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电影杂志(ID:moview_weekly),作者:朔夜,题图来自:《袅袅夕阳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支撑日本电影工业几十年的片厂制瓦解,随之而来的变化就是三大电影公司的年产量在平成元年(1989年)降到谷底。
在平成最初的那几年,依稀还能看到日本电影全盛时代残存的记忆,然后便是告别的季节,迎来全新的体制和秩序。
怀念的和失去的
1993年4月17日,黑泽明谢幕之作《袅袅夕阳情》上映。
就在两个月前,该片的编剧之一和演出辅佐、黑泽明的重要助手本多猪四郎去世,“哥斯拉之父”先走一步,没能和黑泽明一起“未休矣”。
该片与好莱坞影片[机器战警3]和[不可饶恕]同期上映,被挤兑得票房失败。
黑泽久雄在几年前很有先见之明地劝说过父亲:“观众爱看《影武者》和《乱》,为什么不继续拍大片呢?”
得到的回答意料之中:“我只是恰巧拍出了观众爱看的电影,不会刻意去拍这类电影。”
黑泽明的固执,让他那三部拍摄于平成年代的电影反响平平,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未休矣”竟成绝唱。
黑泽明最后三部电影分别由华纳、松竹、大映发行,他的剧本不被老东家东宝看好,也失去了日本观众的认可。
“国外的影迷视我为国王,国内的观众视我为乞丐。”
相比晦涩难懂的《梦》、满篇说教的《八月狂想曲》,《袅袅夕阳情》是一部返璞归真之作:
熟悉的演员(香川京子)、熟悉的年代(战后)、熟悉的《苹果之歌》(战后第一流行曲,在黑泽明和成濑巳喜男的电影里多次出现)飘荡在遍地疮痍的东京上空,恍惚间看到了那个正在创作《酩酊天使》和《野良犬》的黑泽明,一无所有却又锐意进取的年代。
《袅袅夕阳情》的发行公司是德间康快治下的大映。还记得当年黑泽明退出东宝,为其出资完成《罗生门》的便是大映。
《罗生门》威尼斯折桂,成为日本电影在国际上攻城略地的开端。兜兜转转几个圈子,暮年又与大映结缘。
可惜好景不长,此后黑泽明疾病缠身,下一部作品在剧本创作阶段夭折,而在德间康快去世后,大映再次破产。
平成初年,新年号刚刚颁布一个月后,胜新太郎主演的《座头市》上映——《座头市》系列时隔16年之新作,累计第26作、胜新太郎最后一部《座头市》。
一年后,胜新太郎出演《浪人街》,该片成为他的大银幕遗作。
在《浪人街》中,胜新太郎饰演了一个反复无常的粗鲁浪人,一度卖友求荣,在最后时刻找回了尊严。
他像座头市那样把酒喷在了刀柄上,用剑贯穿了自己的身体和想要杀死的腐败江户旗本。
胜新太郎在平成初年终结了座头市的神话,又在众目睽睽下杀死了大银幕上的自己。
丹下左膳、宫本武藏、椿三十郎、带子雄狼……以及座头市,最后的剑客凋零了。
胜新太郎在[座头市]系列中神挡杀神,其剑下亡魂不乏仲代达矢等名角,唯一能在胜桑主场打个平手全身而退的只有三船敏郎([座头市与用心棒])。
该系列的两大人气作《座头市与用心棒》《座头市大战火神庙》不仅巨星云集,掌镜的还是刚离开大映的宫川一夫。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胜新太郎告别银幕的浪人街,也是宫川一夫最后参与拍摄的作品。
胜新太郎在日本国内人气之高远在黑泽明之上,两人在《影子武士》筹拍期间不欢而散,成影坛一大憾事。
三船敏郎在《红胡子》后和黑泽明一拍两散,但多年后曾对身边人透露愿再拍黑泽明电影,可惜患上阿兹海默症后已无可能。
小国英雄则在《乱》后和黑泽明产生矛盾,被踢出了编剧团队,没能参与《梦》的创作。平成初年的遗憾,实在太多了。
1996年2月5日,小国英雄去世;15天后,武满彻去世;1997年6月21日,胜新太郎去世;同年12月24日,三船敏郎去世;1998年9月6日,黑泽明去世;1999年8月7日,宫川一夫去世。
不到三年半的时间,失去了战后日本电影黄金年代的半壁江山。
瓦解的和重建的
平成初年,日本三大电影公司,东宝、东映、松竹总计只制作了70部电影,自五十年代起第一次低于100部。
战后日本电影黄金期(日本国内的学者一般将其定义为第二次黄金期),黑泽、小津、沟口等大导演背后,是观众对电影的需求。
那时看电影几乎是平民百姓唯一的娱乐选项,1958年,全年观影人次达到创纪录的11.27亿人次;1960年,日本全国的电影院增长到7457家。
到了1989年,这两项数据分别为1.43亿人次和1912家,触目惊心的衰退。
其实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日本电影行业已经度过电视的冲击。但电视剧和综艺节目已经对产业链和游戏规则进行了革新。
片厂制在平成年的崩坏,早在七十年代就有了苗头。
以渡边娱乐、杰尼斯和HoriPro(堀制作)为首,电视剧演出机会和电视选秀为契机,大量新人被艺能事务所发掘签下专属约,早年演员、导演专属于电影公司的模式受到了极大冲击。
1971年大映破产也加剧了这一变化,旗下头牌女演员c和若尾文子成为自由身,可以不受限制地拍摄各家公司的影视剧,曾经的五社协定也成了空纸一张。
京町子
五社协定是战后五大电影公司,东宝、大映、松竹、大映、新东宝旨在垄断市场签订的合约,又称“三不条约”.
即对各自公司签约人员“不借入、不借出、不挖角”——当然,在公司允许下可以达成一定程度的资源共享。
五社协定的签订,使大电影公司完全掌握了对雇员的生杀大权,彻底扼杀了造反苗头——比如1947年东宝员工的占领摄影棚运动和之后的“十人旗会”(藤田进、高峰秀子、山田五十铃等东宝明星)反出东宝另立山头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山田五十铃
偶尔会有反抗者,大映曾经的头牌女明星山本富士子提出过“一年拍两部大映的电影,拍两部其它公司的电影”,惹怒了大映社长永田雅一,使其再也得不到电影邀约——毕竟五社是穿一条裤子的——只能投身演剧事业。
山本富士子
片厂制瓦解并不意味着演员们解放,因为新的事务所体系迅速建立起来。
哪怕在五社协定年代,自由身的演员如原节子和高峰秀子(两人离开东宝和新东宝,在协定签署之前,不受约制)还能在东宝和松竹间游走。
现在没有一份事务所经纪约的演员,几乎得不到曝光机会。
前几年能年玲奈被LesPro事务所封杀,以至得不到任何影视剧出演机会(唯一的电视剧还是网剧),何尝不是当年山本富士子事件的翻版?
现在不乏多家艺能事务所的同盟,如LesPro所在的“音事协”由108家事务所联合,比当年五社的能量大多了。
平成年代的电影制作大多不再由一家电影公司完成,而是形成了制作委员会体制,由电影公司(可能是几家电影公司)、电视台、艺能事务所共同制作。
大映倒闭、日活减产后,东宝、松竹、东映三大社的地位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这三家电影公司都拥有自己的院线,使公司出品的电影有了基本盘。
所以美国华纳兄弟电影公司进入日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购并建立自己的院线,华纳日本的牌子得以迅速扎根日本,如今已经能并称四大社了。
不过前几年华纳将自己的日本院线卖给了AENO集团,算是一种商业路线调整。
就像市川昆版《犬神家族》(1976)在当年唤醒观众重新进入影院的热情,平成最初几年一度被外国电影压得抬不起头的日本商业电影,以《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2004)大卖85亿为标志,夺回主导权。
平成年的日本电影市场,逐渐成了好莱坞大片的滑铁卢。
原先一直在做引进片买卖的华纳日本,也从2006年的《死亡笔记》开始,连续大手笔投入到日本本土电影的制作上。
大电影公司不再具备昭和年代对电影制作的话语权,独立电影倒是在九十年代一度欣欣向荣,这是另一个话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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