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失独后,他们成了“被替补的孩子”
2025-01-16 17:48

父母失独后,他们成了“被替补的孩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显微一线观察,作者:叶一文,编辑:陈晓燕,题图来自:AI生成

文章摘要
失独家庭的“替补”子女面临成长与亲密关系困境。

• 🌟 失独家庭的“老二”子女承受重压,充当粘合剂角色

• 👴 父母年迈,子女需提前面对养老与中年危机

• 💔 对亲密关系产生疏离,因原生家庭影响深远

这群特殊的群体,或许只存在于一代人之间,即在独生子女政策下的“老二”。


与那些深受“多子多福”观念影响、追求生“儿子”而超生的家庭不同,“老二”出生的原因只有一个:作为失独家庭的替补。


另一方面,“老二”们又是带着任务出生的:


他们从出生起就承担着家庭粘合剂的角色,遭受过丧子之痛的父母对他们格外“在乎”。但不少“老二”坦言,他们虽然拥有比常人更多的家庭关注,看似不缺爱,却很害怕亲密关系。


出生于1995年的王路,就是这样一个“替补”——王路曾经有个姐姐,姐姐在9岁的暑假和朋友们下河游泳时不幸溺水身亡。


三年后,王路作为“替补”出生;虽然是家里的独生子女,他却一直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下。


“因为我们的父母,爱的不只是我们”,同是“替补”的卢健说。


卢健的姐姐患有基因病,不满5岁便去世,她出生后,父母“没有别的希望,只希望她健康”,因此取名卢健。


由于父母害怕她身上重演姐姐的悲剧,因此从卢健诞生起,这个家就在做“脱敏”训练,“父母爱我,又怕爱我,他们怕投入太多感情后,发现我和姐姐一样。他们再也承受不起这样的告别了”。


同时由于父母生育他们时已处于“大龄”,不少“老二”成年时,父母已经老去,他们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慢慢成长,必须立刻面对养老等话题。


本期显微一线观察就将走进这样一个群体:作为一个被忽视的群体,在他们身上,独生子女、养老、中年危机等问题显得尤为尖锐。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我就是一个妈宝”


公司总部搬迁时,28岁、身高1米82的王路再一次坐实了“妈宝”的称呼。


此时王路所在的事业部,要从中部省会搬到东部省份去。为了方便员工过渡,公司在迁入地提供员工宿舍。


王路63岁的母亲知道消息后,要求去王路即将生活的新城市“看看”,她特地从600多公里外的老家赶到省会,替他整理好了行李。退掉租房后,她又跟着王路去往1000多公里外的宿舍。


铺床、打理卫生、收拾衣柜、添置生活用品、观察菜色……前后忙活3天,直到给王路冰箱里塞满半成品,王路妈妈才念叨着“你结婚了,有个人照顾你了,我就不用这么操心了”,然后买了最早一班动车,坐了7个小时回到了老家。


员工宿舍是个八卦中转中心,其他分公司的员工也刚来此,彼此之间尚不熟悉。由母亲陪伴搬家的王路就像一个“异类”,很快成为了大家的谈资。


“被大家当做妈宝看,已经贯穿了我的生活”,王路说,这一切源于他是“老二”。


从户籍上看,王路是独生子,但从懂事起,王路就知道自己不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孩子。


王路有个素未谋面的姐姐,姐姐出生于1983年,于1992年暑假不幸溺亡。姐姐溺亡后,身为老师的父母相互指责,甚至在亲戚面前大打出手,这个曾经幸福的三口之家一度风雨飘摇。


直到1995年,王路作为这个家“替补”的孩子出生后,这个家才得以维系。


丧女之痛,让王父王母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王路身上。


从小父母接送已是家里心照不宣的约定,读高中时,王路的身高已超过1.8米,在南方小城算是“大高个”,但王父王母依旧会每日接送他。


高三时,为了让王路多睡一会,老两口在学校附近不到500米的小区租了房子陪读,即使这样的距离,父母也没有放弃“接送”。


“我也不愿意做妈宝女,但是我没有办法,我生来就是带着任务的。”同样是“老二”的卢健说。


卢健有个素未谋面的姐姐,姐姐自小有基因病,不满5岁去世。之后卢健作为修补父母感情的粘合剂出生,“从小到大,我身边的人总是会提醒我,我父母不容易,我必须比别的孩子更听话”。


长此以往,卢健习惯了当个“妈宝女”。


“或者说,我们不忍心再去伤害父母,他们内心的恐惧比我们大”,00后龚竞就是如此。


上个世纪90年代,龚竞母亲接哥哥放学回家乘坐公交车时,因没注意后方来车,哥哥下车时被后方来车撞倒,随后卷入车流后身亡。亲眼目睹孩子身亡的母亲,自那以后一直生活在恐惧中。


“直到现在我出门,我妈还是会时时刻刻联系我”,龚竞说。


根据中国致公党发布的调查报告,中国15岁至30岁的独生子女总人数约1.9亿,这一年龄段的年死亡率为万分之四,中国每年新增“失独家庭”7.6万个。


虽不知道有多少家庭,会在此后诞下另一个孩子,但大部分家庭都会长期生活在阴影下。


“想恨他们,但我恨不起来”


看似拥有家里最多的爱,却无法像独生子女一样独占家庭宠爱、肆意享受,几乎是所有“老二”的共同感受。


“我姐姐去世30年了,我没见过她,但无时无刻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卢健说。


她曾经翻到过妈妈给姐姐写的出生日记,日记里妈妈记录了她初为人母时的开心,也详细记录了这个家庭如何欢迎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爸爸和妈妈每天都在学习如何带孩子,还计划着以后要送女儿去学跳舞;奶奶梦见神仙托梦说这是文曲星下凡,未来会是个大学生;爷爷要求名字里必须带辈分,说是女儿也得记入族谱;外公和外婆则找人算她的八字,希望有难能提前化解,保一辈子平安无忧”。


姐姐出生的年代,家庭照相机并不普及,妈妈每年都会带她去影楼拍一张照片,背面郑重地写下时间。


但出生在物质更为丰富年代的卢健没有享受这个待遇。


单从名字来说,卢健的名字就单薄多了——姐姐的名字是爸爸跑到图书馆翻阅一整本辞海取的,寄托了父母对姐姐未来的期待,“但是到我,父母没有太大期望了,就希望我健康,所以给我取名叫卢健”。


从小卢健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她总觉得这个男性化的名字太沉重,所以小学时QQ流行开来后,卢健“偷”了一个同学的小名“豆丁”当做自己的昵称,“因为那个女生在周记里说,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每个人都会无条件爱她,陪她过每一个生日”。


王路也一直生活在姐姐离世的阴影下。


王路的姐姐生前不会游泳,溺亡后这件事一直压在母亲心头。所以王路6岁刚进入小学时,妈妈就送他去学游泳了。


但和其他小伙伴学游泳不同,王路的妈妈总是会全程陪同,泳池里小男孩戴上泳帽和眼镜后看上去一个样,每当不能第一眼找到王路时,王路妈妈都会焦急地在泳池边喊“王路,王路”,直到王路安全重回视野,她才放心。


除了无时无刻盯着王路,母亲还会严抓王路游泳的每一个姿势,担心他因为动作不到位“发大水时不能救自己”。


王路还记得,自己有次上课时不认真,回到家后母亲用衣架抽打他,“那时她嘴里还在念叨‘让你学游泳,我是害了你吗?’”打完后,妈妈又抱着王路哭,求他“原谅妈妈,妈妈实在是担心……”。


但问及是否“憎恨”亲人时,卢健沉默了。她不知道该怎么憎恨、或者说不知道该恨谁。


“恨爸妈吗?我恨不了”。卢健的家庭富裕,从小就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刚上大学时,“对自己没什么希望”的父母,就给卢健买了房;而且卢健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她不想上学时只要说一句“不舒服,不想上课”,家里人便会放下手头一切,带着她去医院。


哪怕后面卢健为了证明自己能力,决定去外地工作时,父母也不是担心她的职场规划,而是担心女儿“身体行不行”,告诉她“撑不住了随时回来”。


至于姐姐,卢健更不忍心去恨。


“我姐姐也很可怜”,卢健姐姐患的是基因病,家里人虽然三缄其口不聊具体病症。但大学时卢健做过相关义工,看见过小小的孩子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的场景。


“我家人很苦了,我恨不了他们”,卢健说。


王路也不知道该怎么憎恶。他的父母都是老师,那个年代计划生育要求夫妻双方都是体制内的,不能生二胎,“如果不是姐姐去世,我连出生的权利都没有。”


但他更心疼姐姐,“游泳时我呛过水,我知道那种绝望”。


没有缓冲的中年危机


更让“老二”们迷茫的是,他们还没有弄清楚自己的人生,就要面临中年危机。


或者说,父母的年龄,没办法给他们缓冲的时间,他们必须比同龄人更早面对父母养老的问题。


这一点王路深以为然。


王路研究生毕业时,母亲60岁,父亲65岁,同时父亲还被诊断出了癌症,需要治疗。因此在毕业季,周围同学都在计划旅游、找工作时,王路只能奔波在医院和家里之间,“偶尔抽点空去面试”。


他找工作也不像同学那样,会考虑未来发展、工作强度,和自己是否热爱,“而是首先考虑稳不稳定、离家近不近,会不会失业”;最后权衡之下,他选择了老家省会的一份国企工作。


聊起这件事时,王路有些难过。


“我上学时很自卑”,王路说。他的母亲生育他时已经35岁,父亲40岁,到他小学时,父母比身边同学的父母大一轮,甚至赶得上有的同学爷爷的年龄。有好几次父亲接送自己时,父子组合被认为是爷孙组合。


所以从小王路就计划着要去“远处”读书,去一个父母不会接送的地方读书、留下来。


后来他如愿去了一个离家1200公里的城市读书,为了能在当地留下来,本科加研究生7年,王路比同学们更用功,年年都是优秀毕业生。


“但是最终我还是回家了,我父母需要我”,而这次公司搬到外地,王路也面临着比其他同事更大的压力。


“你知道的,我父母年纪大了”,他计划着“降薪也要调回去”,或者辞掉工作,回到父母身边“再考虑接下来的事”。


卢健的父母也不年轻了,总是念叨着“女儿再不结婚,以后没办法给她带孩子”,但实际上,父母的养老压力比婚姻压力来得更猛烈。


2024年夏天,卢健的父亲摔伤,母亲照顾了3个月后,也生病卧床,无奈之下家人通知了在外的卢健。


卢健得到消息后放下手头工作,赶回老家照顾父母,等她再回到公司的时候,原本的升职加薪机会也泡汤了。


“接下来父母的身体会越来越差,他们养老的问题迫在眉睫”,30岁的卢健不得不去打听养老机构,望着都是40多岁、50多岁中年人在给父母安排养老机构、讨论父母死亡话题时,卢健哭了。


她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成长,就要去告别,“就感觉我的生命总是匆匆在赶路,没有一刻是在为自己活的”。


“但我知道,这是我作为‘老二’的宿命”,卢健说。


无法进入的“亲密关系”


面对父母的养老压力、父母随时离世带来的孤独,以及会面对的风险,王路有思考过找一个伴侣去抵抗。


但他发现自己没办法进入一段亲密关系。


王路小时候生活的城市有一条纵贯城市的母亲河,那条河有许多支流。


80-90年代的暑假,孩子们娱乐方式有限,很多孩子都会结伴去河边玩耍。姐姐暑假背着父母,和朋友下河游泳溺亡后,父母担心悲剧再度发生,不允许王路单独出门。


“小时候是把我锁在家里,由爷爷奶奶看管,爷爷奶奶去世后,就是给我报补习班”。


另一方面,父母将对大女儿的期待也投射到了王路身上。“他们总担心我受欺负”,王路回忆说,每当小时候自己和其他孩子之间有点摩擦,他的爸妈都会找上门去要个“说法”。


“我生活在一个小城市,大家知根知底”,那些家长知道王路父母的遭遇,就会再三嘱咐自己的孩子不要欺负招惹王路、要让他。


“小孩子又不知道什么叫欺负”,于是他们只能选择远离王路。


加上父母做老师的职业习惯,他们会严格地管理王路的社交,“他们担心我学坏,毕竟我们家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


在这个背景下成长起来的王路,没有一个谈得上交心的朋友,也不知道怎么和同龄人相处。


“换句话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经营一段健康的、属于我和同龄人之间的关系。”王路说。


龚竞和卢健也发现,虽然享受了家里无微不至的关爱,但很难进入一段亲密关系中。


“我自小就觉得母亲对我若即若离”,龚竞回忆说。


比如母亲会和他保持联系,但不会搂住他、给他讲睡前故事;会给他准备好换季衣服,却不会关心他最好的朋友是谁、也不会主动拥抱他、夸奖他,“感觉我的母亲有些抵触爱我。”


稍大一些后,龚竞知道了和母亲相处的“别扭感”从何而来,他亲耳听到母亲对亲戚说“那次(姐姐去世)疼怕了,自己不敢再对孩子投入感情了”。


从那以后他和父母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关系,“外界看上去我们很紧密,但只有我们知道,我们是紧密又松散的一家人。”


卢健的经历和龚竞有些类似,“我父母总是说对我没有什么期待,就希望我健康”。


但是她又明显感到父母其实是有期待的,只是太害怕再度失去自己,所以一直处于“逃避”感情之中,“就好像他们随时做好了和我告别的准备”。


而且在卢健的回忆里,父母经常争吵,尤其是自己生病住院时,“父母会互相指责,是对方基因不好,担心又生了一个病孩子,或者是对方没有用心照顾孩子”。


从亲戚的口中,卢健也得知,姐姐去世后、自己出生前的那段时间,父母分别考虑过“再找个人,生个健康孩子”。


不知不觉中,卢健逐渐养成了“讨好型人格”,总是担心别人生气,“我总是在内耗、诚惶诚恐,我害怕把真实的自己暴露给别人”。


在这种难以用语言描绘的共生关系下成长起来的“老二们”,感情之路也走得格外艰难。


父母的变态的“管控欲”成了王路感情路上的绊脚石。


“我只谈过一次恋爱,对方在私企工作”,但对方并不符合王路母亲的标准。在王路母亲心中,儿媳身高应该在1.65米以上,名牌大学毕业,最好有个编制,父母也应该在体制内工作。


“我甚至觉得她不是在找儿媳妇,而是在按她心目中的女儿挑选。”认识到母亲企图通过“儿媳”去填补“姐姐”的位置后,王路选择了和对方分手,并不再恋爱,“因为不管我怎么找,都没办法找到‘姐姐’。”


卢健则在感情中历经多次失败,始终没有办法去享受其中。


“虽然我很不想把自己的感情失败归结于原生家庭”,卢健顿了顿说,“可每当我想起来我名字的由来,就感觉无时无刻在提醒自己,家里有基因病史,我不配进入一段感情,我不配拥有高期待。”


而龚竞则觉得自己无法胜任“伴侣”这一角色,干脆拒绝进入感情,他觉得那些关于家庭的“使命”,就到自己这代就好了。


就如同余华的小说《第七天》所描述的“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我永远困在这潮湿中,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掀起狂风暴雨”一样。


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家庭,这个雨季永远也过不去。


(应作者和观察对象要求,本文均采用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显微一线观察,作者:叶一文,编辑:陈晓燕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虎嗅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请联系hezuo@huxiu.com
如对本稿件有异议或投诉,请联系tougao@huxiu.com
正在改变与想要改变世界的人,都在 虎嗅APP
赞赏
关闭赞赏 开启赞赏

支持一下   修改

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