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五条人:县城没有美学,只有生活
2020-10-15 15:23

再谈五条人:县城没有美学,只有生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苏小七,监制:猫爷,头图来自:微博@五條人WUTIAOREN


从7月到10月,自《乐队的夏天2》第一期登场开始,五条人就几乎没有离开过大众视野。


“五条人歌里到底唱的是什么”“他们不就靠人设和流量“,种种争议,凸显了当下对于这个突然大火乐队的矛盾心情。


五条人确实讨论度非常高,在节目里反复被淘汰又被捞起复活,还有一些打破常规的天然“综艺感” 。


有许多人津津乐道于段子和截图,但其实对五条人的音乐是鄙夷的,认为他们靠的只是段子、方言和猎奇的“县城美学”。


五条人的音乐到底在关注些什么?他们的歌里真的有一种所谓的“县城美学”吗?


而在探讨这些问题的过程中,或许我们可以正视和去思考,那些沉默已久、不被看见的县城和“边缘人群”。


一、普通人身上的“一些风景”


要说五条人,海丰,总是绕不开的关键词。


他们以歌唱的方式,记录着这个汕尾小县城里的世情,靓仔阿伯,街头巷尾的只言片语,鸡零狗碎的生活片段。从历史人物到风俗童谣,甚至反映了经济政策,以及对打着官腔的官员的戏谑。


阿良仔在工厂从早做到暗/哪儿都不曾去过/他的屋内还存有那么十多张CD/和几本摇滚杂志 ——《世情》


我踏架脚车牵条猪(农村不像农村/城市不像城市/海丰公园只建一个门)——《踏架脚车牵条猪》


从大众文化的角度来看,这确实是一种非常少见的关注和视角,尤其重点讲述县城生活的《县城记》(2009)与《一些风景》(2012),两张专辑都已是近10年前发售的了。


作为夹杂在中间的过渡地带,“县城”既没有城市的繁华生活,又没有乡村的田园牧歌,往往是被忽视的,甚至有点被刻意回避了。


摄影:苏小七


但在互联网飞速普及的近两年里,虽然县城的故事开始被提及,但要么是像快手那样一个过分接近的、怼在脸上的镜头。


要么成为了童年回忆的对象,或是猎奇狗血故事的发生地,人性黑暗的大型试验场。这背后所隐藏的,还是带有刻板印象的鄙夷,以及把县城符号化为一种奇观。


一度,“县城”和“小镇”的概念也被炒热,但出现的语境多半是“下沉”,是瞄准这一群体钱包的消费主义。


五条人不一样,他们的语气不是我们传统文人式的乡土回忆录,不滥情也不故作高远;更不是互联网上那种为了博取流量,把猎奇和狗血放大的刻奇。


他们对县城既是从内而外的实在观察,又兼有海子般的诗意。故事基础根植于乡土,但在音乐和歌词上,五条人却经常离地很远,几乎要飞上天去。


我们在城市里面找猪/想象中已经找到了几百万只/我们在想象中度过了许多年/城市又艺术地长出了农村——《城市找猪》


梦想变成蚊香也不错啊/别变成蚊子就好了——《梦想化工厂》


《一些风景》来源于一位瞎眼老伯,他说“我在14岁的时候我的眼瞎了,但是人间最美的风景我已经看过”。


《曹操你别怕》原本是一碗番薯粥引发的血案,看似讲民风彪悍和一言不合的打架斗殴,但结合上了潮戏戏剧和传统唱腔,俨然多了几分戏谑和无厘头。


摄影:苏小七


如果跟随五条人这种平等的视角,去“打开”这些人,我们也会发现一些风景。


“法国新浪潮祖母”瓦尔达(Agnès Varda)也喜欢拍人,各种普通人。她就在自己居住的街道上拍摄,附近的邻居,理发师、一些做小生意的人,售卖面包、肉、五金……这些构成了一个小村庄生活的全部,她记录了这些人身上许多普通又可爱的小细节。


瓦尔达说,许多日常事物被我们称之为“普通的”,但它其实并不普通。就观察这件事而言,没有什么是普通的。如果有着对于自己拍摄的人的同理心和爱,会发现他们是特别的。


二、沉默的“小镇青年”


在采访里,来自河南的“小镇青年”小刚对看理想说,虽然他完全听不懂五条人的歌词,但他在五条人的歌里找到一种感觉。


过去,当地乡镇红白喜事上经常出现一种唢呐声,现在已经变得非常罕见了,虽然五条人的歌里并没有出现唢呐声,但他好像听到了同样的感觉。


或许这是一种根植于中国本土的情绪,可以跨越不同地域、文化、年龄的情绪。


虽然被“临时换歌、方言、人设”这样的标签包围着,但五条人说欢迎解读,也允许误读。


因为这种明星效应,让更多人通过歌曲,意识和关注到了从前不感兴趣的、漠视的、忘记的真实生活。让不被看到的人群和文化,获得了跨越性和连接性的新生态。


图:@五條人WUTIAOREN


乐评人郭小寒评论,五条人真正意义上打开了一种新的维度,为我们提供了“小镇青年”的另一种样本——“我就很想成为一个海丰人”,他们以此为自己的根,“就算出去玩了一趟,还是要回来”。这是一种非常浪漫的意向。[1]


很多我们熟悉的民谣作品里,它常常有一种向往,就是想要成为另外一个人,或是另外一种人,小时候想要成为的、不属于自己现在状态的某一种人。


这其实涉及到自我和人生选择的终极疑问,也就是:你到底想要成为什么人?


在县城这样的地方,小镇青年可以接触到思想资源和工具非常少,谋生时贩卖的打口碟、盗版书和文学,就成为了五条人的养分和创作工具。


其实到了现在,海丰话“方言”和县城故事,在五条人的歌曲里所占的比例已经越来越少,随着生活的变化和发展,他们已经转去继续观察身边的同样不被关注的边缘群体的生活。这可能才是五条人歌曲里真正的生命力所在。


小镇青年如何认识世界?又如何走出去?五条人展现了一种可能性——


在《县城记》的封面写的这句话无比准确,“立足世界,放眼海丰”;而不是我们惯常意义上认为的“立足海丰,放眼世界”。


还有一位在云南的乡镇执教三十余年的初中语文老师“木子”,给看理想留言:“我的多数学生在应试教育面前毫无意义,上不了普通高中。是不会发声、不被看见的群体,我推荐他们看电影,看打工诗人的纪录片,希望他们能够觉醒。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最终会成为打工大军中的一员,希望对五条人的关注可以引起更多人对这一群体的关注,了解他们的现状,教会他们发声,听到他们的声音。”


三、县城没有美学


或许不少人有类似的经验,一看到“县城美学”这个词时,脑海中浮现的要么是被士绅化审美入侵的回迁建筑,要么就是各种魔幻故事和奇观场景。


在五条人出名之后,也有许多人去到海丰,但多半会觉得有些失望。如果真的走在一些“县城”的大街上,感官体验是不会有歌词和影视里那么有趣的。


摄影:苏小七


汽车和摩托车完全不讲交通法规在大街上飞驰, 一路上还不停按着刺耳的喇叭, 路边的商贩用廉价音箱大音量公放着当季流行的“神曲”,路边的商铺满是不知名的服装小品牌、手机专卖店和小吃店。


县城的地下赌场里面烟雾弥漫/中国的县城都差不多一个模样/他住在一家破烂旅馆里面/打开电视机核对福利彩票——《热带》


另一位河南的“小镇青年”万户在听到“县城美学”这个概念时,他满不在意地回应“县城哪有什么美学”。


这无疑敲醒了我们,在对县城的观察中,是否早已陷入某种刻板印象,以及无自觉的一种高高在上的猎奇和窥探心理。


其实“县城”本来就只是一个行政区划,江苏经济发达的百强县,与河南的小县城,显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只是许多那些被视为落后、土、贫穷的东西,被一股脑塞到了这个词里。


“县城”这个称呼在当下,其实承载着某种既定想象:忽略中国大部分县城中那部分无趣平庸、没有个性的事物(也就是五条人歌词里所写的“中国的县城都差不多一个模样”)


然后再把那些我们认为的所谓有趣的,或者说是野蛮生长的、贫穷的、落后的,这样一些带着荒诞色彩的东西提取出来,然后形成一个刻板印象的合集。


因此,我们需要重新定义一下“县城美学”里“美学”这部分概念,美学并不应该指向单纯审视性的美观、美感。而是人情味,现代都市早已失去的自然与风土,以及更“在地”(localization)的一种真实状态。


摄影:苏小七


那么,刻板印象中的县城的“魔幻感”究竟从何而来?


第一层印象往往是混乱和失序,因为边缘控制力的薄弱,还没有习惯城市生活的秩序,或许还因为存在着许多灰色地带。但也因此,县城给予了事物许多野蛮生长的空间,也就经常出现超出我们惯常概念里的“神奇操作”。


被认为是“第一位研究现代性的社会学家”齐美尔认为,在小城市里,人们几乎认识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而且跟每一个人都有积极的关系。小城市的精神生活,就是建立在情感和直觉的关系之上的。


这一点,在中国传统人情社会尚未完全瓦解的县城和乡镇里更为明显。


图:《平原上的夏洛克》


就像电影《平原上的夏洛克》所展示的那样,县城的人们倚重熟人和关系,遇事往往总有一套自己的的解决方式,因此人情味要浓重很多,却往往会有许多生猛、鲜活和有趣的人物故事。


还有一点看似不起眼,却非常值得深究:县城里往往有很多我们认为“早已过时”、老土的玩意。


这背后的根源是发展的不平均,不同的地区之间,好像存在着严重的时间差。


一些经济发达的县城是光鲜亮丽的;但许多县城,似乎是10年前的模样,在更多位于内陆深处和离城市太远的县城里,还保留着几十年前人民公社的模样,带着计划经济时代的余晖。


摄影:东


这种时差,用所谓现在流行话术说,就是“下沉”。当大城市的那些文化和审美、消费的潮流传到小县城时,可能都已经过去三五年甚至更久了。这个时差导致在大城市早已飞速变更和被抛弃掉的东西,却才刚刚到达县城,“新潮”已经演变成为了“落后”。


这背后还暗含着一种对立的关系,在现代语境之下的“边缘”和“中心”。


近些年经济的高速发展,让“边缘”和“中心”变成一组对立关系,尤其是国人又往往有强烈的中心情结,觉得边缘的生活是落后的、不值得过的,这种焦虑又造成了权力和资源的过度集中。


在这样不对等的关系下,外来文化,就像猛烈的潮水,震荡着村人已有生活的生活。在传统的价值观念已破坏、而新的观念并未扎根的前提下,这些“舶来”的想法冲击了故乡的文化根基。


“小镇青年”小刚说,他觉得自己所在的豫南地区的问题尤其严重,从外面回来的打工年轻人,带回来了互联网的“新东西”,就像一阵风席卷了一切。


而传统的唢呐声乐和民俗则渐渐没落,也没有像样的乐队和更多的文艺工作者,来传承和发掘当地的生活和民俗风情。


因此他无比羡慕能有自己地域文化活动的地区,比如,五条人所在的海丰和广东地区。因为贸易、历史、经济结构等原因,那里的地域文化是如此独特、鲜活而有力量。


正如韦伯(Max Weber)所说,理性化可能是一种牢笼,所以我们都渴求通过一种有机的、个人性的、盘根式的小世界来抵制这个体制。当这个小群体越是具备异质性和多样性,它的抵制能力就越强,也就会更加有机。


摄影:苏小七


在这次短短数日的、也许并不足够成熟的县城观察里,我们还真实接触到了那些好像被“落下来”的人们。


这位奶奶有着娴熟的绣花手艺和纳鞋技巧,在我们习惯性的掏出手机付钱时,她却略带羞怯地说“我不会弄这个”,准备去隔壁店铺借一个收款码。幸好同行的人带有现金,赶忙付了钱。


这不由得让人回想起前段时间,那些因为不会用电子支付和健康码,没有智能手机的老年人,在社会生活中到到处碰壁、步履蹒跚的心酸新闻。更让人愤懑的是下面的评论:不会就去学啊,活该被时代淘汰。


关键的问题在于跑得飞快时,往往却也缺失了对真实群体的关怀。


许多人在这种快速发展的潮水中被落下了,而且也没有人去拉他们一把。其实都不一定需要去拉他们一把,而是能够接受:并不是所有人和所有地区,都需要保持一样的生活步调和评判标准。


县城没有美学,而是真实的生活,当与这些平时沉默的、不被看到的人们交谈时,会发现他们跟我们一样,对精神生活的需求是真实而又强烈的。他们也希望获得尊重和关注,这种迫切的心情,也并不亚于他们对想要改变自己经济地位的渴求。


参考资料

1. 《中国民谣小史》,由看理想与大内密谈联合出品,主讲人:郭小寒、相征,完整内容可至看理想App内收听

2.《064.真人秀、亚文化和五条人的夏天》,无业游民(播客),三水、玛布、来福

3.《把自己作为方法:与项飙谈话》,项飙/吴琦,单读 | 上海文艺出版社


致谢受访者:巽、小刚、万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苏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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