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讯医典(ID:Dr_TXyidian),作者:刘可乐,编辑:吴家翔、叶正兴,头图来源:《小王子》
有一位90后女孩,曾经在《奇葩大会》公开过自己的躁郁症经历,和她一块钱出租自己的经历,她叫刘可乐。在出租自己的过程中,她遇到了一位同样有躁郁症的女孩,今天这篇文章,讲述的是她们的故事。
刘可乐在奇葩大会分享自己的躁郁症经历
一
2018年8月24日 北京
大岛(化名)在微博发来私信:“可乐你好,我想租你为我画一只羊,我想让它帮我打败大黑狗。”
加了大岛微信之后,她解释说:“我下个星期要住院了,我想带上你画的羊一起。”
当时我并没有细问她为什么住院,那天在公司又加班到凌晨,抓住一个空档,画了一只羊,拍下来发给大岛,下面写:“这是一只,看似柔软,但内心强大的羊。”
然后和她说:“等你出院我再送你一幅。”
一个多月后,2018年10月5日,大岛发来一长段消息。
她的消息如下(已获得大岛本人同意发布):
可乐,你好。
我是大岛。
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我出院已经一个多星期了,终于整理好心情来跟你分享我住院的故事。
总的来说我的住院经历很魔幻。
住院前我打印好了你为我画的羊,带上大大小小的生活用品,结果被剥得赤条条的,只把那只羊带进去了。
进去之后,我才知道什么是封闭住院,总之一切的幻想都破灭了。
没有蓝白条纹住院服,只有重复洗了千万次的带着臭氧味的肉粉色粗糙睡衣。
没有医生一对一的心理聊天疏导(一对多也没有),只有冰冷的广播声提醒你早中晚三次排队吞药片。
交了高昂的费用,每天吃的汤泡饭像猪饲料。一周只能打四次电话、一次只能打两分钟。
被在医院实习的研究生天天抓去做各种各样的测试然后记录数据。
住院的第一天,感觉住的不是医院而是大型养殖场。
我也像可乐你一样,第二天给我家里打电话央求他们给我办出院,结果换来的是药量增加,药一加我就知道我出不去了,也停止了反抗。刚开始一天一天增加,最多的时候一天8片药,副作用当然就来了,反胃头晕呕吐都是小反应,严重的是手抖到拿不住筷子,连续便秘四五天……
有时候我觉得躁郁症患者真是倒霉,只要得了这个病,就被剥夺了生气的权利,一旦生气医生家人就说你发病。
每天医生查房,你开心地跟他们聊,他们说你躁狂。不开心地聊,他们说你抑郁。
真是耍流氓。
总之做什么都是不正常的,只要你关进了精神病一区,你所说的所做的一切都被贴上了不正常的标签。
你对医生说:我觉得我好点了,我觉得我可以出院了。
医生只会笑笑说:好好吃药。
我想也是,说这些根本没有用。
正常的也好,不正常的也好,谁不想出院?
我从来没想过马尔克斯的短篇小说《我只是来打个电话》会发生在我身上。纠结到最后,我感觉我住院越住越错乱,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每天在医院的盼头,就是拿可乐你画的羊看看,还有想想肖申克和曼德拉,心情就会好一点。
我最喜欢春夏说的一句话:我讨厌世界的大部分,但总有一小部分留住我。
住院对我来说也是这样,虽然讨厌大部分,但是我的病友们留住了我。
在住院的那段期间,我和病友们发生的感动的奇葩的经历,也最终让我觉得住院这件事我不后悔。
一个只有最后6个月生命的、32岁还没有谈过恋爱但渴望结婚的姐姐每天会来找我聊哲学,会在我睡觉的时候偷偷给我盖被子并且摸摸我的头(我没睡着),一个同专业的学姐每天早上会对我说おはよう(早上好),一个腐女姐姐会抓着我来聊黄景瑜,一个会记着我胃口不好每天给我塞山楂片的躁郁症姐姐,还有打饭的大叔会在早上偷偷多给我打一些榨菜(早饭只有馒头白粥,没有味道),当然还有奇葩的一个抑郁症姐姐一直怀疑我的管床医生是我的男朋友,在快出院的前一个晚上和精神分裂症的一个病人大打出手(我发誓,是她先动的手)。
感觉在住院的那段期间,一点点小小的温暖都被放大到无数倍,没有了手机没有了家人,只有陌生人之间的互相取暖互相救赎,我觉得这段经历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看完大岛的消息,我才知道原来她也是躁郁症。
高中的时候我也有过相似的经历,后来工作之后,我在媒体上分享过自己躁郁症的心路历程。
(刘可乐在奇葩大会分享自己的躁郁症经历)
在业余时间,我发布了一个“出租”自己1千次的计划,分别为1千个人,每人做一件事。
那天我在日记里写:大岛之大,犬字少一点。可是翻看那天的聊天记录,我只回复了大岛一个“抱抱”的动画表情。看起来十分敷衍。
现在回想,收到她消息的那个10月,是我极其痛苦的一段时间。
那是我停药几年以来,感受最糟糕、情绪最低落的一段时间。
因为在工作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有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都在自我审视和撕扯,全靠微小的快乐和安慰在续命,浑浑噩噩。
我在那段时间里没有找到的“出口”,大岛似乎找到了一部分。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对她的误会。
大岛那段话一开始对住院感受的描述,和我高中的经历是非常相似的。
过去这么多年,我在知乎上看过很多医生视角的阐述,已经比较能理解为什么一部分住院的人,感受会很糟糕。
但我能因此用医生的视角,去安慰大岛,或者其他经历相同的人吗?
我并不能。
每一位在痛苦中寻求“出口”的人,寻求的并不是道理,至于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
二
2019年6月 北京
又过去了一年,翻相册的时候,看到之前给大岛画的羊,于是发微信问她:“你现在好些了吗?”
她回复说她休学在家,8月底就可以回去上学了。
我才知道她出院之后在家休学了一年。
过了一会儿,她说:
休学这一年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以前特别害怕甚至说是厌恶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和联系,觉得语言会带来很多错觉和冲突,觉得人与人之间是不相通的,从开始下定决心和人交流,再到住院休学,这一年里收到了大大小小朋友和亲人的帮助,才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多么的珍贵。
人就是在互相扶持和互相救赎中走下去的,就像《绿皮书》里面说的那样,世界上有太多孤独的人害怕踏出第一步,踏出那一步,打开那一扇门,爱你的人都在外面等着你。
原来就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之前却没有察觉。
看完大岛的消息之后,其实不难发现,从头到尾,真正帮到大岛的,都是大岛自己。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一个她微信朋友圈里的陌生人而已。
反而是来租我的大岛,在不经意间,给了我一份意想不到的安慰和回馈。
回头看,在大岛休学的那一年里,我也在休整自己——逃避,转移,消解,重塑。
看起来没什么大碍,能正常工作,正常玩耍,正常社交,但心里有一个声音,知道自己在放逐,在游荡,在挣扎。
知道大岛能好,没有放弃,是黯淡中的一个小星火。
三
2020年5月29日 丽水
回了一趟家,重新翻以前在躁郁时期画的画,有一幅画,让我想起大岛。
于是发消息问她:我是不是还欠你一幅画,我说等你出院之后我再送你一副的。
大岛回:谢谢可乐之前给我画的羊, 虽然带进去住院的这一张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了,抱歉!
我才知道,大岛当初打印出来带去住院的图,不完全是我画的那张大羊,而是我拿着那张羊,用我的“猪指”戳着我的厚脸皮,一起照的那张照片。
它被打印出来,带在大岛身边,逐渐变成了一张皱巴巴的照片。
有一瞬间,我似乎又回到了住院的那天,晚上月光从窗子外照进来,床单是白的,墙壁是白的,栏杆是白的,但白与白之间,那么遥远,那么黑。
而白与白之间的我们,手里努力想要抓住点什么,哪怕是最后一点绝望也是好的,也是点什么。
想起之前听蒋勋说梵高,他说梵高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里,同样因为躁郁症住院。
当时有一位医生,不断给他带去画布和颜料,于是在医院的病房里,从那扇有限的窗户往外看,梵高画了2千多幅画。
2千多幅颜色炽热的画。
某种程度上我太羡慕梵高,我想他在白与白之间,应该不止看到了黑,所以他能打动那么多人,那么多颗心。
但某种程度上,我又一点不羡慕,难以想象,要抵达那样的炽热,内心要经受怎样的煎熬。
而每一份煎熬和煎熬之间,又有着鸿沟等待渡过。
似乎只有快乐是相似又靠近的。
大岛继续说:
很久没来问候也很抱歉,因为一直不敢过来找你,因为怕让你失望,也怕影响可乐,看到之前自己的聊天记录,再看看现在的自己,真的好难看啊, 我有点害怕,就一点点。
我得知她在继续上学,很笨拙地回复道:“没事的大家现在都很难看,都有点害怕。”
我好像什么都没说。
一个笨拙的安慰者,典型。
于是我又补充了一句:“你想要画的时候,就和我说,我画好寄给你。”
大岛说谢谢,并没有要画。
其实我也有点害怕,就一点点。
看过去的自己,也觉得,真的好难看啊。
我当时画的那副画是这样的:
最初我给它取名想叫《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后来想了想,改叫《无妄》。
一开始画里是没有那个小人的,那时候我只看见了黑暗。
后来我才加上了那个小人,因为我看见了自己。
孤独走着,一片洪荒。
现在我想我应该重新画一幅。把那个小人去掉,或者在旁边再画一个小人,一群小人也不错。
如果是以前那个“疯了”的我,肯定会觉得画一群小人的人真是疯了。
我想这恰恰完美说明了,其实这就是一个过程吧,见天地,见自己,见他人。
在这个过程里,哪怕抓住了一根稻草,也可以是救命稻草。
想起了《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他还写过一本书叫《夜航》。
他说夜晚飞行在沙漠的上空,只要看见下面有一个微弱的光芒,他就能够感受到一阵暖意。
因为他知道,那一个光芒就代表那里有人,虽然他们隔着那么远,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但在那一望无际的黑暗的沙漠里,再渺小的灯光,都可以算作是一种擦肩而过,都可以给他安慰。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一年,他在执行最后一次飞行侦查任务时失踪。
那一晚,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光。
(图片来自动画《小王子》)
四
2020年7月17日 北京
大岛说要寄一封信给我。因此最近有了个盼头。
《小王子》里说:因为知道你下午4点要来,我从3点就开始感到幸福。
想了想这几年因为“出租”自己,遇到所有经历相似的人当中,真正能帮上忙的,可能两位数都不到。更多的,是我被他们启发。
逐渐意识到:每一位经历黑暗的人,都会有一段路,是只能靠自己才能走完的——在那段漆黑无比的时间隧道里,你只有你自己,哪怕你已经破碎不堪。
然后在经历了完全的绝望,意识到没有人会来救任何人之后,你最终,不得不在破碎当中,锋利起来。
就是靠着这样的“洗劫”,我们才能找到另一个新的自己,然后遇到其他也从黑暗的隧道里爬出来的人。
想起前几天一个刚认识的朋友发来消息说:很多人都有和你一样的问题,只是我们在人群中,无法互相认出对方而已,但你要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啊。
有一瞬间,真的会乐观地相信,隔着人群,隔着空气,隔着各自带刺的孤独,我们只是分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
又有一瞬间,我把“你不是一个人啊”看成了:你不是个人啊。
笑了出来,确实,我不是一个人,我也不想当个人。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的话,别再投胎当人了吧,生老病死,太苦了,太不酷了。
当一棵不结果实的树多好啊。在深山老林里,每天洗冷水澡,没有影子,浑身是嘴,像喝粥一样喝西北风。不必迈出第一步,不必在深夜被自己惊醒,不必逆流而上,不必追求自由,不知道什么叫绿。从头到脚有的是时间,等谁都可以一万年,冬天的雪只到脚踝,没有爱情这回事。
又白日做梦了。
大家都要好啊。不管我们是不是个人。
是个聪明人还是个笨人。
看到一句话说:只要我们不是完美无缺,我们就不会土崩瓦解。
那就,口袋里装着破碎,残缺得好好的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讯医典(ID:Dr_TXyidian),作者:刘可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