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核”的“核”是一种什么设定?
2020-09-22 16:13

“宅核”的“核”是一种什么设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活字文化(ID:mtype-cn),作者:马小褂,题图来自:微博@HyperSlash_超级斩


在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里,乐队“超级斩”第一次在32支乐队面前亮相时,双手摆出了魔性的手势,并集体划出了“噗呲”一声的空刀。坐在底下的“老炮们”都被这股“中二之气”可爱到,并争相模仿了起来。



作为90后,“超级斩”乐队中的三个人最早接触到的音乐,甚至是所有的世界观,都是从日本动漫和游戏里诞生的。在日常生活中,他们是温吞拘谨的宅系青年;可在舞台上,他们是燃烧中二之魂的硬核滚青。他们以融合青春、魔性与狂暴的新世代曲风,加上极为狂热的舞台表演,呈现出独一无二的异次元世界观。


在ACG文化的世界里,“宅”与“核”这两种截然相反的风格可以融洽地融为一体。那日本动漫中的“核”之元素从何而来呢?


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活字日刻策划出品音频课程《你好呀!日本——58个关键词凝视日本古今》动漫部分章节“核爆 | 日本战后动画文化的起点和原点”:“随着经历过战争一代人老去,新一代的动画创作者已经越来越少会直接体现‘原爆’体验,但也会在无意识下受‘原爆情结’的影响。日本的著名艺术家村上隆甚至断言,不光是动画,当年美国向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的那两颗原子弹,塑造了日本战后整个亚文化社群。”


核爆:日本战后动画文化的起点和原点


本文摘自活字日刻策划出品音频课程《你好呀!日本——58个关键词凝视日本古今》动漫部分


主讲人: 马小褂


马小褂:动画史研究学者、“动漫学术趴”副主编。著有《动画师作为作者——动画师的作者身份与动画迷话语》等。


日本动画片可以说是日本现代大众文化在世界范围内最有影响力的艺术领域了。当我们把日本动画片和其他国家作对比,总是会觉得日本动画片特别的别树一帜,无论题材还是表现手法上涵盖范围也特别广,甚至在西方对日本动画片有个专门的Anime称呼。


那么日本动画片的特殊性究竟是怎么体现的,又是因为什么原因产生的?这个问题一直以来是动画学界探讨的重点,其中有一个有意思的观点是,日本动画片的特殊性是因为“核”而诞生的。


这样的观点乍一听似乎有点夸大其词。我们都知道,日本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直接遭遇过核弹袭击的国家,二战期间,1945年美国向日本本土投放了两颗原子弹,一颗落在广岛,一颗落在长崎,一共造成了20万日本居民的伤亡,直接加速了日本的投降。


原子弹爆炸后的广岛


这两颗原子弹当时给日本带来了巨大的改变,但是问题是,距离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过去70多年了,为什么两颗原子弹能对日本文化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甚至我们说日本动画就是因为“核爆”才变得如此特殊的?


其实,日本动画片中直接描述广岛、长崎核爆体验的作品并不多,大多数要么作为隐喻或者意向,要么是集体无意识地对于核爆的想象和认知被在动画创作里。比较典型的一条线索是机器人题材动画,堪称日本动画片里最有代表性的一大门类。大家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为什么其他国家动画片里的机器人都不像日本,也没有日本那么多产?偏偏是日本的机器人动画片经久不衰?


答案就在“核爆”里。


大家都知道,手冢治虫创造了第一部30分钟周播形式的日本电视动画片《铁臂阿童木》,一手塑造了战后日本的电视动画行业。首先阿童木这个名字是音译,源自于英文的atom(原子),所以台湾翻译成了原子小金刚;而且阿童木的妹妹Uran,也出自能够发生核裂变的铀元素,当年在长岛投下的第一颗原子弹用的就是铀元素的核裂变反应。从名字上看,阿童木一家都和“核”有关。


1963年日本动画长片《铁臂阿童木》海报


而且在阿童木的设计里,他的体内也装载了以铀为燃料的核动力引擎。所以从阿童木开始,日本动画片中的机器人开始将“核能”或者以“核能”为原型的某种假想的超级能源,作为机器人的超能力来源。


但日本动画片里的机器人更多是巨大化、无智能的机器人,而非阿童木的小型智能机器人。这一传统最早源自于《铁人28号》。最初的设定中,铁人28号原本是二战期间日本陆军为了扭转战局而开发的秘密武器,是“战争”的化身,然而在主角拿到控制器后,铁人28号摇身一变成为了正义的化身,守护日本与邪恶组织对抗。而日本的机器人为什么越来越大,也是因为原子弹的巨大破坏力——在当时日本人的概念里,没有什么比原子弹更大了。体积大,就代表威力强,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粗暴的逻辑。机器人体积的巨大化,正是对“核爆”的具象化。


1968年日本动画电影《铁人28号》。在太平洋戰爭末期,為了解決日本軍士兵不足的問題,軍部要求金田博士和敷島博士製作可以讓日本軍起死回生的秘密兵器,巨大機械人“鐵人28號”。 但是機械人完成後,戰爭卻結束了。於是“鐵人28號”又被鎖起來。後來金田博士的兒子,金田正太郎得到28號的無線操控器,而展開了故事。


我们进一步延伸这个结论,可以说,动画里的这些机器人就代表了日本人大众对于“核能”的印象。所以无论是故事背景中,还是背后的隐喻,这些机器人动画片都在强调:尽管这些机器人本身具备终极兵器的性质,但最终还是会强调它们是被用于惩恶扬善、守护和平的。


由于广岛、长崎核爆对于一代日本人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悲惨印象,代表了“核能”的机器人们在战后的日本大行其道,其实是在安抚日本民众对于核能的恐惧,抚平日本战后的创伤——一方面,阿童木,也就是原子,它是人类的朋友,是可以被人类技术所控制;而巨大机器人作为“战争和毁灭的化身”,也可以被人类进行和平利用,转变成为“和平的化身”。



但日本人对于核爆的恐惧是很难完全消失的。尤其是1954年的时候,美军在比基尼岛进行氢弹试爆实验的时候,导致日本渔船遭遇核辐射污染,并且造成了一名日本船员死亡,成了第一个死于氢弹的受害者。作为唯一一个直接遭遇过核弹袭击的国家,当时的事件无异于向日本人心里投放了第三颗核弹,瞬间民间就掀起了激烈的反核运动。所以《哥斯拉》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了,以这个事件为原型,创造了一只被核爆试验而唤醒的远古巨大怪兽。


《哥斯拉》由于迎合了当时日本民众的心理,上映后在日本就掀起了巨大化怪兽的狂潮。哥斯拉在日本都市肆虐的景象,本身就代表了当时日本民众对于核爆体验的符号化想象。故事中日本科学家“特攻”消灭哥斯拉的情节,也反映了日本人群体无意识中对于摆脱“战败于核弹”的恐惧、重新树立国民自信的需求。


日本电影《哥斯拉》中的巨兽


为什么这么讲呢?前几年有一部叫《在这世界的角落》的日本动画电影,是比较少见的直接描写核弹对日本影响的作品。片子讲述的是二战期间日本一个普通女孩的日常生活,由于战争的关系,日本当时平民省衣节食投入到前线作战,导致民众的生活都特别的贫穷。片尾有个情节特别有意思:女主角由于核爆的原因,在轰炸中失去了一只胳膊,但是在广播里听到天皇投降的玉音放送时,她想到的不是“战争终于结束了”,反而愤怒地喊到:“这不是一开始就做好觉悟的事吗?不是说要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吗?现在这里还有五个人。明明我还有左手还有双脚。”


这个情节很有意思,很多国内的观众会将这部影片解读为反对战争,其实我觉得它只是忠实反映了当时日本人的想法:不愿意承认战争的失败,虽然在核爆中遭遇了惨痛的损失,但依然不愿意因此而投降,甚至哪怕战到最后一个人也想战胜核爆。


2016年日本动画电影《在这世界的角落》截图。战争开始了,越来越多的战斗机飞过天空,刺耳的防空警报声常常划破夜晚的宁静,战争的阴影一点一点的覆盖着北条一家人的生活。在一场空袭中,晴美不幸遇难,小铃亦失去了右手再也无法作画,然而,在如此残酷的时局下,一家人依然没有放弃对生存的渴望。 


我们经常会讲日本人有“原爆情结”,这个情结不能仅仅理解为对核爆带来战争创伤的恐惧,也包含了日本人渴望“重新战胜核爆”的自我防御机制——虽然现实里我们在战争中被核弹打败、不得不投降,但是虚拟故事里我们可以靠“本土决战”打败核弹,甚至成为核爆本身!所以我们才看到《哥斯拉》里,日本科学家用“特攻”消灭了哥斯拉,其实有一点阿Q精神。


押井守曾经评论认为,日本动画片里的巨大机器人信仰,根源在于他们脑袋里的那种“日本式的原始情结”——总是相信某种“单一而又巨大强悍的物事”才是日本的希望和救星。像哥斯拉这样的巨大怪兽,或者《铁人28号》这样的巨大机器人,并非单纯的毁灭者或者守护者,甚至可以是被崇拜的对象,往往还具有了某种超凡的神性。


我们理解日本人对于“原爆”的情结时,绝不仅仅是恐惧,而是混合了怀疑、迷恋甚至崇拜,这种国民文化的私密性很难被外国人所理解。正是这种情结引发了日本经久不衰的巨大机器人动画和巨大怪兽特摄。


其实拿欧美那边的机器人动画做比较就很容易发现,欧美的机器人动画一般是智能AI机器人,巨大型机器人像美日合作的变形金刚就是外星生命的设定,而不是巨大化武器。有名的巨大化机器人动画只有《铁巨人》,那部是冷战背景下的核隐喻,又是和核爆有关——所以你看,欧美平时不拍巨大机器人,一拍就是冷战,也只有冷战面临核威慑巅峰的时期才会促使他们去拍这个题材;而日本是二战直接经历过核爆的,所以从一开始就热衷于拍巨大机器人。


另外一点明显的对比是,日本动画中往往会出现特别多的爆炸、光线等等破坏性极强的大场面,相比之下,美国动画就很少见。而且有一个冷知识很多人都不知道,在传统二维动画制作里,美国人是认为“特效动画”是比“角色动画”级别更低的,所以在角色动画上发展到了巅峰,但是特效就比较弱,画特效没那么受重视,待遇也比画角色的差;而日本人却是非常强调特效动画的,像《EVA》的导演庵野秀明,在没有当上导演仅仅还是动画师的时候,就是以画爆炸特效出名的。


庵野秀明,日本著名动画制作人,代表作为《新世纪福音战士》、《不思议之海的娜迪娅》等。


在80年代巨大机器人动画的黄金时代,大部分机器人往往以连续性光线引发爆炸作为必杀技,这与核爆的强烈闪光有着极为相近的视觉表现方面。典型例子,还是庵野秀明在《DaiconIV》里画的爆炸就明显是核爆,大友克洋的《阿基拉》高潮中也出现了核爆。负责这些场景的动画师,尤其以金田伊功为代表的动画师,在描绘这种类“原爆”场景时以抽象化的方式强调光线的美感,在爆破与毁灭中孕育出具有神性的龙的形象,以强调出一种终末之美。


动画电影《阿基拉》中的核爆场景


另外,我们大家都知道皮卡丘这一形象,圆滚滚的电老鼠,外表十分可爱。不过皮卡丘的名字,其实也与当年广岛对原子弹的俗称“皮卡弹”具有同一词根(pika即闪光之意),两者存在着隐性的关联。所以有学者认为,巨大机器人和皮卡丘的光线攻击手段,都可以被视为“皮卡弹”爆炸之后的视觉意向的有意无意的戏份或者隐喻。


所以随着经历过战争一代人老去,新一代的动画创作者已经越来越少会直接体现“原爆”体验,但也会在无意识下受“原爆情结”的影响。日本的著名艺术家村上隆甚至断言,不光是动画,当年美国向日本广岛和长崎投下的那两颗原子弹,塑造了日本战后整个亚文化社群。


所以当我们深入去探究日本动画与“核”的关联,确实有非常多的深层联系指向了这一结论:关于“核”的体验、想象、认知,构成了日本动画最具特色的部分。


我们甚至可以说,“核爆”是日本战后动画文化的起点和原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活字文化(ID:mtype-cn),作者:马小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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