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贵圈-腾讯新闻(ID:entguiquan),口述:尔冬升,采访:郝琪、郝继,编辑:向荣,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尔冬升在综艺节目《演员请就位》第二季,以犀利导演的姿态亮相,一跃成为“反矫情达人”,登上热搜。
第一期节目里,赵薇说尔导是个“很直接的人,演员们要小心了”,尔冬升却告诉《贵圈》,他在电影片场很保护演员,发脾气是他的“导演技巧”。在节目里,他犀利地表达观点,一方面是知道演员来这个节目,就是准备好了接受指导,另一方面他也清楚,综艺节目“是给观众看的”。
这是尔冬升的综艺首秀。但他不介意自己的表现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节目后期,他带演员拍摄表演片段,时间紧迫,自称“没什么导演技巧”,也不想借机表达自我,只想着突出演员就好。
年轻时,他是香港风流倜傥的大明星,是让无数人羡慕的“小宝”,在邵氏武侠片中快意恩仇。1986年,尔冬升导演处女作《癫佬正传》获奖无数。那些年,他与最当红的女明星恋爱,热爱激情和速度,觉得殒命赛车场是件浪漫的事。
转眼几十年过去,人生到了如今这个阶段,过去的女友再难重逢。至于电影,40年的风云际会,早已没什么“新鲜事”,小到偶像的流量困境,大到电影行业起落,他都见过,已经处变不惊。他不再为电影圈的名、利、虚荣徒增烦恼,仍然想赚钱,“但是不会死命要钱”,仍然希望拿奖,但得奖也不是第一目标。
这么多年的生活经验和行业经验累积起来,他把影片的票房,连同演员的未来统统归结为命运。他当导演的影片,从来不署名“尔冬升作品”。他觉得电影更像商品——花了那么大的成本,要等着观众真金白银买票来看,显然是“用于交换的劳动产品”。
尔冬升没打算退休,也不打算为电影燃烧生命。要是有人说想要老死片场,他会立即反驳:“去你的,我才不愿意死在电影上。”
以下是尔冬升的口述。
一
刚开始我不想参加《演员请就位》,经纪人一直给我洗脑。因为疫情,我在香港家里憋了8个月,有一些项目去年就停了。我就想,我也需要来认识年轻演员,也让他们认识我。
上节目之后,年轻演员对我的了解的确比以往多。他们很多人以前可能听过我的名字,有点印象,但要百度一下,才知道我导过什么戏。十年前我拍《大魔术师》的时候,他们有的人才10岁,他们的经纪人那个时候可能还在读中学。
电影《大魔术师》根据张海帆同名小说改编,云集梁朝伟、刘青云、周迅、吴彦祖、吴刚等知名演员,获第3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服装设计奖,及最佳女主角提名
我在这个节目上就是用我的导演技巧、经验与演员对话。我来内地隔离期间,把第一季节目全部看完了。当时我犹豫过,在节目中直接指出演员的问题是不是不太好。他们当中有些人很年轻,可能会受不了。有些过去拍过很多戏,公开说,会让他没面子。
后来我想通了,他们既然来了这个节目,也很清楚这是综艺,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一切,我就觉得没关系,就说吧。
但真正拍戏时,我是不会在片场责备演员的。演员很脆弱,他犯了错,跟摄影、灯光都无关,我不需要让其他工作人员知道。我会把他叫到角落,跟他聊天,这都是很隐秘的事。
如果我在现场骂演员,那一般是手段——通常针对年轻演员。开机了,我需要他有反应,我就直接骂他,他突然愣了、眼睛红了、哭了,我一叫“停”,马上把真相告诉他,安抚他。
大家都希望工作环境开心,但一开心,心就散了,偶尔需要吼一下,让他们集中注意力,这些都是手段。他们有时跟我说:“导演,不要生气。”我说:“我没有生气,我发脾气。”我不太会生气。他犯错,我吼他、骂他,我生什么气呢,应该害怕的是他。
我没有看节目(《演员请就位》第二季),也不准备看。节目播出后,身边的朋友告诉我,我红了,上热搜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是热搜。我就看了几眼预告片,表情好像有点凶。不过节目预告跟电影预告一样的,如果让我来剪,我也会这样做,我可能会更抠。
加盟《演员请就位》第二季导师团队,尔冬升点评演员时毫不留情
拍完就拍完,还管那么多干嘛。这个节目是给观众看的,不是给我看的。娱乐综艺嘛,就是有给人八卦的功能。八卦没贬义,娱乐圈的特性之一就是这个。
我觉得演员也不需要再看(节目)。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已经体验了,心路历程自己清楚。你可能看一看自己的表演,真的不那么好,就OK了。
你在节目里表现好,不代表你就有戏拍。没有合适的角色,你演得再好也不会有人找。《门徒》能用这些年轻人吗?一个都用不了。所以这件事情不成正比。
我从做监制的角度看演员,跟他们在这个节目里演得好不好无关。你不会期待年轻演员都演得像梁朝伟。我是看他们在各自年龄范围里的天分、眼神和外形,看特色,有合适的角色我就找他。他在节目片段里演得好不好,对我来说不重要。
所以我感觉,这个节目里(对演员)的定级,是以电视剧和网剧为主的。
当然了,我来这个节目是要为演员服务的。这不是导演请就位、编剧请就位,是让演员来表演。如果我没有把他的表演弄好,我也要负责,我会觉得有点压力。
比如后面拍片段,三位演员在一场戏,我要让他们的戏份平均,这不像单主角的戏那么简单。工作量还挺大。我要修改剧本,要堪景,4天内要拍两个短片,两天做后期,第七天就录音,时间限制得很紧,很累的。
拍摄片段时,我也没有什么导演技巧,没什么要表达的。你怎么弄都弄不到拍电影的水平,就别把自己搞死了。我就取易,不用难的方法。
这是一个节目。如果四位导演拍出来的片段都很完美,节目就不好看了,李诚儒就没话说了。
二
现在很多人讲,男团出来的小鲜肉,戏一定不好。不是的,他们有些人戏很好。我不管演员的出身是什么,本科又如何,演戏很僵化的也不是没见过。
在《演员请就位》节目现场,大鹏让陈宥维跟女演员拥抱。刚好有机会,我就想把一些真相说出来。你(粉丝)以为你的行为是爱,但是过度了,就影响他的事业。有些年轻艺人沉醉在自己有很多粉丝这件事情里,但每一年都有小鲜肉出来,粉丝过几年就会移情别恋。你只是一个幻想而已,幻想对象是可以转移的。
我后来才知道陈宥维没有演过戏,他只是在于正的一部戏里客串过而已。每个行业的年轻人,在他那个年龄段只能做这个年龄段的事。如果他能做40岁的事,哇,天才了,对不对?所以你要给他空间,要原谅他。
很多大明星年轻时都不会演戏,但通过努力可以进步。你看周润发有天分吗?他在TVB跑龙套的时候特傻。同样,有些明星有天分,但工作态度不好,也会被刷掉。这种事没有方程式,出不来就是命运了。
不是所有戏都可以让演员去发挥,去拿奖,只能碰巧。你拍一部戏,角色写得好,碰巧找到合适的演员。入围之后还要碰巧没有对手,还要有观众缘。这不是跑步,更像选美,有运气成分。
我没有(替演员拿奖)的执念,我还替他们想?我自己都想多拿几个。不过拿奖不是我的第一目的,它是后来的东西嘛。我拍戏,首先要过瘾,然后要赚钱。如果老板说不行,那我就不拍了。
至于得奖这件事,它是不会按照你的预想发展的。你欲望越高、失望越多。我也是在成长过程中学到这些道理的。
每个人都会遇到困难和波折。女性有更年期,男性也有啊。人到某个阶段就会开始思考生命,年轻时不会。我40多岁才开始看哲学、宗教书籍,我看到一句话,大致意思是,当你有欲望的时候,你第一样得到的东西就是没有。比如,当你想拥有一辆法拉利的时候,恰好证明了你还没有拥有它。
尔冬升在《演员请就位》现场分享自己的经历
我当时愣了很久,这句话永远刻在我脑海里。后来我一直提醒自己,奖项什么的,这些东西我都有过,我到现在这个年纪还想要这些,我就是傻。
我以前开赛车。我知道赛车会死人的,但我那时想,哇,死在赛车上多浪漫啊。你如果现在让我死在片场,去你的,我才不愿意死在电影上。
以前我想40岁退休,没退。拖到45岁、50岁,还没退。我现在不退休,但是会减产。做我喜欢的东西,多一点也不会觉得累;不喜欢的,我就不勉强自己。我在这行干了40多年,会有点腻,剧本有时会雷同,同样的题材也不是没人拍过。
还有一些题材,我虽然喜欢,却也拍不了。拍不了就拍不了,电影本来就是一个商品,不是吗?每隔一段时间,那些年轻导演就要争论一次这个问题。没错,电影是有艺术成分,但它是商品。你要买票,要有人付钱,成本很高的。
三
电影在香港是高风险的(生意),还偏门,远远称不上工业。制度完善才能称为工业,我们离工业差远了。像邵氏、TVB这种,只是工厂而已。
内地的优势在于有产出,有观众。当内地市场第一次出现一亿票房时,(香港)老板们的眼睛已经睁得很大了。后来老板们全面北上,不再去经营原来的亚洲电影市场,创作者就要适应这个市场规则。
当然,香港导演北上,水土不服的很多。从语言上就不行。以前麦兆辉、庄文强他们来内地,普通话都说不好,我是他们的监制,但后来我就不来了。因为我一来,记者有什么问题都问我。风头是要给人家的。
有些戏,香港导演拍不了。比如有时代背景的生活剧,我就很难拿捏尺度。光靠收集资料不行,导演经历过那个年代,有情怀,那种情怀很难拍。我拍《新不了情》,有很多香港街头的生活,内地导演也拍不了。这就是情怀问题。戏能拍出来,细节的东西没办法做。
你觉得《我是路人甲》不(适应内地)市场。它怎么不市场?我又没亏本。我觉得看《我是路人甲》的人不会比看《新不了情》的少,影院票房只是很小的比例。以前港片的观众数量是有限的,现在很多人不是马上看片,而是几年后再看,在手机上看。我去《演员请就位》,就有演员跟我说:“导演,我上礼拜才看你的路人甲。”
《我是路人甲》讲述漂在横店的群众演员的故事,获第35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提名、最佳编剧提名
现在电影多到影评人都看不完,只能跳着看,科技进步制造出很多烦恼。我倒没有为此烦恼。现在电影圈里的现象是重复的,不是新的。所有事情以前都出现过。
我们家有20多人从事这行,几十年看下来,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新鲜事。小到演员遇到的问题,大到整个电影行业的起落、资本的涌进、崩盘,老早就都发生过了。
现在还能提起我新鲜劲的,就是这个故事我想拍,我要找到好演员把它拍出来。
我们老说几百亿票房,这其实没多少。你上网查一查,卫生纸一年卖多少钱,我们每年倒掉的水果数量都是天文数字。所以几百亿票房其实很少的,但电影影响力大。
我现在大概不会拍沉重的题材了。可以伤感,但不要沉重。散场时,观众觉得人生无望,你又不给他提供解决方法,没必要,这种沉重留给文学吧。我个人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足够了,看新闻已经觉得很惨了——世界上70亿人,有10亿人饿着肚子睡觉,还有那么多人没有干净的水喝。我看电影这样“虚假”的东西需要那么惨吗?
不要把电影想得太伟大,电影只能提出问题,它解决不了问题。对一般观众而言,成长过程中总会记得一些电影。它只要在某个时间点给观众一点启发,这就很伟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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