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贵圈-腾讯新闻(ID:entguiquan),作者:展展,编辑:向荣,出品:腾讯新闻×贵圈,原文标题:《没想到,我的第一次平遥电影展,却是贾樟柯的最后一次》,题图来自:平遥国际电影展官网
没人想到,第四届平遥国际影展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幕。
10月18日,距离影展结束还有一天。傍晚,工作人员突然通知,贾樟柯将在晚上7点半接受媒体群访。
事发突然,媒体会上,贾樟柯宣布的消息更令人措手不及——这将是他的团队最后一次做平遥国际电影展。他说:“我们没有花政府一分钱,全部是社会的资本,我们已经把这个品牌打造好了。”
从明年起,电影节公司、设施将被捐赠给平遥政府。贾樟柯调侃,希望平遥国际电影展摆脱贾樟柯“阴影”。过去4年,因为事务繁重,他几乎没在电影展上看过电影,以后,“我想回到一个观众。”他说。
▲ 平遥国际电影展由贾樟柯2017年发起创立,是继上海电影节、长春电影节、北京国际电影节和丝绸之路电影节之后,第五个获得国家批准的国际电影展(摄影:展展)
很难想象,脱离了贾樟柯的平遥国际电影展会是什么样的。这里到处都是贾樟柯的身影,他像一位脾气很好的主人,始终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出现在大师班、主创见面会、各种名目的讲座以及灯红酒绿的午夜派对上。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平遥国际电影展。稍显混乱的媒体流程、参差不齐的影片质量、突然取消的场次……这些常常让我感到混乱。不过,一切都没有这个消息令人错愕。
一定程度上,贾樟柯构成了平遥国际电影展的气质,也用他的人脉与资源帮助这个新生电影展一步步成长。四年前,平遥国际电影展“从零出发”,立下的“未来办展目标”是:始终保持对电影艺术新发展和新动态的高度敏感,始终年轻,始终保有锐意和活力,始终勇往直前。
但愿离开了贾樟柯的平遥国际电影展还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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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遥国际电影展大概是国内唯一一个拥有独立场馆的电影展。这个名为“电影宫”的地方位于平遥老城西北角,占地约200亩。距离我居住的古城下东门附近的酒店1.2公里,步行需17分钟。
▲ 平遥“电影宫”入口
酒店的前台大哥告诉我,在成为电影宫前,它是平遥的柴油机厂。
设计师廉毅锐第一次来,就被此处的气质吸引。进入工厂,左边是一大块绿地,这在以街巷为主的平遥古城中十分罕见。他对四个厂房进行了改造,并以大台阶将其中三个连接起来。大台阶成了一切红毯活动的入口,无数明星、导演都曾站在上面,为电影作品助阵。
贾樟柯希望,电影宫能够有殿宇的仪式感。而我所感受到的,是一种类似“宫墙”的存在。
▲ 电影宫还保持着过去工厂的样貌(摄影:展展)
在前往电影宫的路上,我经过了若干家店:卖碗秃的、卖醋的、卖漆器和陶瓷的……这里的景区与其他景区并无二致,走上50米,你便能大致知道它的全局。人群中,很容易分辨出哪些是游客,哪些是来参加电影展的。后者的衣服颜色通常更低调,很少拍游客照,脖子上挂着相关证件,或者背着电影展的周边背包。
走进电影宫,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场域。宫外,你很难找到与电影展有关的痕迹,就连与电影相关的元素也很稀有。几天下来,我在古城里看到的关联度最强的物品,是一款呲牙咧嘴的塑料面具,取材自《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的造型。
但一进入电影宫,周遭的一切都在欢迎你来到电影世界。主干道左手边,程耳、万玛才旦等人的半身照被放大,多米诺骨牌般立在草地上。上午,阳光透过树梢,在他们脸上留下错落的阴影。右手边,电影海报依次排开,傍晚,夕阳的橙光准确地铺洒其上。
▲ 傍晚,夕阳洒在电影海报上(摄影:展展)
宫里,你可以买到咖啡、巴黎水和各种牌子的啤酒。这里最受欢迎的食物是沙拉、三明治、汉堡和意面——典型的一线城市的食物,快捷、简单,相对健康。
宫外,满街都是面食和小吃,最常见的有碗秃——面食,像一条条细长滑嫩的小昆虫;栲栳栳——面食,空心状圆柱体,刚蒸出来时,像一个柔软的蜂窝煤;铁板豆腐——质量不太稳定,尚未达成统一标准,有些店铺用的是豆腐,有些店铺用的是豆腐泡;炉食月饼,五仁馅的,号称新鲜烤制能放一个月。不过几乎每家店都卖沙棘汁。据说沙棘因超凡的生命力被誉为“生命之王”,经历过亿万年严酷的自然选择,是世上最古老的植物之一。在古城,它按瓶出售,一瓶3元,两瓶5元。以如此低廉的价格获取生命之王的馈赠,总让我在喝下它时,心生敬意。
宫殿内外,飘荡在空气中的声音也不一样。宫外,是平遥古城的循环广播,反复提醒每天进入古城的8万余名游客戴上口罩,保持间距;是沿街小店的叫卖声,热情但缺乏节律变化;是此起彼伏的游客对话,嗡嗡的一团,无法捕捉具体信息,但绵延不绝。
宫里,贾樟柯希望,电影宫能够创造出一种人与人相遇的氛围。他做到了。在这里,有很多相遇的场所,到处都是公共座位。座位可以挪动,按需拼装组合。座位之间,距离不会太远,你甚至能听到临桌的低语,借由他们的谈话内容判断对方身份。
在这里,人们讨论刚刚结束的电影,或者即将开启的项目。这里有一种轻松、宽容的氛围,话题可以严肃,但不沉重。一天下午,我正在户外咖啡厅和同事们聊天,一位男士过来与我的朋友打招呼。朋友介绍:“这是《伊比利亚的派对》的导演。”他笑着调侃:“我那个电影都快被黑出圈了。”
《伊比利亚的派对》媒体场在电影节第一天放映,我没赶上。不少同行看完后齐齐在豆瓣上怒刷一星。接下去的几天,我每天都能听到周围有人在讨论它。人们将它称为今年平遥第一颗惊天雷。它成了评价体系、烂片标准。导演胡杨轶,在影片中为自己署名“澈与炻”,自称“导演圈郑爽”。
谈到差评,这位“导演圈郑爽”的态度很松弛。或许在这里,人们可以接受对于影片的各种评论。我承认,我被成功地反向安利了。
接下来几天,陆续有人在看过别的影片后,向《伊比利亚的派对》“道歉”。10月13日,媒体场《荒野咖啡馆》放映,观影的媒体人早早排起长队。由于放映厅人数有限,队伍在我之后三人截止,很多人无法观看。
但他们或许会感到庆幸。电影放映到第5分钟,我左边的男士开始看手机,一直看到影片结束。右边的男士连连叹气,有几次,他忍不住低声嘟哝:“这什么鬼?”中途退场人数,是我在所有媒体场中见过最多的。
这是一部令人如坐针毡的电影。画面好,除此之外,一切都莫名其妙。主人公总是莫名其妙地眼含泪水,里面所有人都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一查,果然,导演以前是摄影师。他在发布会上说,他欣赏照片的所得“不亚于看一部电影”。于是,整部电影给人的感觉就是,时尚大刊摄影师在西北荒野拍大片之PPT合集。
于是,《荒野咖啡馆》被称为《伊比利亚的派对》姐妹篇,合称“平遥双姝”。
不过,很快,它们都被一部名为《纸骑兵》的电影打败。这是一部根据作家苏童的小说《骑兵》和《纸》改编的电影。我那天有事,没赶上它。200多人的媒体群里,有人激情发表着观后感,众人齐齐呼吁主办方加场。据说,《纸骑兵》足以让“毕志飞黯然失色”,“绝对名垂青史,每一秒都给你惊喜”,“不是那种很沉闷的烂,是充满观影愉悦感的烂”。
我必须承认,我再次被成功地反向安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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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贾樟柯的设想中,电影宫是平遥老百姓也会光临的地方。他分享了一则故事:一个寻常日子,他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往外看,看到老师带着一个班的小学生,坐在电影宫的大台阶上,他们在那儿聊天、看书,在夕阳下怡然自得。这正是他期待的:电影宫与平遥居民、孩子们的日常生活紧密联系。
作为设计师,廉毅锐同样不希望电影宫只属于某一部分人。在他看来,平遥古城与许多旅游城市一样,陷入了某种单调性,房子、旅游纪念品都非常雷同。他希望电影宫成为“针灸式的穴位”,让古城有新的玩法。他尽量保留工厂原貌,露天影厅里,观众能够看到西边太阳在古城墙上留下的剪影。
▲ 电影宫里的露天影厅(摄影:展展)
这届电影展的主题为“电影从来不是一座孤城”。贾樟柯说,他想做的,是让一部分电影资源从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流动到更基层的中国社会,流动到中国古老的城市。
如果不是疫情影响,这里的放映厅每天都有电影放映。除电影节外,电影宫每年还会举办平遥国际摄影展、平遥国际雕塑展,常有讲座、艺术分享活动。
去年,平遥获得金众电影青年颁发的“年度电影城市”荣誉。这背后是一项坚挺的数据——2018年,人口仅53万的平遥县,电影总票房环比增长550%,是中国增幅最大的城市。
贾樟柯称,这个数字证明,在平遥,看电影已经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但事实上,多数古城居民与电影宫的连接并不紧密。我入住的酒店前台大哥信誓旦旦地说,电影宫只在每年秋季开始运作,先是摄影展,接着是国庆,再然后是电影展。这之后,它就像一所紧闭的宫殿,悄无声息地冬眠。
大哥的信息来自酒店的住客。事实上,尽管电影宫距离他只有1.2公里,但他从未进去过。
“忙。”他这样解释。他今年36岁,从小在古城内长大,城内84条街,他哪里都去过,除了电影宫。
一年365天,他自称有350天待在酒店,他在前台、院子间奔忙,但更多时候,他斜躺在前台靠窗的一张罗汉床上。有好几次,我上午出门时他在睡觉,晚上回来时他也在睡。他甚至忍不住提醒我们,晚上早点回来。
只要没有客人打扰,他都在睡。但他休息不好,睡眠断断续续,因为客栈中总有事。罗汉床靠窗,旅行团一经过,他就要被吵醒。
他有两个小孩,儿子今年上初二,女儿上六年级。孩子们的妈妈会带着他们到附近商场的电影院看电影。但不是他。
电影节与他生意的关系在于,16个客房里,有3个房间的房客是来参加电影展的,他把我们这些人称作“来看电影宫的”。但即便没有我们,这里也常常满客。客人以中老年人为主,今年6月19日起,平遥古城周一至周五不收取门票,退休的老年人组团来此游玩。他们作息规律,早上五六点就起床,晚上10点前就陆续回来。夜里11点,他该睡了。
在平遥的最后一夜,我和朋友们喝酒,凌晨三点回到酒店。大门紧锁,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敲门,敲了许久,他在睡梦中被我吵醒,带着点起床气,气呼呼地问:“谁啊?”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是这儿的住客。”
“什么住在这儿!都这么晚了……”他满嘴嘟哝着起床给我开门。
另一个饭馆老板也告诉我,他从未去过电影宫。他的饭馆在电影宫1公里外,热闹的影展照拂不到他的生意。有一天我经过,注意到他坐在饭馆对面的台阶上,自言自语地重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他的妹妹卖炉食月饼,一个两块钱,分甜、咸两种口味。说是“炉食”,其实是用电饼铛做的。那天已经到了中午,他的店里一位客人都没有。但他告诉我,他走不开。
他的脸上,没有我在电影宫或者在北京常见的那种“总有事情要去完成”的神情。他有一家店在这儿,那就守着它,哪怕一天中只有5桌客人光顾。但你永远不知道客人何时到来,那就忠实地守候,在太阳底下坐着,自言自语,把时间熬过去。电影与他并无关系。那些冲着电影来到这座城市的人,也不与他产生连接。
在这条路上,我每天都会遇见很多流浪猫,它们慵懒,不认生。每天,我还会遇见一个“疯女人”,说出来实在太像某种刻意营造的电影意象了,但这是真的。她留着一头短发,很瘦,中年模样,身上是一套破旧的红色运动服,脸上因为有太多灰而无法看清五官的细节。她总是蹲在路边,和自己玩,嘴里念念有词。没有人躲着她,但也没有人在意她。
▲ 古城的流浪猫随处可见
直到17日,我离开那天,她换上一套栗色衣服。新换的衣服依然是脏的,她开口叫我:“喂,喂。”我冲她笑了笑,推着行李箱离开了。
我在想,时间在她身上应该有自己的运行法则。她就像古城里那些古老的建筑一样,以一种岿然不动的姿态,接受着时间在她身上造就的变化。在电影宫外,时间就是这样缓慢的、重复的、可以被“浪费”的。
电影宫里,一部电影,90分钟或者120分钟,一次新闻发布会半小时,采访被以分钟为单位排开。所有环节都不容出错,因为错一点就会影响一大串。年轻的电影人在努力创作,以留住某段时间。时间使电影像一个个琥珀,形态各异,凝固成各自的质感和气息。
▲ 时间以一种缓慢的节奏在古城里流淌(摄影:展展)
《汉南夏日》是女孩成为女人的一个暑假,是令人晕眩的、带着点血腥气息的。《野马分鬃》是大学生初入社会的迷茫,片子有股聪明劲儿,巧妙地将讽刺放进荒诞中。《不止不休》是理想主义的献礼,映照着真实的事件与光芒……
每次从放映厅里出来,我都会有些恍惚。那是被折叠的时间。借助电影,我们得以窥探时间以不同的方式作用在人身上的模样。那些变化,也在我们心上留下印记,我们带着这些痕迹,回到自己的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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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古城那天,我打车去火车站。司机师傅看上去四五十岁,耳朵不太好,但很热情地与我聊天。得知我是来参加电影展的,他说,他喜欢看成龙的电影,但也好久没看了。大哥问我,贾樟柯是一位领导吗?
我说不是,是导演。那时的我怎么也没想到,司机师傅一语成谶。第二天,贾樟柯宣布离开平遥影展,把它交给领导。
师傅去过几次电影宫——一次是2017年,首届平遥国际电影展,因为有范冰冰,大哥记得格外清楚。范冰冰很漂亮,“明星还是不一样。”另一次,他陪女儿看了张艺谋的《十面埋伏》。但他对这部电影的认知仅仅停留在片名上。他进场没多久就睡着了,只记得“有很多大明星”。
他已经很久没看电影了。取而代之的是抖音和快手。他把手指捏在一起,伸到我面前,说:“就这么一点点。”看完这么一点点,累了就睡。
他算了一笔账:疫情前,他每天出车10小时,大概能有两三百元进账,扣掉给公司的钱,他能赚一两百。因为疫情,出行的人少了,10小时开始不断延长,他总是想,再多开一小时就好了,就能把钱赚回来。
在平遥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奔赴了三场聚会。分别跟同事、北京来的朋友和某部参展电影的摄影师。
摄影师跟我描述了电影在影展上公映时的心情。他说,真诚是骗不了人的。但电影这件事,并不是只有真诚就可以。他见过太多年轻导演,出现了又迅速消失,或者还没熬到作品出来,便渺无音讯。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眼前浮现出一汪平静的水面,小石子投进去,迅速被吞噬。
凌晨3点,我独自走回酒店,路上黑漆漆的。古城的红灯笼在0点准时熄灭。我路过电影宫,屏幕上还在滚动播放宣传片,还有人正在走出来。
▲ 平遥的夜晚,古城沿路点亮红灯笼(摄影:展展)
一位骑电动车的大哥停下来问我住哪儿。我把酒店名字告诉他,他让我上车,说还远着呢,送我过去。
四周一片漆黑,我不太敢上车,大哥就慢慢地推着车跟我聊天。他是开出租的,刚下班。我们在路口处道别。我继续往前走,为自己恶意揣测别人感到羞愧。
突然,我感到身后有一束光,以一种规律的速度向我靠近。我当时想,假如面前有一块银幕,我的身影就会被投射在上面,我就是此时此刻这部“电影”的主角。
光越来越近,那是一辆小小的机动车,只有半夜才被允许在古城步行区里通行。它开到墙东头,停了下来,那束光也随之消失——那一刻我强烈地感觉到,我与平遥影展的故事暂时落下帷幕了。
四周再次陷入漆黑,唯有漫天星斗发出微弱的光芒。
我又一次想起了时间。那晚的酒桌上,我和几位北京的朋友玩猜词游戏。有人出了道题,给了两个提示:第一,和电影有关,第二,和人生有关。我们反复猜,记录、人性、主角……都不对。然后我想到“时间”,脱口而出。
星空存在了几百亿年,古城存在了两千多年。无论在真实世界或电影中,时间让一切聚合、分开、绽放、凋零,无数细小的东西充斥在宇宙间,生命出自它又回归它,万物彼此交融。那一刻,宫墙内外的区隔似乎消失了。那种叫“时间”的东西,把一切都统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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