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体育产业生态圈 (ID:ECO-SPORTS),作者:王帅,原文标题:《这个国家的足球人,向总统“开战”》,题图来自:视觉中国(米莱在国会公布2025年预算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体育产业生态圈 (ID:ECO-SPORTS),作者:王帅,原文标题:《这个国家的足球人,向总统“开战”》,题图来自:视觉中国(米莱在国会公布2025年预算案)
1980年代,阿根廷的低级别足球联赛里有个守门员,水平尚佳、正值年少。看起来,这个年轻人可以把自己的前半生都用在心爱的足球上。
结果,彼时的阿根廷国家经济由于时任财政部长的决策失误迅速恶化。当这个年轻人看着超市里的人们像着了魔一样哄抢物资,那是一个“人生决定”的时刻——他深感足球救不了阿根廷,自此走上了钻研经济学的道路。
四十年后,已是著名经济学家的他,带着自己的“救世理论”荣登大位。他笃信自己如今的学识可以拯救这个国家的一切,包括他心爱的足球。
这个前守门员叫哈维尔·米莱(Javier Milei),现任阿根廷总统。
但这一次,阿根廷足球站到了他的对面。
计划的一部分
如果关注国际政治的话,你或许听说过,米莱正在阿根廷进行一场常人难以理解的“社会试验”。
深得“奥地利经济学派”原教旨主义真传的他,对于政府的几乎所有经济干预都怀有发自内心的反感与厌恶。在他的理想中,“无政府资本主义”才是一切问题的终极答案。
简而言之,休克疗法。
最新消息是,米莱承诺,将取消90%的现行国家税收,并允许地方自主管理税务。
那么,上任一年有余的米莱做得怎么样?
有好消息。比如刚刚过去的2024年第三季度,阿根廷的GDP自2023年下半年以来首次实现了环比正增长;阿根廷久有大名的通货膨胀也得到了缓解,今年11月单月通胀率回落到了2.4%,是2020年7月以来的最低水平;另据该国经济部11月的最新报告,阿根廷今年已经连续10个月实现国家财政盈余,各类公共支出也有显著削减。其中,公共部门工资减少了26%,退休金和养老金则减少了23%。
但坏的数字也不少。通胀是放缓了,可象征着物价承受能力的消费者价格指数(CPI)增长仍然达到了190%,汽油价格是去年的5倍,水、电、气也涨了3倍,超市的货架上时常空空如也;财政是盈余了,但社会援助经费从去年的6千万美元掉到只剩330万,狂砍公共补贴和退休金的做法,让阿根廷的贫困率攀升至53%,社会中下层人口被当成了“代价”。
是逆天翻盘还是全面崩坏?没人知道米莱的“无政府资本主义”试验最终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包括足球在内,各行各业的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尽量免受动荡的波及。
但怎么可能呢?
其实不难猜想,足球是阿根廷国民的精神支柱,某种意义上也是米莱本人转行经济学的缘起。全世界的球迷都巴望着自己国家的足球产业能像英超一样红红火火、日进斗金,贵为现任世界冠军的阿根廷,更没有理由只做出一个二流甚至三流的联赛。
所以,搞足球,本身就是米莱“一揽子救国计划”的一部分。
上任仅仅10天,米莱就签发了多达366项紧急政策法令的经济改革总体方案。其中,体育组织被允许进行公司制转型,不仅私人投资者可以介入,上市的门路也被打开。
如今回过头来看,这无疑是米莱的足球私有化构想的前序之举。
在米莱的眼里,阿根廷足球产业之所以上不去,就是因为这个国家对足球的监管太多。阿根廷甚至还有“足球俱乐部必须是非营利性公益社团”的规矩,这显然阻隔了太多国内外潜在的投资。
钱是生产力,不让钱进来,拿什么促发展?
米莱自己也在社交媒体高调发声:“有‘快钱’为什么不能挣?我们的足球,不需要贫穷。”
据外媒报道,米莱的亲信、阿根廷议员朱莉安娜·桑蒂连(Juliana Santillán)甚至联系过中国驻阿大使馆,希望可以为中国富豪玩足球“提供来自阿根廷的机遇”。
8月,总统正式签署法令,要求阿根廷足球协会(Argentine Football Association,AFA)在一年时间内完成机制改革,允许并推动全国上下数以万计的足球俱乐部转变为“营利性组织”。
足球私有化,启动。
说实话,相比于税收、裁员、公共开支、资源开发等一系列关乎国计民生的紧要事项,足球俱乐部被开放投资,真的算不上一件多么重大的政策。
但米莱,这个擅长鼓动群众的政客,却在足球圈碰到了钉子。
开战时刻
消息一出,群情激愤。上到博卡、河床这些行业巨头,下到广大球迷百姓,纷纷通过各种形式表达自己强烈的反对之情。被怒气值烧开的口水,恨不得把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淹没。
事实上,自打19世纪从英国引入,足球在潘帕斯高原的生长就被赋予了浓重的阿根廷民族情结。到20世纪初几大俱乐部以会员制的形式相继成立,足球让人们彼此沟通、理解并达成团结的社区属性,更被写进了球会的章程流传至今。
该国体育史学家也直言,“赚钱,从来都没有当作一个值得考虑的重点。”
到了20世纪后半段,阿根廷足球声名鹊起,渐成世界豪强,国内足球的社会价值也愈发被政治家们看重,成为了笼络人心、宣泄民情、促进就业乃至于承担社会公共服务职能(比如托儿所、卫生站、社区援助)的工具——河床队甚至为国家建立过一所大学。
要知道,哪怕是到了2009年,时任总统克里斯蒂娜(Cristina Fernandez de Kirchner)还曾靠着为全国提供免费的足球赛事直播而支持率大涨。
总之,在悠久的历史积淀中、在以政府为首的利益相关方的助推下,阿根廷的足球俱乐部们,早已通过社区性——或者说是公益性——渗透进了公共生活的方方面面。哪怕实现了盈利,钱也只能用于球会的再投资。
反过来,就像无数球迷在面对媒体时表达的那样,“我们的俱乐部,属于每一个人,又不只属于任何一个人。这是大众的财产。”
显而易见的是,如果俱乐部被私有化成为“营利性组织”,不仅球会的公共服务职能会消失,球迷也会成为被压榨的对象,连挣到的钱都不知道会进到哪个资本家的口袋里。
氪体曾发布过一篇关于“网红入侵职业联赛”的文章,主要讲述的就是一家叫做列斯特拉体育的球队在他们老板的带领下胡搞八搞的故事。你想必会问,阿根廷的俱乐部要真都是会员制的,怎么可能允许球队跟着老板乱来?
不妨以全世界最有名的会员制球队举例,皇马不也是老佛爷一言九鼎?巴萨不也被几位主席“前赴后继”搞进了财务泥潭?
所以,制度的选择从不代表一定就能怎样。
但制度是一种象征。
在球迷的观感里,会员制,起码可以让足球不会彻底沦为某个人赚钱的工具。如果这最后残存的一丝丝公益属性都被湮灭,那无异于一场对阿根廷足球传统的挖坟掘墓、挫骨扬灰。
连司法系统都下场了。
自从米莱的经济改革方案出台开始,针对其中体育部分的禁令就从各大地方法院的签发室不断飞出。9月,阿根廷足协所在区的联邦法院也判定,总统对足协的命令“涉嫌违宪”——当然,政府有权继续提请上诉,把官司往最高法院打。
阿根廷足协也为“战争”的升级做好了准备。
在今年10月的换届选举中,现话事人、长相彪悍的克劳迪奥·塔皮亚(Claudio Tapia)轻松赢得连任。而在宣布连任后,他的第一项承诺就是,“阿根廷足协坚决反对政府对足球事业的无端干预,并郑重警告,俱乐部如有变更为营利性组织的,一律逐出阿根廷足球体系。”
几乎同一时间,以博卡青年和河床两大豪门为首的多家球会纷纷发表声明:坚定和足协站在一起。
足球也不例外
对于足协的反抗,政府并不意外。
相当一部分“米莱主义”的追随者都坚称,足球俱乐部有选择自己以何种身份存在的自由。司法部长马里亚诺·利巴罗那(Mariano Libarona)就放话:“作为政府,我们有义务解放阿根廷人民,足球也不例外。”
而事实上,如果抛开观点理念的虚空对抗,阿根廷足球、乃至整个阿根廷亟待一场全方位的深入改革,本是公众早已达成的共识。
就像美国在2016年选出特朗普一样,米莱之所以能够当选,恰恰是因为老百姓已经烦透了温水煮青蛙式的无效治理,支持者们直言:“他的政策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我只知道,不变是不行了。”
足球亦如此。
阿根廷国家队是21世纪20年代最成功的球队之一,一届世界杯、两届美洲杯外加一个欧美杯,似乎昭示着潘帕斯的足球正在享受一段黄金岁月。
但冷静想想,这些究竟是体系的成功,还是只是个别球员的辉煌?
象征着南美俱乐部至尊荣耀的解放者杯赛场,巴西球队已经连斩6冠,其中4届更是活活打成了巴西德比。尤为讽刺的是,2018年决赛,当博卡青年和河床会师,阿根廷甚至因为无力管控疯狂的球迷,被迫将比赛移师到了当年的殖民宗主国西班牙举行。
不仅踢不过巴西,如今的阿根廷国内联赛竞技质量连年走低,连拉美区第二的位置都快被墨西哥联赛抢走了。而对于商业化程度受限,主要靠转播费、球票和广告过活的阿根廷俱乐部来说,难看的比赛对收入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早在2022年,米莱本人就在接受采访时开火:“我想请球迷们问问自己,你们真的喜欢现在这些质量糟烂的比赛吗?你们真的想继续忍受这种痛苦吗?只要能把冠军赢下来,你们谁会在乎谁是老板?”
竞技下滑导致收入下滑,收入下滑又让竞技水平进一步下滑,恶性的下行循环一旦形成就难以中止。
2021年就对各类投资敞开怀抱的巴西联赛,已经可以堂而皇之地用高薪挖隔壁的墙角了,从当打明星到青年才俊,通通不放过。
从产业角度观察,被阿根廷足球人奉为圭臬的会员制,出于对商业化的“警惕”,至今大部分收入仍然要依赖会员费、电视转播、门票和周边广告。
而这些来源,都不剩什么增收的余地了。
以超级联赛里的百年球会圣洛伦佐(San Lorenzo)为例,8万会员每月大概20美金的会费,全年会员费总共不到2千万美元——这不是个小数字,但在足球世界也真的不多。
转播费呢?2023年,阿根廷超级联赛的版权收入只有不到1亿美金,而联赛有28支球队。
收入上不去,贪腐、负债、欠薪和赌球就更会层出不穷。米莱足球事务的幕僚之一、FIFA持证经纪人吉列尔默·托佛尼(Guillermo Tofoni)言简意赅:“阿根廷的足球产业,比国际落后了至少40年!”
说一千道一万,问题还是那两个字:经济。
足球之所以能成为世界第一运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它是一个国家或地区社会面貌的综合反映。在一个货币贬值、恶性通胀、失业率和贫困率双高、正在经历休克疗法、国际信用评级是CC的国家,又凭什么指望足球行业一枝独秀?
宏观经济面前,足球也不例外。
没有魔法
在本文的最后,让我们把视角切换到阿根廷的“对跖点”中国。
曾几何时,已经落马的前足协主席陈戌源“足球本身是社会公益产品”的言论一度引发群嘲,而屡见不鲜的职业球队欠薪潮和解散潮,也让国内的足球从业者基本达成了一致:要挣钱、想方设法地挣钱。
但颇值得玩味的是,在传统足球强国阿根廷,那里的足球人恰恰是为了坚守住所谓的“公益性”,而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热钱,甚至不惜公然对抗国家元首。
这不禁让人思考:足球,在一个国家和社会里到底意味着什么?
诚然,这是一个过于宏大的议题。但作为体育领域中单独体量最大的一项产业,无论中国还是阿根廷,过去数年的荆棘曲折已经深刻地教育所有人:足球,不挣钱是不行的,乱挣钱是不对的。
所以,“笨蛋,问题是经济!”
正如阿根廷多位足球行业专家在总统和足协的战争中反复呼吁的那样,行之有效的管理和经营,远比要求俱乐部以哪种形式存在重要得多。
“无论采用何种模式,都不代表必然的成功和失败。这里没有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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