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嗅注:本次访谈中提到的崔健乐队萨克斯手、中国爵士乐的先驱刘元,已于22日凌晨去世,享年64岁。此前在11月4日的“中国爵士力量盛典”上,刘元荣获终身成就奖。崔健代刘元领奖,并在致辞中希望“战友”刘元早日康复。1984年刘元与崔健等七人组建了“七合板”乐队,并发行了中国乐队的第一张专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冯人就说,作者:唐拉拉,题图来自:视觉中国(2016年,刘元在北京工体“滚动三十”演唱会)
虎嗅注:本次访谈中提到的崔健乐队萨克斯手、中国爵士乐的先驱刘元,已于22日凌晨去世,享年64岁。此前在11月4日的“中国爵士力量盛典”上,刘元荣获终身成就奖。崔健代刘元领奖,并在致辞中希望“战友”刘元早日康复。1984年刘元与崔健等七人组建了“七合板”乐队,并发行了中国乐队的第一张专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冯人就说,作者:唐拉拉,题图来自:视觉中国(2016年,刘元在北京工体“滚动三十”演唱会)
1990年,崔健带着他的乐队,为即将召开的第十一届亚运会做了一次集资义演。
连演五个城市,场场爆满。
这次巡演,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在郑州,一个在高校里负责学生工作的姑娘因为这次巡演,认识了自己日后的丈夫。
在西安,一个名叫闫凯艳的女大学生跟着崔健狂喊,嗓子哑了一个星期。几年后她毅然退学,考上了艺术学院。
今天名叫闫妮的她说:崔健点燃了她对艺术的向往。否则她现在就是一个会计,绝不会出演电视剧《武林外传》。
在成都,一个名叫唐蕾的姑娘冲上舞台狠狠亲了崔健一口。她后来成为著名的“成都摇滚教母”,专门资助新生的乐队演出。她开的“小酒馆”出现在赵雷的《成都》里。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崔健又要举行一次全国巡演。
第一场,成都。2024年12月21日。
粉了他三十多年的资深歌迷唐拉拉跑去找他聊了聊。
(Q:唐拉拉,A:崔健)
一、我没想放慢速度
Q:为什么这次巡演要从成都开始,你对成都情有独钟?
A:这跟主办单位的预测和商业的习惯有关,他们对市场的判断应该是有一定的道理。另外还有一层意义:我们1990年的巡演是在成都结束的。这是我主动的建议,(这次巡演)第一站就从成都开始。
我们希望去的地方还挺多的,比如说还有上次(1990年巡演)去过的西安、郑州、武汉,我们希望都有,当然也有北京。希望都有机会。
Q:新歌老歌的比例是怎样的?
A:都有吧,我估计有一半是老歌,但也不会是经常演的那些歌。
比如说我们前几张专辑的一些歌,也不是大家都觉得是“老歌”。甚至我拿出一个20年前的歌,有的人没听过,他就问我:崔老师,你这歌是新写的吗?我觉得特别诧异。
这对于歌迷来说是没有问题的,他应该这样问。但是对于我来说,实际上我的作品一开始就是有这种跨越的属性。如果要是没有这种跨越的话,我觉得我也不会到今天。对,我说的不是市场到不到今天,是我(对音乐)的兴趣就不会一直保持到今天。如果总是跟着市场走,市场要什么我就写什么,我觉得这个东西早就会让我没有兴趣了。
所以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到现在也一样。
Q:其实我说一下我作为歌迷的感受。我其实跟大多数人一样,对你前面几张专辑都是耳熟能详,但是其实到《无能的力量》和《给你一点颜色》的时候,我的接受度是滞后的。我不是像最开始听你时那样马上激动,而是一听有点懵,有点被打击。
A:这是一个切入点的问题。
我自己回想起来,我听完那些经典的国外乐队的专辑,就会让第一次听到的东西先入为主,以后都期待着听到那些东西。一旦听到的东西不一样,我就发现无论是早是晚都会有点失望。
比如说我听到一个英式摇滚的音乐人,我听得比较晚,上来就听到的是他最新的专辑。然后再听他以前的专辑就会有失望感。我想,这个不是我想要的。还有些人相反,不愿意听他的新东西,愿意听他的老东西。所以这个东西就是个人习惯问题,真的没必要强加于任何一个人身上,就是一个自然现象。
我希望,每次都会给人一个第一次的切入点,剩下的事我就不管了。有的年轻人喜欢听《无能的力量》,他们不喜欢听《一无所有》,甚至他们会觉得有点受骗了:原来你以前是唱流行歌的、流行摇滚的。我以为你是说唱的,结果你是唱这个什么……再往前翻,他们就更不愿意听《浪子归》了,是一样的概念。
Q:你最近这两张专辑,它的内容我也是有点抓不住,从《外面的妞》开始,感觉意象都是上天入地的,它跟以前我们能触摸到的、看到的现实的东西不一样。真的是一会儿天一会儿地一会儿外星球,所以我想知道你的……
A:其实我过去的歌里边也有这种东西,比如说《不再掩饰》,比如说《笼中鸟儿》,它都是上天入地的,包括《飞了》也是。
我觉得人的能量在创作的世界里应该是无限的,没有人能限制住你的风格。如果你被限制住了,可能是因为市场的原因,就是你怕别人不买或者被别人嘲笑。但是你要真正自由表达的话,你不会太在意市场。表达清楚更重要。
《外面的妞》不是上天入地,它就是一个人对他自己看到的世界和他想象的世界之间的差异。他要省略掉自己看到的,要直接感受到自己想象的一个过程。
当年《出走》也一样,“我看看天,我看看地”,是一样的概念。当时我没有批判,现在也没有批判,我就只不过远离你而已。我对现实没有那么强的依赖。忽略,直接进入理想状态。没必要偏要对号入座说老崔在反抗,而且还有人在说:这是一个什么自嗨歌曲?
他们完全不理解,一个人在多么渴望自由的时候才会进入这种状态。
Q:你在创作的时候是完全没有考虑到时代和观众吗?
A:我只能说我是积极的,我还是挺乐观的,我觉得我几乎快到了丧心病狂的肆无忌惮的创作状态,完了仍然还能够有演出机会,还能有歌迷来捧场,说明我已经很幸运了。
我没有什么太多的奢求,我也没有什么抱怨,我觉得你听不懂说明我自己搞得更快而已。我没想放慢速度。而且我觉得反正你们早晚会听懂。反正早晚有年轻人,年轻人永远在。
二、我特别理解乔布斯和马斯克
Q:我想起有一次我去你家拜访,进去我吓坏了,我以为我进了一个音响器材的工厂库,四面墙顶着天全是各种音响器材。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所有的制作几乎都是你一个人自己在做。
A:其实当时我没有意识到,现在我才意识到,那个过程实际上给我的锻炼是最大的。这个过程给我积累了对现代音乐的彻底的认识。我在坚持DIY这个过程,等于是用几年上了一大学。我并没有上过大学或者音乐学院,也没有学过英语,这些都是我自己自学的。
(本文作者唐拉拉,2016年在崔健演唱会门口)
Q: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制作音乐的?
A:从《无能的力量》专辑开始。《混子》可能是第一首这样做出来的歌,我自己编曲采样,觉得太好玩了。我就是因为有了这个我就不玩游戏了,其实小时候我也挺喜欢玩的,有手柄的,那种射击、开车的游戏。自从有了这个音乐软件以后,我就不爱玩游戏了。因为我觉得这是个最大的游戏,玩这个游戏能把灵魂玩出来,把你的思想玩出来,这种太有意思了。
我写《混子》、写《时代的晚上》都是因为有了这些设备和软件,包括《另一个空间》,都是自己拿采样一个人一点点做出来的。其实《不是我不明白》那首歌, 85年底的时候,当时我有一个小小的鼓机,就是因为有那个小鼓机,我才写出了这首歌。所以我一直就喜欢(自学技术)这种做音乐的方式。
我觉得虽然我做的效果不好,但是我坚持的是一种DIY精神,这种精神实际上跟我现在的所有东西都是打通的。所以我特别理解马斯克说的,他说教学没有意义,考试没有意义,当你知道你有需求的时候,你需要去补充知识的时候,你再去学,那个东西一下就能学会,我特别理解这一点。
Q:所以技术的变革带来那种人的观念或者意识形态的这种改变,它……
A:是一个影响,到一定程度会给你带来特别深层次的、一些潜移默化的变化。现在我也在不断地更新自己的总结,我对过去我做的事儿有了新的认识。我为什么当时有兴趣做这件事?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兴趣,而且很多人骂我说:老崔你浪费时间,你坐那研究这个干嘛?别人出去喝酒泡妞什么的,他们叫我去我都不去,我没兴趣。我就愿意在家里呆着,就挺宅的,那时候我就在研究了。
Q:你有兴趣你沉进去了,但是对歌迷来说,你花那么长时间,一首歌做两年……
A:这是一个思维方式的肌肉群锻炼,不是一个灵感的启动,你的基础(想法)实际上就是你不服。你要是老认输,老去觉得社会关系大于你的灵感的时候,你就会变成了一个被社会左右的人。我没什么可怕的,我得罪你了,我自己还能干起来就完了。
Q:花那么多时间在制作上,琢磨那些细节,但听众不一定听得出来……
A:有个说法叫“创始人思维”,好像只有你是创始人,你才能够感觉到这些细微的变化。但它是至关重要的,你一旦改变它,就是灵魂上的提升,而并不是简单的商品上的提升,别人听不出来的。
所以这点上我觉得我特别理解乔布斯和马斯克,因为他们都是创始人思维,他们可以因为一点小事儿把一个环节彻底颠覆。马斯克说,“如果你没有足够失败,说明你没有足够努力”。太经典了!
你一定是摔了所有的跟头,把所有的坑都填上了,错了10个,最后选择了第11个的时候,那个才是最对的。
三、年轻人能给你带来意外
Q:替“冯人就说”公众号问一个问题:现在有很多年轻人听你的歌,你跟他们交流过吗?他们告诉了你哪些你没有想到的事情?
跟30年前的年轻人相比,你觉得现在有哪些相同和不同的地方?
A:我自己建立了很多新的社会关系,是因为新歌,并不是因为老歌。我现在的助理是1996年生的,是《无能的力量》的歌迷,他特别喜欢我那张专辑,后来他才开始听《一无所有》。
有的人正好相反,一发现是大众喜欢的,他反而讨厌了。当然也有的人就是先入为主,说老崔一看他脸长的是五六十岁的样子,就不是我们综合信息的获取方向,他就给你下了一个结论:他不听你。
当然,声音更重要。当你听到声音以后,你会发现根本就不会在乎他(音乐家)穿什么衣服,不会在乎这种形式(的东西)。
我觉得,市场的消费概念至今成为话题的原因,是因为我们每个人还是不够自信。
Q:你怎么看现在短视频背景下成长起来的这一代年轻人?中年人对现在的年轻人都有点看不到希望。
A:“躺平”“内卷”这些词都是年轻人创立的,我觉得都是他们的抵抗方式,是他们标新立异、区别于上一代的方式。
最早的躺平是从嬉皮士开始的,我反对你工业,反对你资本,我们就利用毒品替代,同时反战。但这种东西带来了另外的走向的时候,又是这帮人站起来,变成雅皮士,开始拼命地投身于资本。像奥巴马和英国两任前首相,都是当年的嬉皮士。人自身都会调整。
我们(两代人)之间产生矛盾纯属是认知的问题,是认知之间的敌意,而并不是结果上的敌意。
因为我发现我自己跟很多的艺术家,跟我完全不一样的艺术家之间讨论一些问题的时候,我总会有一些特别肤浅的、面子上的那种抬杠。两个并没有共同理想的人,在(讨论)过程当中一定是针锋相对的。
当你发现双方都有明确的目标的时候,大家完全可以宽容对方的方式,对方的认知、积累、发展,各种各样的方式都可以接受。根本就没必要去固化(矛盾)。
Q:我记得你说过,特别希望中国摇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超越你,而不是……
A:这个角度有点过于姿态感了。其实我根本就不是支持什么年轻人,我对一场音乐会有期待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相信音乐,相信这个艺术能够给我意外。我本身就应该是这样生活的人,我要经常的去看这些人,特别是年轻人,因为年轻人能够带来更明确的意外。
Q:意外是不是越来越少?
A:不少。如果年轻人让你失望,是因为他跟你一样。当他是他自己的时候,你会反而感觉特别高兴。年轻人能给你带来意外,给你带来惊喜,给你带来刺激的就挺多。
我要去看他们,而不是说我要摆姿态支持年轻人。没有,我没有这个义务,我也没那么累。那就是生活方式,喝一杯酒看个意外。
Q:所以你接触的年轻人多吗?
A:不多,但是我跟他们没有隔阂。我跟他们在一块聊天的时候,甚至觉得比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好交流。当然他们的知识结构和我的知识结构不一样,但是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互相询问“为什么这么想”,这才是有意义的交流。
四、老子根本没变
Q:刘元的病情怎么样?很多人在关心他。
A:刘元现在他自己有自己独立的对生活最后挑战的抉择权,我们都不好参与,我们都尽可能让他减少痛苦。完了要由他自己去选择他自己的过关方式,现在正在过关之中。我只是期待大家能够在私下为他祝福,而不是过多的干预。
Q:你如何看待音乐对社会变革的推动作用?在今天,音乐还有这种力量吗?
A:这事我曾经在《自由风格》(崔健与周国平对话录)里说过,未来因为科技的发展,可能失业的人会越来越多。好像是马斯克放出的狠话,2029年就实现这一点,几乎全体人类失业,因为你没有劳动的价值。到时候,人人都在玩音乐,人人都是艺术家。
因为,只有这个东西才是最积极的:人怎么去创造出一种精神、消解一种情绪?工业的发展带来了人的价值的贬低,这种情绪怎么去消解掉?
Q:你跟绝大多数同龄人特别大的差异,就是你一直都有特别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你的大脑好像一直都在飞奔,都在思考。这个是怎么做到的?
A:我自己有一个房子,我去得很少。我发现我开了一个空调的新风功能,半年以后一去的话,这个房子灰就特别少。如果我有时候忘开了,关了,隔两个星期再去一看,这个灰就特别大,味儿特别多。空气是只要你新的风进来,旧的风自己就出去。
你始终保持着吸收新鲜的东西的话,你那些垃圾自然就会淘汰,自然换掉,而且你要让它成为一种下意识才好。你永远接触新东西,你自然就能淘汰没用的东西。
Q:如何理解你的新歌《时间的B面》中那句歌词“老子根本没变”?摇滚乐与现实生活是如何平衡的?
A:我觉得没变的实际上就是我的质疑性不会变。永远质疑。
彩蛋:这次成都演出的节目单!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冯人就说,作者:唐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