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饥饿的工体,不复存在了
2020-08-31 19:00

那个饥饿的工体,不复存在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福桃九分饱(ID:futaojiufenbao),作者: 饱弟,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工体拆掉,已经近一个月了。


好在,周边那些要拆的饭馆,还能开些日子——


湘爱、桐寿司照常营业,可以从东北门原路进入;三样菜要走到正西门,进去绕远路。至于大董,在工体东门唯一的入口,孤零零竖了个牌儿,指引着迷路的食客。



荷塘照旧,柳岸照旧,晨练打拳的老太太、抽陀螺消食的老大爷,都照旧。他们生了根,长在这儿。不远处铲车的轰鸣,影响不了万物生长。


可天一暗,那些四围游走着,说北京话的人,都只聊着一件事:工体拆了!



此时,围绕老工体发生的一切,来玩、来吃、来哭,都是纪念。


因为工体的存在,本就是人性自由的标志。


这里,响彻着北京人自发性狂欢的合法权利。无论为输赢、为爱恨,还是为饮食。



振作点,把时间翻回工体第一个高光时刻吧——一系列奇妙的转折,就在1985年的三个月里发生。


2月19日,北京的大年夜,鼻涕都能冻成冰柱。偏偏央视突发奇想,要办一场最大规模的春晚,就在工人体育场,露天!


酿成的第一个后果,是一场大乱。


调度的喊声、现场的音乐,全部被冷空气吸入高空,谁也听不见谁。



第二个后果,自然是全场数万观众,在冻馁中过了一个大年夜。


他们听着马三立聊“鸿宾楼”“东来顺”,直咽口水,只恨工体荒凉夜半,竟没有一个饭馆儿!



然而,全国无数电视观众,第一次跨越千里,见识了这个万人同庆的地方。


狂欢之地,与禁城深宫并列,成为他们来京必到的名胜。


4月10日,一支叫“威猛”的英国流行乐队,第一次来工人体育馆演出。场内人头攒动,其中三颗脑袋,属于崔健、窦唯和高旗。



第二年,崔健抱着吉他跳上这座舞台,把前排老干部气得拂袖而去。


威猛那首“Careless Whisper”经此一役,响彻在全国一切“洋气”的地方——都是新事物。



那年的电影《黑炮事件》里,放着这歌的咖啡厅,竟然还卖大绿棒子。歌与酒,本来就分不开。


一个月后,工体上空下起了玻璃瓶子雨。


©  《天生胆小》


5月19日,中国男足在世界杯小组赛惜败香港队。那一夜,工体的老少爷们全疯了:


场内的瓶子雨,是愣小子们扔出的北冰洋;香港队头上飞来吃剩的面包;场外一哥们儿气炸了,拧下自行车铃铛盖儿往里扔。


哥们儿叫高潮。他当时可能想不到,自己老了会被人叫“二大爷”,成了最爱跟球迷聊天的国安总经理。


©  虎扑


骚乱受到了举国谴责,法新社倒欢欣鼓舞:中国人终于跟世界接轨啦!


原来那些蓝色的、灰色的、只讲“阶级感情”的中国人,也会像他们一样,为一场娱乐疯狂。


©  FIFATV


于是,未来工体餐饮业最大的几股受众,在那一年神奇交汇:


球迷热情的合法宣泄渠道,可以是吃;


追赶流行的潮人,也需要饮食男女的日子;


大咖们越聚越多,“沙龙”也要有地方。


加上慕名而来的游客,只会把这儿的生意,越推越高。


放飞天性的工体夜空,餐饮不红,天理难容。



对北京国安的信徒而言,工体是圣坛,比赛是祭典,吃,便是延续欢庆的散福。


周三、周日的夜晚,整条工体北路都是球迷的——


从体育场北门出来,一条街站满了绿色,“有公交车三四站地那么远”,整条队伍全往一个方向,边走边高歌,直唱到地铁站里。



也有人舍不得欢乐早早结束,那就去吃,去喝。


球场里,低头是鲜绿的草皮,抬头是翠绿的球衣,被绿色闪耀久了,两眼看什么都发红。


所以,工体北门红艳艳的三样菜,格外适合他们。


©  秋秋


一家重庆馆子,营业到凌晨四点,夜里十点后啤酒免费。


凉拌素三样,看上去清爽,一口下去辣爆炸,冰啤镇压了鸭舌、鸭肠、翅尖的躁动,再去细啃那颗沾满辣料的兔头。


©  秋秋


门口卖着队刊,黄牛在这里接头,邻桌吃饭的球员没踢好,不敢跟球迷搭话,人们看着门外下车的老外,猜哪个外援要来……


传说,巴坎布叫了个车去国安,司机竟然是三样菜的离职厨师!



国安球迷捧火的,当然不止一个三样菜。


有名的西班牙馆子波尔塔20,就是一帮球迷开的,据说包括邵佳一。



教练和球员们在这里联络感情,踢好了,董事长罗宁再带大家来庆功。


外教缘尽归国,在这儿饮尽最后一杯,迎向机场送别的绿海。



北门斜对面,还有一家闪闪发绿的比利时餐厅。餐厅叫莫劳龙玺,因为老板姓莫劳,门前有龙玺。


©  美团


绿招牌、绿桌布、绿灯绿草绿窗帘,雷纳特·莫劳总不愿他的北京太太换个颜色。


他在这儿当了二十多年北京洋大爷,天天等着“孩子们”回来吃饭。


不过,国安球迷在吃上,不会永远和和美美。


▲莫劳夫妇  ©  g.pconline.com.cn


天津队一来,某些球迷就会恢复1985年的武德充沛。


他们可能会买一堆包子进赛场,骂着“天津包子”,向客队看台投掷薄皮大馅的激情。


前头站起来扔,挡住了后面的视野,大家呼啦一下站起来,包厢里都坐不住了,所有人一起喊,一起跳。


熊孩子变老了,还是熊孩子啊。


©  北京工体



“工体1985”的启示,不只是给球迷的。


那年春晚,还教会了歌手们一件事:


能在工人体育馆开演唱会,就别去工人体育场。


那破音响效果,简直是杀人呐!



但很快,人们就看出了门道:只要明星有声量,管他音响什么样。


刘德华、谭咏麟、周杰伦、第一次海外演出的SMAP……不讲流量的年代,流量就是工人体育场的王者。


▲工人体育馆,则是退而求其次的体面  ©  北京工体


第一批观众,作为京城初代潮人,也有了更多的需求:


追星的终极,是对自己理想形象的映射。人们不满足旁观台上,也要一同对酒当歌。


老板们,也深谙工人体育场的真谛:只要够嘈杂,别的都不用怕!


于是,第一批夜店与歌厅,巩固了“内地流行音乐圣城”的地位。


2002年,Club Mix开业,成了后来的京城Hip-Hop文化发源地。第二年,另一家元老VICS也开了。


©  北京户外网


酒有真假良莠,人分真情假意。在这里,作为某种消费品,它们都不便宜。


很快,潭柘寺、密克寺(MIX)与维克寺(VICS)成了京城三大脱单许愿寺院。


学生们顶着“不良青年”的逆风,哥几个凑钱,买一晚卡座低消,也要来见世面。


他们喝着芝华士兑红茶、红方兑水晶葡萄,看向身后一开一打香槟的阔佬,对坐长叹:那都是爸爸啊。


©  北京户外网


紧接着他们发现,被人当大佬的滋味不好受。


外地的哥们儿来了,一批一批要他们带着去MIX,玩完了,还都要去簋街吃胡大,吃得他们直翻白眼儿:


放我去鹿港小镇吧,好歹那边空调还足。


©  大众点评


要想安稳一餐结束今夜,就去那儿。


大家一边吃着刨冰,一边懒懒搜寻店里的明星,眼力好的,大概还能发现窝藏的狗仔——这是他们的据点。



要实在没玩够,又饿得受不了,就速战速决,去工体北门买个煎饼。


96年,这里的煎饼就要5块一套,一直涨到40多,依然大排长队。


传说,那位“我一月挣三万,哪能少你一个鸡蛋”的煎饼大妈,就来自工体。


至于老在“灯笼俱乐部”腻着的人,在街上很难见到他们。


这里人均最低,没有卡座,音乐却最好。


©  Lantern Club


常客们认为,工体除了消耗一切,也能汲取灵魂食粮。


而追求肉体精神双重饱餐的人们,共同的热情,必将会合。



当越来越多的人,为了吃来到工体,学生们发现又要被坑一笔——


那个发明芝华士兑绿茶的男人,开餐厅了。


酒吧老板赵则鸣,早想冲进工体里了:第一个蹿上擂台,那就来个技惊四座。


2004年,他的有璟阁让全北京开了眼。这是工体高端餐饮的开始。


©  花生楠的美食结


一座从安徽整体迁来的古宅里,一个又一个歌手拍着MV,如果哪天场子空了,要来的不是赵薇的发布会,就是LV的发布会。


那时,郭德纲和德云社还没那么火,常来承应高端食客的堂会。


作家祁又一,当年就在歌手何勇的堂会上听过,出门整个人成了一截儿纲丝,谁骂老郭他跟谁急。


三年后,赵则鸣的茉莉餐厅开业,高逾三层楼的酒柜,上面是“飞檐走壁”的服务员,下面是叹为观止的食客。


又三年,他的传奇高潮,在许仙楼。



李亚鹏来过生日,之后引来一大批王菲的朋友和歌迷;李敖送儿子去北大上学,在京闲游,也没少往许仙楼跑。


这些人,大厨罗志军都记得:


曾志伟、王中军每餐必点白水洋豆腐;舒淇、陈奕迅和周迅钟意龙井手剥虾仁;王菲爱把空心大麻球剪成小块吃……



周润发好伺候,人家点什么菜,他都直夸好吃。可发嫂比起杭帮菜的清淡更爱吃辣,总要两碟辣酱蘸着吃。


大家最爱的还是神仙鸡,有时供应不上,两桌明星只好劈一只。



既然吃,就是最大的热情,那就把最鲜辣的给年轻人,把最高雅的,留给愿花钱又识货的人们。


不知为什么,大董工体店格外受老人家青睐。



这是大董师傅的心头肉。他愿这个院子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可惜,北京四季回报他的,除了枝繁叶茂的秋海棠,就剩杨树毛儿和大蚊子啦。


如今,再攀高峰的机会没了,海棠也要搬家了。



那天,大董师傅在微博撰文,回忆里提到一对朋友:


当年初开业时,两人就常来这儿喁喁细语,后来定了终身,一看吉日,刚好大董有档期,立刻跟相熟的经理敲定了婚宴。


如今,他俩还老牵着手来,有时像贵宾一样,被大董师傅请来品鉴新品,有时只是吃顿便饭——身后跟着满地跑的孩子。


等孩子长大了,他们对新工体的热情,会跟当年一样吗?


▲传说中工体整修后的效果图


学生们当年消费不起的夜店,如今一咬牙就能去,可也不想了——


他们觉得MIX、VISC又土又闹,是老爸们去的地方。可工体西路的新酒吧,黄金位置卡座的低消已从五千涨到六万。


年轻人更不习惯KTV的吵闹,工体西路的纯K,在他们眼里等于一碗卤肉饭。


来吃饭的明星们,大概也学乖了。


当王源在工体桐寿司抽烟被发现,他们明白,在公众的摄像头前,少来点计划外的抛头露面。



老工体走得还是早了。本来,今天就是她的61岁生日。


三年后,当它作为专业足球场再生,大概只剩国安老球迷们相庆。


那时,不知工体还能不能飘出酒菜的香气——


也许,她只能闻,闻四周的味道,还有万古循环的空气中,最后一丝当年的热浪。


参考文献:

1.陈子宇、胡彦,《1986年·思想解放,始于工体》,《复刻回忆 世界杯与中国球迷的三十年》,网易新闻

2.《杨天婴:工体,北京人最后的四合院》,ECO氪体 x Oriental Soar,2019.11.27

3.《北京城这家西餐厅,不仅能让味蕾得到满足,老板夫妇更是宝藏》,行走的二次元,2020.7.7

4.祁又一,《郭德纲貌似越来越看不得了》,新浪博客,2009.2.27

5.林茜茜,《许仙楼杭州大厨罗向东 他伺候了很多明星的胃》,杭州网,2011.3.11

6.董振祥,《海棠又红了,院子要拆了》,新浪微博@大董大懂,2020.8.8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福桃九分饱(ID:futaojiufenbao),作者: 饱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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