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魏婕，编辑：黎明，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出售韵达网点，有意者联系”“中通又降派费，很多网点罢工了”“价格战要打到何时，快递行业什么时候能再次好起来”……这是最近一个月，快递网点经营者在他们的交流社群里记录下的心情。
他们中的一些人，有的正在急于转手网点，有的转手无果直接申请了退网，还有的已经出现在了最近“网点倒闭、快递滞留”的社会新闻中。
深燃此前报道过，2020年的电商双11来临前夕，很多一线快递公司出现了网点罢工、倒闭、快递无人配送的情况。（相关阅读：双11快到了，快递不干了）
对于快递网点瘫痪、倒闭甚至跑路的情况，大多数快递企业对外回应称，网点整体运行正常。即使有个别网点出现异常，快递企业也会解释为“个别加盟商经营不善、网点调整或优化”。
经营了十多年快递网点的老周告诉深燃，按照他的经验，十个网点里，可能有两三个网点是因为不懂经营倒闭的，但大部分网点是死于快递巨头对于单量的病态比拼——通达系快递巨头打架，施加给网点的包仓费和任务量不断攀升，派费却时常下降。每个网点都必须保证揽件量数据的上涨，发空包刷单已经成为公司默许的常规操作。低派费、高揽件量等数据共同“助力”了快递公司市场份额的提升，快递网点却被这种拔苗助长式的管理折腾得生存艰难。
与快递网点的落寞相映衬的，是电商行业的热闹。双11剁手数据不断刷新，京东、拼多多等电商平台股价不断创新高。11月5日公布的2020年福布斯中国富豪榜上，马云、黄峥分列第一和第七，刘强东身家增至203亿美元。
电商这辆致富列车上，快递网点为其源源不断地运送着燃料，但这场狂欢盛宴里，热闹是电商的，基层快递网点只负责燃烧。电商的浪潮向前奔涌，困在巨头战场中的他们亏损、逃离，他们说，被这行伤透了心。
“不干快递了，我要去打工”
浙江西北部的小城桐庐，走出了如今占据中国民营快递业半壁江山的通达系等公司，人称桐庐帮。
桐庐帮给人们制造了快递致富的先例，然而追随他们脚步的人们近两年发现，一切都变了。
数据来源 / 福布斯中国官网 制图 / 深燃
“我们那边都是做快递的，之前很多人赚到钱了”，对于中通加盟商俊宁而言，“桐庐人”三个字本身就能成为加盟快递网点的充分理由。2019年，带着对于桐庐前辈们依靠快递致富的向往，俊宁向家里借了300多万入股了中通的快递网点。让他没想到的是，快递没让他致富，却让他在一年里把这笔钱亏完了。
俊宁说，按照之前的行情，承包一个网点一年赚几百万是没问题的，但现在只求一年不亏几百万。因为派费一直在降，网点一天大约派7万票包裹，每天派费就要亏一万多元。
综合快递网点经营者的说法，派费，指的是发件网点支付给派件网点的费用，一般由发件网点付给总部，再由总部转给派件网点。派费下调是快递公司内部结算机制的调整，属于快递公司的一种管理方式，或者说管理工具。
俊宁称，每个品牌降派费的手段也不一样。比如中通从3月份开始设立了“一元窗口”，从这个渠道进来的快递，不管是哪个地方的，派费都只有一块钱。广州、深圳、义乌这种快递量比较大的地方派费甚至会压到八毛钱。除此之外，从去年开始，派费从1.3元一直降到9毛多。这样一来，揽件量少、派件量多的网点就很难维持生存。
俊宁告诉深燃，不只是中通，通达系的网点生存状况都一样艰难。“很多网点经营不下去，又脱不了身，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做吧，一直亏；退网的话，投的几百万就算是打水漂了；转手的网点基本都是亏损的，即便是低价转让，一时半会儿也不一定能转出去”。
“快递太难干了，你知道用什么办法能让我把网点快点转出去吗？”俊宁打算把快递网点尽快转手，然后彻底告别快递业，他想做个打工人。
如果俊宁的经历只是一个快递新手致富梦的破灭，那么，经营了十多年韵达网点的老周的经历，更能说明如今快递网点的困境。
根据老周的讲述，大概5年前，一些人意识到快递行业是比较挣钱的，快递员工资也都很高，整个快递行业的生存状况都比较好。尤其是淘宝等电商刚兴起那会儿，从2010年开始一直到2017年都是挣钱的，因为那时候派费比较高，每件可以拿到1.6元~1.8元，有的网点派件多的话，光靠派件就能养活员工。
老周经营快递网点一直都是赚钱的，但是从去年开始，每天都在亏钱，目前已经亏损了四百多万。据老周了解，今年四通一达有很多网点都出现老板跑路、网点瘫痪的情况，他自己发件的时候也有很多地方发不出去，或者看到内网公布网点暂停。
老周称，目前他所在的江苏省有些地区的网点做不下去了，也没人接手，只能由总部的分拨中心处理派件。
多个网点经营者都向深燃表示，他们圈子里有种说法，只有一半的网点能实现盈亏平衡，极少数网点能赚钱，其余的网点都是亏钱的。
长期为快递网点提供培训咨询服务的量子咨询的调研也证实了这一情况：“20%的网点有钱赚，主要集中在人工成本低的网点，50%的网点不赚不赔，30%的网点是亏损的。”
对于派费降低、网点经营困难等情况，截至发稿前，韵达、中通方面并未回复深燃。
国泰证券此前的一份报告显示，国内快递加盟商的利润率普遍不超过5%，甚至亏损。如果未来加盟制快递公司进一步收权，那留给加盟商的只剩下强度最大、难度最高、利润最低的基层网点岗位。
为了提高单量，快递刷单也疯狂
深燃从一位不愿具名的行业内人士处了解到，快递网点存在刷单现象。刷单一般有2种方式，一种是与电商商家合作刷单，发空包，另一种就是快递网点以“时效测试件”的名义发送快递，实际上无需派送，直接签收。网点如果不慎，有可能把“时效测试件”送到消费者手中。在知乎上，有不少消费者表示遇到了“没有买东西，但收到快递”的情况。
来源 / 受访者供图
在深燃与快递网点经营者的交谈中，提起经营困难的原因，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任务量过高。而过高的任务量之下，加盟网点刷单已成通达系隐秘的“顽疾”。
“从去年开始，总部给我们的揽件指标一年比一年更高，包仓费却按上一年揽件量最高的一个月来定，而且只会增加不会下降，说句实在话，我们网点每天都在亏钱”，老周告诉深燃，在过去经营网点的十多年里，一直都能赚钱，然而从去年开始，由于无法完成总部制定的揽件指标，只能自己发空包，名义上完成指标，也就是刷单。
老周称，以今年5月份为例，市场本身是旺季，网点揽件量能达到100万票，总部就按每月100万票作为每月的任务量和包仓费收取标准，但6月份揽件量只能达到50万票，7月、8月是淡季，揽件量更少，“刷单是需要成本的，我们韵达刷单是一毛钱一个，有的月份业务量差个几十万，刷下来就是几万块钱的成本。”
不过，刷单并不会让网点摆脱亏损的命运。老周说，由于包仓费是按一年中揽件量最高的月份定的，今年他每天的包仓费大概是1.6万元，一个月就是48万，一年的话就是576万。加上每个月几万块刷单的成本，网点每个月亏20多万，从去年到现在他已经亏损四百多万。
不刷单会怎么样？老周告诉深燃，如果没有完成任务量，未完成部分会有每票0.5元的罚款，如果一个月的任务量缺口是50万，罚款就得25万，一年光罚款就得有300万。
通达系打价格战早已不是新鲜事，而在快递网点加盟商眼中，对他们造成最大困扰的还是总部对于网点“拔苗助长式”的管理。
“其实对于我们而言，价格战无所谓，关键是总部的指标过高。”老周向深燃分析，如果总部没有给揽件指标，快递公司打价格战，网点可以通过不揽件来自保。
“不揽件大不了就少雇一点人，光派件就行，虽然派费也比较低，但是可以找承包区（把派送业务外包），也不会亏损。”老周透露，为了完成任务量，总部对刷单也是默许的。根据他的经历，有时候如果刷单资金不足，网点也能花两三块钱买面单刷量，总部再把钱还给网点，网点垫资就行，有时垫资金额达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而这背后，是快递业略显“病态”的生存现实——总部给快递网点制定超出其实际揽收能力的任务量，如果无法完成会有高额罚款，为了避免被罚，网点就通过发空包刷单完成任务量，然后总部按照“刷上来”的任务量收取包仓费，并制定更高的揽件量，形成恶性循环。
提起刷单，深燃联系的多个快递网点经营者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苦笑。他们说，这是在快递公司高任务量下“偷生”的手段，一种饮鸩止渴般的经营方法，甚至是快递公司总部默许、授意的常规操作。用他们的话来形容，“不刷会死，越刷越痛。”
深燃就刷单问题询问了韵达快递及中通快递，但截至发稿未收到回复。
2016年，据新京报报道，“四通一达”103家网点明码标价参与刷单，这是一笔淘宝商家短时间内提高信誉、快递网点提升单量和利润的“双赢”合作。
快递物流领域研究机构双壹咨询曾撰文称，刷单正成为网点另一座不堪忍受的大山，刷单增加了网点的运营成本，严重吞噬网点利润，造成网点生存艰难。快递公司通过“刷单”来粉饰美化自己的业务量，提高业务增长率和市场占有率，会误导资本，误导市场，造成快递行业表面繁荣，数据失真，使得行业出现泡沫。
“政策与市场竞争不符占80%，经营与环境条件太恶劣占20%”，量子咨询总结了网点难挣钱的两大原因：省区给网点的政策与网点实际市场环境不符，具体而言就是包仓费过高、返点过低、指标过高，导致网点的发货成本高，出现揽件越多越亏钱的情况，而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中心网点，由于各方面成本更高，网点更难生存。
焦虑的巨头，停不下的战争
通达系快递巨头争夺市场争红了眼，基层快递网点能够感知得到。用俊宁的话来说，“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打”。
在俊宁经营快递网点的过程中，揽件的竞争不仅来自于其他品牌的网点，还来自于总部为了提升揽件量，在自己所在区域设立的“市场部”。
按照快递业的“行规”，一个区域会“划分地盘”，意味着一个区域内的收件派件都是一个网点来做，但俊宁告诉深燃，后来，中通快递的总部又在网点周围设立了一些市场部，只收件不派件。网点如果不提高收件价格会亏，提高了价格更加竞争不过市场部，无法完成揽件量指标。
俊宁称，揽件的成本一般是2~3元，但网点需要保持一些利润来弥补派件的亏损，所以揽件价格就得提高到3.5元。但因为市场部不需要亏本派件，就能把揽件价格降到3.2元，如此一来，市场部稳赚不赔，但网点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得所剩无几。
高任务量、默许网点刷单、设市场部......巨头们使尽浑身解数，使得业务量从表面上看起来节节攀升，一片光明。
2020年上半年，中通、圆通、申通、百世汇通、韵达业务完成量分别为69.7亿件、49.36亿件、35.17亿件、35.9亿件、56.29亿件，同比增长30%、29.79%、16.48%、10.8%、29.88%。
单量节节攀升的同时，这些巨头的市值也随之“膨胀”。截至11月9日，中通、圆通、申通、百世汇通、韵达市值分别达1760亿元、414.9亿元、208.3亿元、65.96亿元、548.2亿元，
除了自身需要通过单量证明市场占有率，通达系五公司的焦虑，还来源于电商巨头之间的较量，并由此而导致的快递公司之间封杀与被封杀。
2020年8月，京东封杀申通，即禁止卖家用申通发货。京东方面称，是阿里未响应京东物流入驻提议在先，京东也干脆停用阿里系物流，2017年，京东就曾停用百世和圆通，两者都是阿里入股企业。
京东封杀申通，意味着申通失去了一大块业务量。封杀行为不仅影响到电商巨头，另外直接影响的是被封杀的快递公司，以及快递公司旗下的快递网点。
而近日，通达系又出现了一个共同的“敌人”——极兔。在进入中国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这只“疯狂兔子”就在中国快递业红海中撕出一道口子。据中国经济网报道，一位通达系快递员称，目前针对日票1万单、重量0.2kg以内的包裹，极兔速递的价格是1.65元，中通快递是1.95元起，其他通达系的价格也普遍高出极兔速递两到三毛。
来源 / 极兔速递官网
极兔负责人更是对外表示，“做好了亏损两年的准备”。快递公司一方面斥责极兔“扰乱市场”；另一方面，为了保证单量，不得不加入这场“价格战”。
量子咨询分析称，从资本的角度看，通达系品牌快递的揽件量与市值几乎是相互依托的，因为这些品牌快递几乎都是由体量产生利润，没有体量就没有市值，新生快递的成长意味着市场体量的分流，如果有一家新生快递日均总量达到2500万单，意味着快递行业21%的市场增长率被消耗掉，直接打掉了其他品牌快递的增长率。量子咨询调研显示，目前极兔日均总量已达1200万件，预计双十一日均总量约达到2000万件。可见，通达系的市场份额正在被蚕食。
近日，#韵达申通圆通联手封杀极兔速递#的话题登上微博热搜，截至发稿，该话题阅读高达5.4亿，封杀理由是“价格倾销”和“末端蹭网”。
极兔凭借低价，主打下沉市场。量子咨询调研发现，极兔25%~35%的市场业务来自于百世的存量业务，现在，百世快递依靠超低价崛起的“接力棒”，已经传导给了价格更低的极兔。
另据多家通达系加盟商透露，拼多多的快递需求，是极兔对外宣称的基本盘。从被行业关注的那天起，极兔就被深深地烙上了“拼多多系”印记，但二者在股权上尚未产生关联。
极兔挑起的竞争，加大了四通一达快递公司的业务压力。价格战引发的直接后果，就是快递网点明知亏损，依然得低价收件。
量子咨询分析称，有一天极兔成长到足以承运拼多多50%的体量时，只要拼多多宣布中止或系统不对接通达系中的任何一家，以拼多多在通达系中的快递件量来讲，拼多多电商商家产生的体量抽离，对通达系来说将是毁灭性打击。
快递业的生存之本在于网络，网络的生存之本在于末端，通达系网点苦于价格战、困在巨头战场里，如同毛细血管的末端不断失血。而新的对手已经摩拳擦掌，开始一点点吞噬存量市场，动摇原有的根基。快递业的变革何时到来？那些亏损的快递网点，在等待一个答案。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俊宁、老周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