廊上的城市,也因贸易往来成为了丝绸之路上的商业重镇,敦煌被誉为“华戎交错一都会也”,凉州(今武威)则有“河西都会”之称。
这个时代的河西四郡,不仅是中原王朝对外开放的沿线城市,更像是当时的“自由贸易区”,足以称之为“国际化城市群”。
文人
唐代的河西走廊太过迷人,吸引了一批批心怀封侯拜将之梦的热血青年争相投奔,以至于史书上有名有姓的诗人——李白、李贺、王维、高适、王昌龄、岑参、王之涣……都甘心成为那个时代的“西漂”。
▲ 相比今天的“北漂”、“沪漂”,唐代的“西漂”往往都写得一手好诗。 制图/孙大仙工作室
他们倾慕汉朝的名将,或以少年将军霍去病为偶像,“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或是更偏爱老牌名将李广、卫青,“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他们赞叹塞外的风景,有的曾在出使西域时亲眼目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有的光凭想象就能勾勒出奇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甚至出现了一批专门以描述边塞风光见长的“边塞诗人”,在他们笔下,“凉州”、“阳关”、“玉门关”成为了高频词汇。
然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当跳着胡旋舞的安禄山背叛唐朝,一场突然爆发的动乱席卷了整个中原。“安史之乱”后,河西走廊已逐渐落入吐蕃之手,她的命运和大唐一起走向了衰败。
三、开放!一如少年模样
到宋元以后,海上丝绸之路已然开通,陶瓷逐渐取代了丝绸,成为中国的新名片;而版图的扩张,使得河西走廊不再是边塞,只作为国家西部的咽喉通道。
然而千年以来的开放、融合,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不可消磨的痕迹,也让河西城市展现出与众不同的绚烂多彩。
作为小麦进入中国的通道,河西走廊堪称是吃面的集大成者。几乎西北所有的面食,都能在这里出现:牛肉面、臊子面、拉条子、搓鱼子、窝窝面、油泼面、炸酱面、干拌面、肘子行面、洋芋面、青稞面、黑面、凉面、碱面、炒面、牛羊肉烩面……
▲ 敦煌黄面的制作过程,极具张力。摄影/余生吉
而相比外界对“甘肃人只吃牛肉面”的误解,更多经典的美味则隐藏在走廊深处——敦煌的驴肉黄面、胡羊焖饼,武威的“三套车”(饧面、卤肉、茯茶),张掖的牛肉小饭、臊面、炒炮,金昌的鸡肉垫卷子……在这里,面食可以有一千种姿态,突破了想象力的界限。
而作为佛教传入的必经之所,河西走廊上富集了中国石窟之美。从鸣沙山下的敦煌莫高窟,到瓜州的榆林窟、张掖的马蹄寺石窟、武威的天梯山石窟……在这条1200公里的通道上,数十座佛教石窟连绵展布,构成了庞大的石窟艺术群。
▲ 由上至下莫高窟、榆林窟、马蹄寺石窟。摄影/图1&3:徐海洋、图2:李文博
其中最为知名的敦煌莫高窟,不仅影响着中国人审美——壁画上的“飞天”形象成为甘肃最具辨识度的标志之一,“九色鹿”的故事也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更是孕育出一门特色学科——敦煌学,所谓“敦煌在中国,敦煌学在世界”,它在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之间架起了一道桥梁。
▲今日敦煌街头的”飞天“路灯。摄影/康辉
今天的河西走廊,依然充满着生机和活力。
她是全国最大的蔬菜、瓜类、花卉等对外制种的产业基地。这里生产的玉米种子,占据了全国玉米用种需求的一半以上,将河西走廊渲染成一条“黄金走廊”。
她将干旱地区的“风”与“光”转换成了电力。戈壁上矗立着大批的风车群,园区里遍布着成片的光电板,将这里特殊的气候化作清洁能源。
当直通天际的公路延伸向祁连山区,穿行在丹霞和彩丘之间;当迅疾如风的高铁飞驰在丝绸之路上,越过了阳关和玉门关。不知古老的河西走廊,这条2000年的开放之路,是否会想起她年少青葱时的模样?
▲ 公路穿越丹霞,在极致风光中一路奔驰。摄影/李文博
参考资料:
《开放!开放!开放!汉唐河西走廊的主旋律》
郑骁峰 中国国家地理2016年01期
《河西走廊》 纪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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