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和人的关系,是时代的大问题,也是个体的人生轨迹。我们将以几期推送,讲述上海市民的搬家故事。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作者:姜天涯,编辑:小泥巴,题图来自:上海市民生活指南(受访者提供)
画图:顾汀汀
房子和人的关系,是时代的大问题,也是个体的人生轨迹。我们将以几期推送,讲述上海市民的搬家故事。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作者:姜天涯,编辑:小泥巴,题图来自:上海市民生活指南(受访者提供)
画图:顾汀汀
1980年10月《解放日报》发文《十个第一和五个倒数第一说明了什么?》,文中指出上海在经济上至少有十个“全国第一”,但在五项“倒数第一”中有三项和居住有关:城市人口密度、城市建筑密度、人均居住面积。
《解放日报》1980年10月3日的文章
1993年8月,上海电视台摄制组开始追踪上海城建史上空前规模的10万市民大动迁。在历时不到一年的时间,成都路沿线十万居民完成了动迁,为成都路高架让路。
在最终的纪录片《大动迁》中,陈佩芬夫妇在这一年经历了婚后的第5次搬家。
1996年,本市7家新闻单位和上海荣联房产公司主办了一次“全面提高居住质量”的大型征集活动,共收到有效征询表26602份。其中,有70.41%的市民对居住现状不满意。
将采取何种措施改善住房条件?46.05%的市民欲等单位分房或差价换房。只有4.29%的市民考虑年内买房。
但另一项统计数据显示,21.42%的市民考虑在三年内购房。
《文汇报》1998年4月20日
以上三组历史片段,是上海人在80、90年代的居住之变。
人的一生要搬几次家?这个问题和个体的决策有关,更和我们所处的时代有关。从动迁、单位分房到个体购房,从买房到置换房,搬家的决定有时候是被动的,有时候是主动的。
对于上海人来说,一次次的搬家,也换来了居住面积的扩大。
1985年,上海人均居住面积5.4平方米,1995年8平方米,2000年11.8平方米,2010年16.7平方米,2023年37.51平方米。
在一次次搬家中,人生也有了变化。
张戴琳的故事
1981年,张戴琳出生在老南市方浜中路578弄1号。这里是张家的祖宅。更早之前,这里是夏家,名医夏应堂曾在此开设中医馆。
1940年代,张家从夏家手中用金条买下了这座五进式传统民居。
文革期间,张家住到方浜中路沿街的辅楼。辅楼的楼上是西式内饰,顶部有浮雕,四周是钢琴键盘雕。“阿拉阿娘(奶奶)说辅楼原本是给夏家的儿子媳妇住的,所以是很新派的内饰。这幢房子整体是中式的,但局部还是有西式的元素。”
1986年张戴琳在二楼的西厢房,受访者提供
当时,张家连同其他几户人家,都住在一进的辅楼里。最多的时候,张家24口人住在客堂间、西厢房、过街楼的三套房中。二进院往后的地方,从1970年至1992年间,为南市区图书馆。张戴琳家住的西厢房的北窗平台直接连着图书馆的藏书室。
“阿拉阿爷阿娘分到的是西厢房,再加上我爸兄弟姐妹4个人,再加上我妈嫁进来,有了我。这么多人,(住在西厢房的)两间房间。”
在张戴琳7岁之前,她都是和父母睡一张床。7岁后,她和奶奶两人住在阁楼上。
住在方浜中路祖宅的时候,要拎马桶。洗澡是悄悄在西厢房的小门外搭了一个平台,“类似于浴室一样,就等于偷偷地有一个隐私的地方(洗澡)”。
1989年的《上海市商用地图册》中的方浜中路578弄
在上海人的集体记忆里,都有“居住难”的一部分。
1990年上海的人均居住面积是6.6平方米。但在这个平均数之下,还有很多人住在更逼仄的环境里。1992年初,本市尚有2万多户人均居住面积在2.5平方米以下的特困户。
张戴琳家在当时就属于特困户。
张戴琳妈妈所在的仪表局,曾给她们一家三口分配了一套露香园路9平方米的房子。但是张戴琳一家三口并没有搬离老宅,露香园的房子给刚成婚的叔叔住。
等到1992年,露香园的房子收回,叔叔搬回老宅,张戴琳和父母三人住进了单位增配的闵行梅陇的朱行三村。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搬家。”
朱行三村的那套房45.3平方米,一通户。“进门先是厨房间,厨房间旁边是卫生间。然后进去,有个过道,是我的房间,我的房间是个暗房,没有窗户的。再进去,是我父母的房间,最后是阳台。”
“我当然感到高兴,因为我有隐私了。父母经过你的房间,要敲敲你的门的。”
张戴琳的房间有8个平方米,放下床、橱、写字台之后,房间差不多满了。“所以那时候上海人很流行做吊橱嘛。我所有东西摆在吊橱上,还有床下面。虽然地方小,但我可以规划我自己放东西的地方了。”
空间变大的代价是通勤时间的直线上升。原先从方浜中路去大境中学念书,走路8分钟。搬家后,她要坐上6点第一班的218路高峰车,到大兴街再走去学校或者乘坐11路。
张戴琳初中班级的四十多人中,有五六个小朋友因为动迁或者增配,要远距离通勤。“老师家访,只要听到梅陇、凌兆、德州、杨思,基本上都是不能上早自习、不能做广播体操的。老师对我们就一个要求,能保证8点上第一节课。”
而她在梅陇地区也结识了一批“车友”——同样从梅陇到南市念书的同学。“阿拉搬去梅陇的时候,已经有交关动迁房了。一趟218路公交车上大家就知道,侬是三村上来的,侬是上中西路上来的,伊拉分别去敬业、大境上学。我有一个学期数学成绩突飞猛进,就是在车上这些大哥哥大姐姐教的,老师还以为我在外面上了补习班。”
90年代的上海,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而在这十年间,上海经历了百万居民大动迁。
在朱行三村住了7年后,张戴琳家也面临了动迁。
“99年人家市中心还没拆,阿拉轮着了造外环线动迁。拆了两个门洞,到现在为止,朱行三村那边只有这栋楼被拆了。”
如今朱行三村南面就是外环高速
当时动迁分配的房子有4个选择:普乐、罗阳、朱行四村、古美。但是张戴琳家选择拿钱,自己买房。
“我问我妈,你为什么当时敢做这么大一个决定?我妈说,第一,99年那一年女儿要上大学了(离工作不远了),这个钱总能还得出来。第二,再怎么样,总算有自己的房子了。她就觉得之前增配也好,搬家也好,其实都是为了家族的利益,这一次她可以真正为自己争取一次。”
拿着动迁的8.8万元,张戴琳家买下了普陀长征板块的一套商品房,两房两厅,离外婆家近。这套房子建筑面积98平方米,由于当时阳台面积不算在建筑面积内,实际面积108平方米。
新房是期房,30万,装修15万,差额部分,张戴琳的母亲大胆贷了款。
在1999年就率先贷款买下彼时还算新鲜的商品房,这在当时可谓大胆而前卫的决定。
彼时,住房实物分配的时代结束,历史走向了住房分配货币化及住宅商品化的新阶段。为了推动房地产,上海从1998年6月1日起,在全国率先尝试“买房退税”政策,即在上海买房并在上海缴税的个人,可享受购房后起算的个人所得税抵扣,该政策至2003年5月31日终止。
张戴琳家买房的时候,父亲也退得了一部分税款。而张戴琳记得表姐家两夫妻在外企工作,收入高,“30万的房子,姐夫退了4万块”。
《文汇报》2002年6月2日提及了“高收入、高退税”
楼市的火热也在张戴琳新家周围体现。“99年刚搬过去,我家对面还是一片竹林,晚上可以听到海浪声,因为竹林的声音,就像海浪一样。半年以后就没有了,半年以后就开始造房子了。”
那一次搬家之后,张戴琳再也没有搬过家。
“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住到现在,因为我们实在想不出来,我们(再)搬的理由了,除了没有电梯以外。”
面对人生的两次搬家,张戴琳如此总结:
“一开始,你只是想要一间独立的房,无论它有多小,无论它有多远。”
“第二次搬,你真真正正有了一套独立的房子,有完整的客厅、完整的书房、完整的卧室、起居室,双向阳台,这个才是一套完整的公寓应该具备的所有功能。”
25年前的大胆决定,也让张戴琳未来的人生产生了蝴蝶效应。
“你知道为什么我后来没有再买房?因为我够住呀。我们没有那么迫切地渴望要再去搞一套房子。”
“(房价)从1999年开始,尤其是从2004年开始,一直到2018年之前,真的像发疯一样(在涨)。如果不靠房子,你不可能翻身。”
张戴琳的亲眷没有抓着楼市的机遇。“在应该可以买的时候,没有买,硬要屏牢,要等动迁,没考虑过时间成本。我妈想得很清楚,时间成本很重要。我们没有什么好后悔的,我们已经享受这个房子享受了二十几年了,很多人可能刚刚轮到。二十几年,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几年?”
但也有人选择不屏。张戴琳的同学A没有等到动迁,就先买下了房子。“她已经等不及了,她没办法接受她的人生,廿几岁辰光还要蹲在没有独立卫生条件的房子里。”
2008年,张戴琳攒了30万,准备出国留学。同一时间,A同学拿着30万贷款买了一套64万的房子。
2011年,张戴琳留学回国。
2014年,A同学家在薛家浜路的房子动迁了,分得三套房子,A同学选择出国。
2016、2017年的时候,A同学将64万的房子卖掉,卖出360万。“就在短短这段时间里,涨了嘎许多。”A同学后来定居在了米兰,和丈夫共同买下米兰一套196万人民币的房子。
回头看2008年两人做出的不同决定,张戴琳有些感慨:
“(同样30万)她买房子,我留学了。然后我们的人生轨迹,就开始发生很大变化了。”
“我花30万的钱,只是去完整了我的人生。但是她选择了买房。”
“如果当时动迁,我们家没有选择自己买房,我就不可能先出国,这个钱肯定是要拿来买房子的。”
“通过房产,A同学的财富积累比我快得多了。我只能是靠自己打工赚来的钱,她其实就是一次投资。”
但是反过来说,也是因为没有买房,张戴琳的职业路径可以大胆。
“如果当时买了房子的话,我只能选择老老实实去上班。因为我后面做的很多工作、项目,其实类似于自己半创业的状态的。你用什么东西去拼呢?你每个月如果有房贷在,如果行情不好,身上有债务的话,日子很难过的。”
“人生,你是说不清楚的。”
尾声
2012年,黄浦区露香园路地块征收,张家老宅也要动迁了。
黄浦区第四房屋征收事务所露香园地块项目部,就在方浜中路578弄。受访者提供,2012年拍摄
从征收到辅楼拆除,中间经历了两三年,张戴琳每个月都会回老宅帮阿娘(奶奶)拍一张照片。
老宅被部分保留了下来,张家拍下了祖宅平移的过程,受访者提供
阿娘从16岁到上海,20岁嫁到张家,一直到动迁,在方浜中路578弄住了大半辈子。
“阿娘、二阿娘、三阿娘,她们三妯娌就是吵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一直到快要动迁,2011年的时候,3个人一起相约从中华路走到河南南路,拿一条方浜中路(西段)从头走到底走一趟,那时候她们都80多岁了。”
“阿拉阿娘格辰光就晓得了,她们三个人应该再也不可能再见到了。这就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老宅搬迁后,阿娘搬去了青浦,妯娌们分别搬去了三林、航头,都紧着自己孩子所在方位搬。
“这是她们在一生当中,唯一一次三妯娌一起走。”
(注:应被访者要求,文中张戴琳为化名)
方浜中路578弄1号大门口,受访者提供,2009年拍摄
参考资料
1、《上海图书馆事业志》,上海市地方志;
2、《上海年鉴1996》,上海市地方志;
3、《今年要办好三大实事:交通、住宅和菜篮子工程》,解放日报,1992年4月22日;
4、同仁,《商品住房将成为大众消费品》,文汇报,1998年4月20日;
5、柳泉,《住宅发展七大趋势》,新闻晨报,2000年5月21日;
6、《上海“买房退税”政策将按期结束》,报刊文章,2002年5月29日;
7、《申城临时性财政政策历时五年“买房退税”平静终结》,新民晚报,2003年6月3日;
8、沈峻坡,《十个第一和五个倒数第一说明了什么?——关于上海发展方向的探讨》,解放日报,1980年10月3日;
9、徐家麒,《上海住房解困世界瞩目》,解放日报,1996年5月23日;
10、李一能,《告别蜗居 幸福安居 老有宜阳 怡享寿康》,新民晚报,2024年9月29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作者:姜天涯,编辑:小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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