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大火背后的保险危机

上周持续至今的洛杉矶大火仍未停息。血红的天空、弥漫的黑烟、被烧成灰烬的豪宅与车辆残骸，这是连好莱坞都制作不出来的末日景象，而洛杉矶这座城市却正在真实上演。

这场大火将被载入史册，不仅因为它的猛烈和广泛，更因为它吞噬了洛杉矶最迷人的高档住宅区，它或将成为美国历史上经济损失最严重的火灾之一，对本已岌岌可危的加州房屋保险业更是致命打击。

保险业的崩溃将使普通居民失去最后的保护屏障，他们又该如何应对未来可能更频繁、更致命的气候灾难？

野火气候条件极为罕见：风速堪比飓风

加州虽然气候宜人，风景秀丽，但阳光普照的背后，则隐藏着巨大的潜在风险：一个是地震，另一个则是野火。

加州的居民住宅区大多位于自然环境与城市接壤的区域，如此次在野火中化为灰烬的帕利塞德区，其依山傍水，景色秀美，也因此成为当地房产价格最高的区域之一，但也是面对山火最脆弱的区域之一。

上周一晚，洛杉矶国家气象局发出警报：“强风即将到来。这次局面尤为危险——就火灾天气而言，这已经坏的不能再坏了”。

周二，野火迅速失控，数万人撤离的警报发出，短短几个小时，一开始小范围的火焰扩大成席卷整个山头的大火，蔓延至帕利塞德所在的山坡与海滨地带。整个小镇和成排的房屋被席卷入肆虐的大火。

此次野火为何如此严重？这与极端罕见的气候条件有关。当天，刮起的是加州常见的极为干燥的“魔鬼风”——圣安娜风，其发源于内陆，吹向南加州沿海地区，低湿度、高风速，经常会引发破坏性山火。

然而，今年的情况尤为严重，上周二当天，局部阵风时速超过了160公里，相当于最严重的五级飓风的强度。同时，空气湿度极低，仅在8%到15%之间，整个南加州自数百天前以来便未曾下过大雨，处于中度到重度干旱状态。极度干燥的天气与狂风结合，一旦出现火源，一瞬间就像鼓风机一样，将火焰传播到数公里之外。导致野火难以控制。

至今，五个社区出现了野火蔓延，至少25人死亡，12000多座建筑物被毁，数十万人被迫撤离。

五个火区中最大的太平洋帕利塞德，已经被大火烧毁了近96平方公里，至今只控制了14%的火势，在另一个主要火区伊顿，57平方公里的山区和居住区被烧毁，33%的火势被控制。

消防员正在与时间赛跑。然而，气象局预测，本周洛杉矶地区将再次刮起强劲的圣安娜风，部分地区阵风时速可达112公里。

美国国家气象局再度警告南加州部分地区存在“特别危险”的火情隐患，尤其是洛杉矶以北的圣盖博山、文图拉郡的沿海山区、5号州际公路走廊等处，或将出现爆炸式的火情蔓延。

美国历史上最昂贵的野火灾难

加州野火频繁，其中最致命的是2018年的坎普大火，几乎夷平布特郡天堂镇整整一个小镇，造成85人死亡。其次是1933年的格里菲斯公园大火，29人死亡；再其后，是1991年造成25人死亡的奥克兰·伯克利山大火，以及2017年造成22人死亡的纳帕和索诺玛郡的塔布斯大火。

但洛杉矶这场大火很可能是加州乃至美国历史上最昂贵的一次野火灾难。

据初步评估，伊顿大火造成7000座建筑受损或被毁，帕利塞德大火烧毁了超过5300座建筑。

上周四，摩根大通公司在初步报告中估计，这场火灾给洛杉矶造成的经济损失比预期增加了一倍多，接近500亿美元，其中，200亿美元可能是大火造成的保险损失。如果火灾得不到控制，损失可能会更多。

这意味着，此次洛杉矶大火将比此前最严重的2018坎普大火造成的损失更大（保险损失约125亿美元）。

美国历史上经济损失最严重的十大野火中有九起，都发生在2017年后，其中更以2017年的塔布斯大火，2018年的坎普大火，以及今年的洛杉矶大火创下纪录。

洛杉矶大火之所以造成高额损失，主要原因在于被烧毁的房屋大多位于该市最昂贵的地区。比如这次受害的重点区域，太平洋帕利塞德地区，其平均房价达到了300万美元，相比之下，其所在的布特郡平均房价还不到50万美元。

在这场野火之前，加州乃至全美各地的房屋保险业已经因气候变化导致的极端天气而陷入了困境，这场大火将更将加州的保险市场推向崩溃。

加州保险公司退保的趋势是从2017，2018年两场毁灭性野火开始的，其在之后的两年内拒绝为超过66万栋房屋续保，此后，退保趋势越演越烈。

过去两年内，12家全美最大的房屋保险公司中，有7家减少了在加州的承保范围，其所辩解原因之一，便是气候变化导致的火险增加。

多家知名品牌，如Allstate和State Farm，都停止在加州销售新的房屋保险保单，被放弃的客户中，很多都集中在风险最高的地区。

State Farm去年宣布，不再为加州7.2万套住宅和公寓续保，这其中，有69%就位于目前被野火吞噬的太平洋帕利塞德高档住宅区。

对于失去商业保险的房屋户主，加州政府有一项保底的政府保险计划，名为“公平（Fair）计划”，主要针对高风险地区，然而，其保费相对商业保险更为昂贵，平均年保费在3200美元左右，覆盖范围更少，房主往往还得额外购买其它补充保险来弥补空白。

因极端灾害，过去八年保险业亏损巨大

保险危机不仅困扰加州，而且席卷全美。频发的自然灾害导致财产索赔激增，承保成本持续攀升。美国有着全球最大、投保覆盖率最广的商业保险产业，也因此受气候风险影响尤为严重。

全球最大的再保险集团慕尼黑再保险公司（Munich Re）本月一份报告表示，去年，飓风、火灾和其它的自然灾害在全球造成的损失达3200亿美元，比前一年高出约三分之一，其中，约1400亿美元的损失由保险承保。

全球损失总额中，约有三分之二发生在北美、中美洲和加勒比地区，达到1900亿美元，主要原因是飓风“米尔顿”和“海伦”在两周内相继袭击了佛罗里达州。

美国集中了大量有价值的房地产和基础设施，再加上飓风、雷暴和其他灾害频发，因此在全球经济损失中占很大份额。

2024年，美国保险业因自然灾害遭受的损失创下了自2017年以来的最高纪录。2017年当年，三大飓风“哈维”、“艾尔玛”和 “玛丽亚“接连袭击美国，给保险业造成巨大打击。

事实上，过去的8年中，美国房屋保险业始终亏损巨大。根据评级公司AM Best的报告，从2017年以来，除了2019年，其它年份全部出现亏损，2023年更是创下152亿美元承保净损失的纪录，是2000年以来最严重的损失。

其原因，除了与越来越多的自然灾害以外，也与高风险地区的房屋越来越多，以及通货膨胀导致的维修和重建成本增加有关。

保险公司对极端天气变化反应敏锐，如果天灾出现几率低，则保费相应较低，反之，随着极端天气灾害频发，保险公司首先应对的策略，便是提高保费。

因此，在佛罗里达、得克萨斯州和加州这些近年来频繁遭到极端气象灾害袭击的地区，财产险和意外险飙升。保险公司希望以此帮助抵消赔付率的上升。

政府两难：抑制保费还是拯救市场？

但当风险转嫁到保费时，普通消费者首当其冲。根据标普全球评级S&P公司的数据，2018年到2023年，美国房屋保险保费平均增长了34%， 其中，遭飓风袭击频繁的佛罗里达州和德克萨斯州，保费增长分别高达43%和60%。

这一趋势在过去的两年中尤为显著。Quadrant Information Services的费率数据分析，从2023到2024年仅一年内，全美房屋保费平均大幅上涨了23%，在飓风多发的路易斯安那州，保费上涨了63%。

而在佛罗里达州，在多场飓风过后，更出现房屋保险的噩梦般局面，很多房主每月要多支付超过500美元的保险费用，年均费率接近11000美元，与此同时，一些大型保险公司或削减保单数量，或直接退出市场，还有一些小型的房屋保险公司宣布破产。

而政府对保险公司的保费定价进行严格管控时，保险公司难以抵消巨额赔付导致的亏损，因此，就只能采取下下策，直接退出风险市场。

这便是目前在加州此前政府管控的结局。

加州政府危害性越来越严重的野火，也是其多年来保险政策自食其果的结果。

在自由市场里，保险公司原本可以通过增加保费来反映野火风险，从而向市场传递风险信号。

不断推高的保费会让业主在购买高风险地区房产时三思，或者放弃购买，或者对房屋加以修缮，增加防火能力。

然后，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加州政府施行了重在保护业主利益而强制管控保费的103提案，保险公司如需要增加保费，需经过政府严格的审查核批。

这一政策人为地压低了保险价格，但也使得野火风险信号从购房市场中消失了。面对廉价的保费，购房者忽略了房屋所在位置是否存在野火风险，也很少有动力对房屋进行防火改造，由于廉价保费掩盖了真实风险信号，大量人口和住房也持续涌入高风险地区。

从1990年到2020年，加州在自然与城市交界处新建了近150万套住房，数百万的房屋暴露在野火可以长驱直入的路径上。此外，加州还有严格的分区规划，城市中新建房屋极为困难，而在灾害抵抗能力更弱的郊区和城乡交界处，住房开发则不断扩张。

过去的十年，随着气候变化加剧，加州的野火频率与强度不断上升，出现了多起严重的野火灾难。对于保险公司而言，强制廉价的保费，使得其无法通过正常的市场机制消化风险，最终不得不选择退出市场。

未来之路：政府主导的保险体系？

气候变化大背景下，美国的财产保险产业的未来，其中之一可能是类似于其它国家，由联邦政府或州政府承担主要保险职责。

加州的Fair计划和佛罗里达州的“公民财产保险”都可能成为未来市场中最主要的财产保险业务。

加州的Fair计划，在2023年已经承保了高达约2840亿美元的房屋价值，2024年起其覆盖率更是增加了61%。

同样的，在飓风频繁的得克萨斯和佛罗里达，由于商业保险公司的退出，保险主要提供者也逐渐转向政府主导。

得克萨斯州推出了“得克萨斯州暴风保险协会”和“得克萨斯州公平计划”，佛罗里达州也推出了政府紧急援助保险计划——“公民财产保险集团”和“佛罗里达飓风灾害基金”，越发成为了该州居民购买保险最后的手段。

至去年，在佛罗里达州700多万份房主保单中，公民财产保险集团的业务量已增至120万份。但即使这样，该公司也表示，如果发生了百年一遇的事故，目前的盈余也将无法抵御损失，可能陷入负资产状态。

美国联邦政府也逐渐意识到，面对气候变化引发的极端天气，单靠商业保险公司难以维持正常的市场运作，国家可能需要成为“最终承保人”。

两场巨大的飓风席卷佛罗里达州后，一些民间智囊团，也开始了一些讨论，提议动用联邦资源，建立全国性的保险制度以应对气候变化。

此外，针对气候变化带来的灾害，典型的如加州的野火，佛罗里达和得克萨斯州的飓风，一些公共的或民间的气候减缓基金等也可以被用于灾害减缓。

国际上，一些新型的气候保险方式出现。比如，南非和菲律宾，正在测试一种针对洪水风险的城市气候保险计划，城市政府为之支付一笔保费，但其如能投资加固海堤，或拓宽排水系统等气候弹性基础设施，则可享受保费打折。

但是，公共救助方案，或许可以在城市或企业层面有一定成效，但当覆盖到全民，成为脆弱的普通居民最后的保险手段时，也存在很多挑战。

政府主打的保险方案，并未诞生于竞争性市场，可能效率不高，成本偏高，且灵活性不足。

最关键的是，政府主打保险，也就意味着气候变化极端灾害对一部分人产生的经济损失，要由全体纳税人来承担，估计未来几年内，加州纳税人在Fair政府计划上可能要承担超过1万亿美元的负担，这种政府接盘的做法，除了会导致巨大的财政负担之外，也会产生新的社会不公平问题。

保险业可转型关注风险管理

保险业的另一个发展方向是业务模式的转型，将传统的风险补偿拓展为风险管理与预防。保险公司本身有着辨识风险的最专业的人才和能力，已在多个领域推动了风险管理措施。

2010年，可口可乐公司在纳什维尔的工厂遭受严重水灾后，其与保险公司FM合作，对工厂进行了升级，使得洪水通过大楼时不会破坏关键的电气设备。

十年后，当洪水再度袭来时，这个工厂几乎没有遭受任何损失。此外，汽车保险公司的介入，促成了美国一些重要的汽车安全条例的出台，如强制使用儿童安全座椅等，这些措施不仅降低了事故的风险，也相应地降低了消费者的汽车保费。

然而，多年来，美国的各类商业保险公司往往被视为与客户利益对立，千方百计地通过复杂合同条款拒保，因此被批评成为贪婪的代名词。近期美国医保巨头高管被枪杀，凶手反而得到民间大量同情，就是保险公司在美国民间形象负面的一个例子。

但保险产业与政府也在努力让这一行业转型，令其从风险赔付者转变为风险管理伙伴，帮助消费者采取预防性的措施，因为在降低风险这个目标上，两者的利益是一致的。

在气候变化产生的极端天气问题上，无论是对业主、保险公司还是政府而言，事先预防、采取灾害减缓措施，一定会比灾害发生后导致的经济损失要节省很多钱。

根据美国国家建筑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在气候减缓方面多花费1美元，就能避免6美元的灾难重建成本。

近年来，加州政府意识到强行干预保险市场带来的后果，终于开始转为更灵活的，尊重市场的政策，并将重点放到了稳定保险市场和风险管理上。

去年，加州政府保险局修改了103提案，其一方面允许保险公司提高对房主、企业和消费者的费率，但也要求保险公司在高风险地区增加承保范围；同时，将风险模型纳入费率制定，确保保费能更准确反映风险水平。此外，房主可以进行预申请，评估自家野火风险，比如房主如果采用耐火建筑材料，或搭建防火空间等措施来提升房屋抗火能力的话，不仅可以减少着火的风险，也可以同时降低保费。

不过，加州的保险部门虽然正在竭力使商业保险公司回心转意，但很可能为时已晚，商业保险市场失调问题短期内难以缓解，保费激增导致居民负担过重，保险公司也持续撤离高风险地区。

这一恶性循环也可能在房地产市场产生连锁反应，高风险地区的房价因缺失保险，导致崩盘风险上升，继而甚至引发全州房地产市场乃至经济市场的动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浪蜂鸟，作者：金煜，编辑：李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