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综合征:厌工又厌人
2025-01-10 23:50

过年前综合征:厌工又厌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内容来源:看理想节目《社会学导航:迷顿人生清醒指北》,作者:郑作彧(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授),微信内容编辑:林蓝,头图来自:《甜蜜蜜》

文章摘要
科层制工作带来异化与倦怠。

• 🔧 科层制使人像螺丝钉,缺乏人性

• 🚗 流水线与福特主义提高生产效率

• ⚠️ 官僚制导致责任推卸和组织僵化

元旦之后,过年之前,是一年中最漫长的时间。工作倦怠感抵达全年最高点。


以往讨论工作倦怠时,其中一个原因往往是觉得自己像螺丝钉。每天没有感情地进行重复性劳作,占据生产线中的一小环,或者压根不认同自己的工作内容,所以无法获得成就感。


产生这种状态的制度在社会学中被称为“科层制”。但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工作折磨人的方式也越来越多样,比如复杂的人际关系、快速的业务变动。


工作使人痛苦,看来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了,但弄清楚痛苦的根源、人如何被制度异化,永远有其意义。


现代组织科层化的开端与典型:泰勒制与福特主义


韦伯提出科层制理论,大概是1910年到1920年间,那时候欧美社会的各类组织还没有采用科层制,不同的组织因为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组法。组织的科层化、理性化趋势当时还处于开端。


虽然韦伯很有条理地描述了理性的科层组织的特质,但这些特质不是韦伯首先发现的,组织的科层化当然也不是韦伯推动的。他只是从旁描述了那个时代的组织前沿发展,并进行了理论化。


真正为整个现代社会的组织科层化奠定重要开端的,是和韦伯同一个时代的美国人,弗雷德里克·泰勒(Frederick W. Taylor,1856-1915)


泰勒在今天被认为是“科学管理之父”,他在1911年出版的《科学管理原理》(The Principles of Scientific Management)中,首次指出了商业生产组织,或是用大白话来说,工厂,应该以更科学的方式来进行管理。


泰勒认为,工厂的管理应科学地进行层级划分,并为每个层级制订相应的权责,然后将工人依照各自的专长进行分工,让大家做自己更擅长的事,这样的合作才会有效率。


他甚至认为,工厂应该将一件商品的生产科学地拆分成几个步骤,测量与制订每个步骤最有效率的标准流程,然后让工人们根据自己的专长或练习,负责相应的部分,以标准化的行为完成任务。后人将这套科学管理思想称为“泰勒制”或“泰勒主义”。


泰勒提出这种思想时,并没有马上被广泛接受,甚至被工人和工会攻击,说这种管理方式根本没把工人当人,丧失人性。泰勒最后也是在饱受攻击的情况下抑郁而逝。但在现代社会理性化的趋势下,他的这套组织运作模式渐渐被更多人接受。


《米纳里》


其中一个把这套做法付诸实践,且大获成功的人,就是美国福特汽车公司的创始人福特。


福特汽车有不少订单,但产能跟不上。那时候的汽车制造方式,是一组人负责一台车的制造。这种做法很容易乱成一团又缺乏效率。


所以福特采取了泰勒的做法,他把汽车生产改成了在泰勒制那里就已经初现雏形的“流水线”模式,然后整个公司都采用了理性分层的科层制。


结果,福特汽车的产能翻倍,企业运作也井然有序。这种用科学管理的科层制来进行大规模生产制造的做法,后来也被称为“福特主义”。科层制自此之后才真正扩展到社会上越来越多领域。例如餐饮行业。


像是麦当劳这样的现代快餐店,就采用了科层管理与流水线作业。后场根本没有厨师可言,所有人也连学徒都称不上,只有负责统筹管理的店长和底下各层级负责相应机械性事务的员工。


员工们不需要苦练刀工与培养味蕾,而是只需要知道薯条炸几秒、面包烤几秒,按规定操作,就可以上场成为“汉堡装配流水线”上的工人。


过去到餐厅后场打杂,是为了以后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厨;现在到后场打杂,是为了能更精确地按照理性计算安排好的规定,担任与其他员工无异的螺丝钉。


《东京大饭店》


近代有一位美国社会学家,乔治·瑞泽尔(George Ritzer),把麦当劳的做法当作样板,将“理性化的科层制”或“福特主义”改称成一个比较时髦的词汇:“麦当劳化”。


他提出了“社会的麦当劳化”,指出除了餐饮业之外,教育、建筑、医疗等领域也都有和麦当劳一样的做法。


不过,相比韦伯的理性化理论,“麦当劳化”这个说法其实并没有太多新东西。


《社会的麦当劳化》


理性化的科层组织如何排除人性?


早在泰勒提出科学管理之初,就有人指出,这种组织运作模式不只是“理性化”,同时“去人性化”了。


在科层制与流水线的结合之下,理性化让各产业中的每个人,都只是在流水线上重复相同行为的螺丝钉,人必须像机器一样。甚至,人还没有被机器人取代,只是因为人一时半刻比机器人便宜。


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里说道,迫使所有现代人都必须采取科学计算思维模式的理性化趋势,仿佛变成了牢笼,所有人――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要么只能成为机器人、要么只能成为计算机,但就是没有思考、没有情感、没有人性。


其实理性化趋势中不是没有情感,只是连人的情感本身,也得当作商品来贩卖。也就是说,必须放在“成本-收益”的计算考量上来表演。


对此,韦伯的结论是,整个社会文化都变成了“机械般的化石”,专业人士没有人本精神,消费者也没有内在心灵。讽刺的是,这样的人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但现代人却觉得这是人类进步的状态。


《珀尔》


如今学界的共识是,正因为理性化的科层组织排除了人性,只依照预先被科学计算规定好的模式来运作,虽然组织科层化的初衷是追求效益最大化,但往往带来了僵化、不知变通,结果既没有效率,也不见得多有效益。


韦伯对科层制和流水线的批评,一开始并没有特别被当一回事。人们只觉得科层制有点不近人情,但毕竟也是科学成就。


后来有几本著作,把科层制和一件人类近代史上最毁三观的大事联结在一起,才使得韦伯那句话被后人挖出来当作先见之明的名言。


这些著作中比较经典的有两本,一本是出生于德国、二战时期因为犹太人身份逃到美国的政治哲学家,阿伦特1963年出版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另一本是出生于波兰,后来在英国利兹大学任教的社会学家,鲍曼在1989年出版的《现代性与大屠杀》。


这两本书都在讨论二战时期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二战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纳粹政府都被描写成一个丧失人性的邪恶组织。因为丧失人性、缺乏理智,所以邪恶。但这样的想象却被阿伦特打破了。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讨论了二战纳粹政府中专门负责大屠杀事务的官员,艾希曼。艾希曼在德国战败后隐姓埋名逃到阿根廷,后来被以色列秘密情报组织摩萨德发现,抓到耶路撒冷接受法庭审判。


作为犹太人的阿伦特当时特地去了一趟耶路撒冷旁观审判,目睹了一件奇特的事。


艾希曼并不是恶魔,不论是在德国还是阿根廷,艾希曼的邻居都认为他是一个很有礼貌、好相处的人。但艾希曼始终不承认自己有罪。他的理由是,他只是负责地执行科层组织上安排的任务。努力工作、认真生活,何罪之有?


《万湖会议》


对此,阿伦特提出了那个有名的概念――平庸之恶。真正可怕的恶行不是邪恶之人的刻意行凶,而是官僚制对所有人的思维能力、是非判断力的剥夺下导致的行为。


而鲍曼的《现代性与大屠杀》则从另一个角度讲了很类似的事。


鲍曼指出,过往人们常认为战争中的大屠杀是丧心病狂的残杀行为,但纳粹的屠杀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甚至完全相反。


纳粹的屠杀理性地讲求效益与效率最大化,整个屠杀工作采用了科学管理方式,以科层流水线的逻辑来进行。


在这之前,人们常认为科层制意味科学管理,这种追求科学的精神,亦是现代性的精神。鲍曼却说,以理性、科学的科层制为代表的现代性,并不一定为人类带来更美好的生活,而可能完全相反,成为强大且可怕的破坏力量。


科层制僵化如何松动?


今天社会学对科层制基本上没什么好印象,原因在于科层制太理性地划分了各层级的权责,使得一方面个人责任被平摊成组织责任,另一方面组织的僵化无法弹性应对现实中各种出其不意。


对这种说法我一直持怀疑态度,因为这预设了人处在科层组织中一定会照章行事。


只要当过上班族的人都会知道,基本所有人都会在上班时间摸鱼。所以,组织成员严格遵守科层制的情况就算不是完全不存在,但若直接当作预设,当作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和组织效率僵化的根本成因,并不是那么符合现实。


而且我们找科层组织办事情有时会遇到一种情况,即对方在拿规则当理由而不行事。


比如办事人员要我提供材料,可以无限制地层层加码。对方总有办法推卸责任。因此官僚制的问题不一定是单纯的僵化,而是有人利用职权人为地僵化。


科层制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权责明确所以让组织参与者“踢皮球”,而是恰恰相反,因为权责不明确,所以大家才赶紧“踢皮球”。现实中的事务千奇百怪,很多根本超乎想象,但组织规则的制订必然挂一漏万,所以科层组织都会遇到无法照章行事的任务。


这时候,对于组织成员来说,准备越多能证明自己与此事无关的文件,ta就越安全。科层组织的僵化很可能不是因为它办事没效率,而是因为它根本不想办事,想尽办法不办事。


《万湖会议》


但我们也不能预设所有人面对复杂事务都一定想逃避责任。很多时候,人是想帮忙解决复杂问题的。


科层组织在学理上常常说其特征就是职责清晰,但现实情况是,组织遇到的事务往往厘不清到底该谁负责。这个时候,科层组织所处的社会,很大程度上会决定科层组织如何应对责任不清的情况。


如果一个社会中,人们习惯遇到责任不清的事务就不去整理清楚,而是只从自身利益出发,想着如何从中捞点好处就跑,推给下一个人承担最后的后果,这种“替死鬼”逻辑就会导致一个结果:


由于这样的社会总是在惩罚负责任的人,因此当科层组织遇到责任不清的时候,组织内外人人都会想利用科层制的特质来推卸责任。


最后没有人能从中获益,大家都宁愿“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谁倒霉谁遭殃。在“惩罚负责的人”的常态下,没人会想解决问题。


相反,如果一个社会中,大家愿意“讲道理”,意思是遇到比较复杂的事务时,愿意厘清头绪,善待负责的人,就算科层制有僵化的可能性,它也不必然产生僵化的结果,反而很有可能发挥科层制背后理性的力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作者:郑作彧,微信内容编辑:林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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