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开车,所有人都在超速
2025-01-14 19:04

在日本开车,所有人都在超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作者:吴从周,头图来自:《驾驶我的车》

文章摘要
日本高速上,超速被默许,交通顺畅更重要。

• 🚗 日本驾车经历,初学者挑战与趣闻。

• 🛣️ 日本高速公路的历史与发展。

• 🌄 湖东三山的冬日景色与探访体验。

2024年11月,我拿到了日本的驾照。我的第一本驾照是在重庆拿的,之后十几年里几乎没碰过方向盘,因此虽然毫无违章记录,也完全忘记了驾驶技术。有此前车之鉴,太太敦促我虽然不着急买车,但时不时应该租辆车出去转转,以免重蹈覆辙。


新年之后,我们决定开始第一次驾车旅行。目的地定在琵琶湖东面的三座天台宗寺庙,乃是龙应山西明寺、松峰山金刚轮寺、释迦山百济寺,号为“湖东三山”。据说此三山是观赏红叶的名胜,然而眼下深冬萧条,应该十分僻静。行程只有六十公里,在北京,大约相当于从潘家园去十三陵。倘若坐公共交通,往返需要五个多小时,开车可节省一半的时间。且行动自由,不必担心错过一日中屈指可数的几趟班车,实在是一日自驾游的绝佳路线。


如此商议定了,便去租车。手续倒是不烦,在网站上用驾照注册,无须抵押便可预约。接待的男士跟我确认了租车的需求后,告诉我还车时请给油箱加满油。如果来不及加油,也可以在还车时按里程付费。大概从驾照上的日期看出我是个崭新的新手,于是特别强调了出现事故之后应该如何处理:务必立刻原地报警,同时给店里打电话。


随后是例行检查车况。我们绕车一周,看车身上有没有什么碰撞和划痕,并在一张纸上标记出来。那辆黑色的丰田Aqua上有两处,一处是左后边的车门,有一条仿佛针尖划过的痕迹。体现在纸上,就是车身线图的相应位置画了个圈。另一处在车头雨刮器下方,四条划痕平行,先是胡乱绕了几个圈,然后斜向右下飞出,像是瘦金体的一捺。


“这是……猫?”


“是的是的,大概是猫。不好意思。”他放下纸笔,为本地猫道歉。然后我坐进驾驶室,问了一句让小哥笑容一滞的问题:“请问换挡怎么操作?”


我认为这不能怪我。驾校的车总是最简单的配置,而这些年汽车进化相当迅速,在操作上虽然万变不离其宗,但总会有一些小小的变化,比如这辆车的档把就变成了小小的电子拨杆和按钮。在请教了换挡、手刹以及空调开关之后,我确信它没有超出我在驾校的训练范围,就生平第一次开着副驾驶座——日本人称为助手席——没有教练的车上路了。


丰田Aqua是这些年日本最受欢迎的车型之一,尤其在街道狭窄的京都。眺望任何一条繁忙的马路,我都敢保证你会在十秒钟内看到不止一辆。它只有四米长,15英寸的轮胎,后备箱勉强能塞进两个中号行李箱。这种小车在中国可能很难有市场。中国人喜欢大车,大不仅意味着气派,也意味着更安全。这一理论通常假设一次危险的碰撞,个头更大的车将赢得胜利。因此,在中国销售的汽车总会强调自己比同级车更大、更宽。而在日本,情况似乎恰好相反,车店的销售员并不热衷于推销更大更贵的车型,而是强调“運転しやすい”,也就是“好开”。我曾经和一位丰田的小哥聊过,在中国经常被评价为“空间偏窄”的卡罗拉,在京都通常会被认为太宽太大,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日本人喜欢小车似乎是有传统的。他们有世界上受欢迎程度独一无二的“轻自动车”,用英文缩写成“K-car”。其标准主要是长度不超过三米四,排量不超过660cc。这一标准最初制定于1949年,本来是想用更便宜的价格、更优惠的税收政策来刺激日本汽车产业,结果这类小车在战后新兴的中产社会中大受欢迎。有一阵日本的汽车厂商造过各种千奇百怪的轻自动车,从越野车到敞篷跑车,无所不包。我在附近偶遇过几次一辆三十多年前的小车,一个座加一个拖斗,比早些年北京街头俗称“三蹦子”的三轮摩托车还小一圈,却是正经的四轮货车。


在京都狭窄的街道上,一辆小车会让我这样的新手更有安全感。毕竟虽然被别人撞了会吃亏,但眼下,最危险的肇事者大概率是自己。


我们沿着京都东面山脚下的公路向南,经过哲学之道和永观堂。此时红叶季节早过,游人稀疏,因此一路畅通。之后继续南行,再向东穿过比叡山南麓,便从京都盆地进入了琵琶湖所在的近江盆地。


铃鹿山脉的积雪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在极目处,自东向北是鹿铃山地、伊吹山地,西北则是比良山。12、13世纪,中国画中一度流行的“潇湘八景”主题东传,日本画师多有仿作。之后,“八景”也在日本被总结出来。16世纪,在近江诞生了“近江八景”,其中之一便是“比良暮雪”。此时山中正下过雪,在远处青灰色的矮山之外,被日光照亮的雪山于一片苍莽烟气中壁立而起,迤逦延伸,确实是很壮丽的景象。


太太一路指点的比良山积雪


然而我无心欣赏景色,也无心回应太太在边上时不时提及的滋贺名所。在导航的指引上,我已经上了高速路。这条路叫“名神高速”。一望而知,它连接的是名古屋和神户,全程189.5公里,开通于1963年到1965年之间,是日本也是亚洲第一条高速路。


新年长假的尾声,名神高速车辆不多


作为近代化的好学生,日本是亚洲最早提出建设高速公路的国家。在上世纪20年代欧洲开始尝试建设高速公路之后,日本便有民间企业家提出宏大的高速公路网计划。如同后来高速列车被称作“子弹头列车”一样,当时高速公路被称作“弹丸道路”,意思是车能跑得像子弹一样快。但随后日本就因为发动罪恶的战争和经济恶化,无力实施大规模建设。到了太平洋战争时期,因为需要举全国之力维持军事侵略,民用汽车的制造、买卖甚至加油都被严厉禁止,高速公路便更无必要了。


一直到战后,政治家、实业家田中清一以促进全国的货物流通、国土开发为目标,提出了“国土开发纵贯自动车道构想”。这一方案得到了田中角荣的支持,于是又被称为“田中计划”。


据此计划,日本将从北海道最北端的稚内,到九州最南端的鹿儿岛之间,修建贯穿日本的公路大动脉。道路宽22米、长两千公里,沿日本东西两岸连接重要城市和港口。借助这个覆盖全日本的高速公路网,产自乡村和群山中的木材、矿产、粮食将源源不断被开采,转换为国家的财富。


彼时战败国日本尚未开始日后令世界惊叹的经济起飞,财源匮乏,大米仍是管制流通的对象,学校儿童要靠美国赠与面粉和牛奶才能填饱肚子。田中的解决方案也很有几分战时动员的遗风:全体国民每人每天存一日元,便可使天文数字的建设资金触手可得。为此,一批政商界名流还成立了“日本国土建设一元会”。田中本人则四处奔走宣扬自己的计划。又隔数年之后,名神高速开工,日本的高速公路建设启动。如今覆盖日本的高速公路网被认为是基于田中的构想,因此田中被称为日本的“高速公路之父”。


不过田中构想的粮食、木材和矿产大开发并没有随着高速公路一同展开。日本在战后以惊人的速度跳过了这个阶段。从简陋的小型车起步,日本汽车工业也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里跃居世界第一。


我们一路看山。中国的高速公路上常见的大货车,这里几乎没有遇到过。大部分都是小型汽车。我过度紧张,感觉肩膀有点僵硬,但所幸一切顺利。唯一的麻烦出现在出高速时。ETC通道的栏杆没有打开,我们被卡在里面,后头还跟着一辆橘黄色的小K-car。我这才发现一个大问题:租车公司告诉我车上有ETC设备,却没有告诉我里面没有卡。


有“近江富士”之称的三上山


隔着几条车道的工作室里出来一位穿橙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年纪看着有六十上下。他先爬上窄且陡峭的铁梯,从天桥走过来,确认了我们的窘境。然后,他又一次爬上铁梯,去工作室拿了收据。在整个过程中,他不停地道歉,好像惹麻烦的不是我这个愚蠢的新手而是他。


我遵照工作人员的吩咐,把车停在收费站出口的路边,想给租车公司打电话,结果并没有人接。这时那位橙衣大叔又一次穿过天桥,从铁梯下来。我们以为又出现了什么新手意想不到的意外,顿时有点慌张。


“回来时,从一般通道走就好了,可以手动缴费。”他嘱咐说,“可以用卡,现金也没问题”。


下高速之后,Aqua转入狭窄的两车道公路。我注意到路边有标注着数字的牌子,有时候是40,有时候是50。意思很明确,在这条路上你的速度不应该超过牌子上的数字。我在驾校里受到的教育也是如此,绝对不能超速,规则必须被严守。


但是我们的身后迅速堆积起了排队的车辆。我试着把速度提高到了限速的上限,然后又超过了一些。我一边看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车,一边担心不知道哪里的摄像头会拍下我的违规行为,然后从某个拐角出现一辆闪着红蓝灯的警车,把我的小Aqua拦截在路边。到时候我又不得不给租车公司打电话,并且可能会被加入某个同行业的黑名单。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身后的车越来越多,有些终于不耐烦地跨过中间白线超到了前面。我也没有看到在中国公路上常见的闪光,那意味着监控摄像头的一次抓拍。这才想起来,一路上我们似乎并没有遇到过摄像头之类的东西,导航也从来没有发出“前方有测速照相,请减速”之类的语音提示。


这趟旅行回来之后,我忍不住好奇,去查了日本道路限速的问题。


果然不止我一个新手感受到教育和现实的差距。


“如果限速50的话,开到60也是可以的,只要不超过太多,警察会默许。”有人在一个新手的提问下这么说。


“相比遵守限速,交通顺畅才是更重要的。因为很多人都会开得更快一些,如果一直按照限速开,会给别人造成麻烦和困扰。”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有说服力的答复。总之,限速似乎是一个只有在驾校才会被认真考究的问题,而日本司机们也充分展现了对待规则的灵活性。


金刚轮寺的地藏石佛


抵达西明寺的钟点,比我们预计的晚了近一个小时。其时山中残雪尚未融尽,佛殿檐上和塔顶都有些飞白。我们飞速游览了前两座寺院,最后在夕阳落下去之前,抵达百济寺。天色将暮,金黄的日光穿过杉树林,照在通往高处山门的青苔石阶上。我们都想起了多年前一个冬天,长途跋涉后站在韩国陕川郡伽倻山海印寺前的情景。


西明寺的本堂与三重塔


1400年前,圣德太子在此为从朝鲜半岛百济国渡来日本的僧侣修建庙宇,形制亦仿照百济式样。之后千年中香火繁盛,至16世纪,有葡萄牙天主教传教士来此,见识了林立的塔头和优雅的庭园,在写给教廷的信中,将此处称为“地上的天国”。然而随后便是织田信长一把大火,将百济寺烧作白地。如今的山门、本堂和塔,都是江户年代重建。当年的“地上天国”,我们只在台阶边上看到一块石碑,指向一条被草木掩盖的岔路,望过去尽是青苔满覆的老树断石,似乎亘古以来即如此,兴亡盛衰都从未发生。


令我们想起海印寺的百济寺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快了许多。高速路上不出意外地,大部分车辆都默契地略微超过了一点限速,以免成为麻烦制造者。我试图在回来的路上再看一次比良暮雪,但天色已经全黑。牢记白天的教训,这次终于找对了收费站通道。回到租车公司时,他们已经准备下班。对我的顺利归来,他们没有表达任何意外或者欣喜,只是交割了还车的文书。车上没有新添任何划痕,油箱加满,除了最后停得有点歪,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踏上归途,浑身紧张地看高速路入口,唯恐跑错路去了名古屋


“恭喜你通过了第一次实践考试。”只有太太非常欣喜地鼓励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作者:吴从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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