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11过去了，在天猫4982亿的天文成交数字中，最令人瞩目的直播带货数据还没有出炉，舆论场的关注点已经被《李雪琴亲历直播造假现场》的狗血剧情带跑。在抖音双11主播销量排行榜上，罗永浩、衣哥、苏宁易购等轮番登顶，“主播”背后的身份从明星、名人、网红、品牌无限延深，成为缔造新财富神话的最强力量。
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仅仅几年之前，那些初代网红主播还是靠“关注走一走，活到九十九”“礼物刷一刷，主播带回家”的套路，凭土豪送出的虚拟游艇、钻石、穿云箭来变现。直播1.0时代，看上去那么遥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Figure（ID：FigureVideo），作者：Ling ，编辑：鲜 于，头图来自：纪录片《虚你人生》截图
“朋友开玩笑说，你们拍的这可真是互联网考古片啊。”
在《沉默的银幕——青年影人学术展》的映后会上，听《虚你人生》的制片人刘欣说出这句话，观众们都发出了会心笑声。
直播初始内容生态/纪录片《虚你人生》
看过影片都知道，这部纪录片制作完成于2018年，讲的还是2014到2015年间YY平台上的秀场直播生态圈。
6年，在万物加速的时代是什么概念？起码足够让一个产业生态变形到亲妈都不认识的地步。
如今的网络直播圈，带货是王道。10月21日，在今年双11的超前首战中，仅薇娅和李佳琦两人的直播间GMV（成交量）近80亿元人民币。据估计，两人收入合计超14亿元，超过了2015年欢聚时代（YY直播母公司）全年的净利润。
但直播变得更有钱的同时，也更无情了。
带货直播目标明确且盈利模式清晰，“货带人”而非“人带货”。主播和用户之间的感情联系拼不过“打折”二字，观众们在直播间流动的核心诉求，只是求价格更低、质量更好、赠品更多，而非对某个主播的感情依恋。
《虚你人生》则提供了一个“考古”功能，让观者更清楚地回看直播最初的魅力：情感联结。
主播沈曼例行向粉丝问好/纪录片《虚你人生》
无论是片中的当红主播、一掷千金的土豪和只能贡献流量的草根粉三维关系之间的微妙互动，还是主播和家人之间的冲突与依赖，甚至是拍摄者与被拍摄者之间的互相质疑与理解，都伴随充分的情感冲击。
结果就是，所有人都因为直播而消弭了一部分的孤独，获得了一部分的陪伴，作为代价，生活中的一部分被永久性改变。
第一代身家千万的主播
导演吴皓最早决定拍摄以秀场主播为主角的纪录片，来自一个互联网精英的嗅觉。
从中国科技大学生物系毕业后，他留学美国，曾就职于美国运通等知名企业。2011年，吴皓辞去彼时全球最大旅游网站TripAdvisor中国区总经理的职务，开始从事纪录片拍摄。
初接触互联网直播，他就敏锐地意识到这一新兴模式的重要性：野蛮、莽撞但生命力极强——而当时，很多直播从业者还都处于蒙眼狂奔状态。
消费300万的“土豪”粉丝，称看直播是为了找点事情做/纪录片《虚你人生》
一旦确认了直播这个主题，吴皓很快采取行动，通过朋友联系到YY创始人李学凌，以最直接的方式插入到这个行业的核心。
《虚你人生》的实际拍摄从2013年一直延续到2016年，近600小时的素材，五位主播，超过三十位土豪和草根粉丝，大量周边人物。浓缩到成片中，只剩下95分钟时长，和四五个主要角色。
片方给出的故事版本是，讲述两个来自农村的年轻人，意外成为网络直播中第一批身家千万的主播。他们在虚拟的网络世界中追名逐利，却深陷欲望和资本的泡沫难以自拔。同时，直播的世界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主播老李，称自己即将成为全村首富/纪录片《虚你人生》
刘欣的总结更直接一些：“这几年中，秀场直播的规则和玩法一直在改变，主播们的危机感都特别强，没人知道钱还能赚多久。”
这种危机的集中爆发，也就是《虚你人生》的核心事件：YY直播平台上最红的两位主播沈曼、老李，两度争夺平台“年度盛典冠军”——他们要用半年的时间去准备和动员粉丝，成为串联主播上播和下播的工作、生活重心。
在镜头中，老李上播时激情澎湃，下播就是沙发上瘫痪的咸鱼，就算儿子近在咫尺，他的注意力也在手机上。在盛典的最后冲刺阶段，老李甚至选择了暂时和妻儿分居，进行封闭集训。
“主播需要花大量时间去维持虚拟世界的人际关系，因为网络上人际关系密度太高，现实中人际关系密度就降到很低，导致他们现实中的社交还是通过手机而不是聊天去实现。”刘欣说。
主播沈曼需要维持与粉丝的人际关系/纪录片《虚你人生》
女主播沈曼在生活中面对的问题要更复杂和难以处理。2014年登顶后，关于她的黑料被疯传，沈曼气到直播时公开反击或自嘲，而镜头外，她的父亲、继母和妹妹坐在一边，旁观着一切。
镜头记录了沈曼一边化妆一边愤愤“爱情、亲情……在金钱面前都算个屁”，也有她父亲被问及“是否担心女儿（和土豪的来往）”时，嘴上的“不担心”和复杂的眼神。骤然成名所带来的巨大争议、为家庭买房的自豪、和土豪粉丝的爱恨纠葛同时袭来，对于这个刚刚21岁的前社区医院护士来说，几乎是一种没有出口的压力。
沈曼父亲和女儿住在一起，他说自己一点也不担心女儿人际往来/纪录片《虚你人生》
沈曼每天都要为镜头前的粉丝提供了几个小时的情感陪伴，但到了线下，她在成都当地几乎没有朋友，经常会飞到北京、广州找其他大主播玩，后来则将接替吴皓跟拍她的刘欣当作亲近的朋友。
2015年的年度盛典，沈曼登顶失败。极度沮丧下，她邀请刘欣一起去酒吧。作为拍摄者，刘欣意识到这必然是个好故事，但被沈曼当朋友，自己很难坚持去客观记录对方的难堪时刻。
和吴皓商量后，刘欣放弃了当晚的拍摄，陪伴沈曼度过了这个失意的漫漫长夜——经历漫长的观察、跟拍后，她已经对这个女孩产生了远超拍摄者的友情，同时接受了自己的“缺憾”。
“我意识到我无法push拍摄对象，去把她推到极限然后记录下来。我也认了，是心软的人就得接受自己拍心软的片子，同时接受这样的遗憾。”
情感是一种最贵的服务
《虚你人生》的结尾，被定格在老李又一次冲顶失败上。
吴皓在采访中承认，他当时希望看完这部纪录片的人，会意识到直播以及互联网浪潮背后巨大的狂欢，和狂欢背后的虚妄，这无疑是更多带着批判的作者视角。“这是纪录电影，是讲故事，而不是新闻采访。有时要用极端的例子才能将真相讲出来”。
他选择了极强的导演视角来组织材料：场景分为现实和网络两个空间，现实中将主播、土豪、粉丝和平台各种叙事线跳剪；网络空间是一个虚拟的3D空间，主播随机出现在演播屏上，屏幕下是一个一个无机质的象棋观众，除了代表身家的马甲，无论是土豪或草根，面目和言语都是如此统一而模糊。
吴皓还把大量主播的录屏投放到外景的都市、街道、商场的外立面上，似乎每个录直播、看直播的人的脑内都在这个巨大都市中自由叠加、碰撞，形成了虚拟空间和现实空间的折叠，极具科幻感。
但吴皓和刘欣也渐渐发现，直播的快乐，有时候并不需要像他们曾要求的那么高级。也许仅仅和喜欢的主播见个面握个手，就能让一个出身农村的小粉丝记一辈子。
老李和他的粉丝小勇的相会没有被剪在正片中。“老李的态度很平等，不是见粉丝，是和朋友的交流。小勇就真的是见了爱豆那种激动和兴奋，特别特别开心。”刘欣说，老李之于小勇，大概相当于一个励志的梦想。生活里遇到什么不开心，他都可以通过看直播，用老李的成功来把自己的挫折感消磨。
住在集体宿舍中的李哥粉丝小勇/纪录片《虚你人生》
刘欣很感叹：“一开始我们拍摄时的确带了很多批判的视角，可看到小勇会觉得……不是只有看哲学才是快乐的，对有的人来说，看直播就已经很开心很满足，这种开心本身是没有什么高低和不同的。”
在纪录片面市后，吴皓和刘欣一度也担心过被拍摄者的反应。
老李不太高兴，他认为他和李家军冲顶的故事应该更悲壮、励志、“正能量”。而本来以为可能会被伤害到感情的沈曼，意外却很喜欢，“因为镜头里很客观地呈现了她和父亲的复杂关系，这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地方”。
在秀场直播的世界里，情感可以是一种最贵的服务，也可以是一种免费的慰藉，两者之间的边界犬牙交错，难分难解。
一片互联网的“赛博坟场”
纪录片使用了沈曼在直播时翻唱的《泡沫》，似乎预示了第一代主播们的命运。
沈曼不愿意离开自己的舒适区，没有走向直播带货的大趋势，而是从YY跳槽去了被腾讯收购的虎牙。刘欣依然和沈曼保持联系，默默看她朋友圈“喜提劳斯莱斯”，却不会深聊。毕竟，离开了直播这个虚拟空间，大家的人生方向相差太大。
老李还在YY做直播，粉丝小勇也还在看老李。他从月薪一千多的厨师，变成了月入八九千的外卖骑手。
在家庭聚会上，长辈称老李是家族骄傲/纪录片《虚你人生》
曾经盛极一时YY直播江河日下，据传将以30亿~40亿美元出售给百度，却被业界讽刺为“弱弱联合”。
现在是带货直播的时代了。
11月5日，阿里巴巴集团发布的新一季的财报显示，2019年9月至2020年9月淘宝直播产生的GMV超过了3500亿；毕马威和阿里研究院联合发布的研究报告估算，2020年直播电商整体规模将破万亿元。
资本如潮涌般形成巨大的合力，正在把整个直播电商行业带上高速公路——带货直播的世界看起来已和真实社会差不多：寡头效应明显，10%的人赚到了整个行业90%~95%的钱，大部分人根本看不懂，也不会玩。
MCN机构遥望培养的带货主播瑜大公子，仅用13个月就让他以千万级别粉丝数量进入了头部“亿级主播”的队列。他的照片在大厦的广屏上滚动直播，看起来和《虚你人生》中都市街道上突然跳出的主播录屏一样虚幻。
那些不那么成功的主播、不那么重要的粉丝纷纷离开，那些一个人在深夜里读现代诗、一个游客默默观看的直播间已人去楼空。曾经的情感联结，已逐渐消解、星散于这一片互联网的“赛博坟场”。
曾在直播平台消费千万的商人松哥，也开始下场做直播/纪录片《虚你人生》
互联网一直在造梦。在这个虚拟世界里，贪嗔痴会，爱憎怨聚，人们义无反顾扑向心中所爱，报以真情实感，砸下真金白银，最终却唏嘘地发现，这个世界里的金钱规则比现实世界愈加赤裸，愈加无法逃离。
正如让弗朗索瓦·何维勒、马修·理査德在《僧侣与哲学家》中所说：“消费文化的故事，并不只是市场试图使自己适应消费者，而消费者的需求和欲望事先存在，只是等待发现；相反，它按照消费者所生产的商品形象塑造了消费者。”
虚你照进现实，就在今日。
资料参考：
《「虚你人生」：网络奇观中的现实镜像》作者刘予涵 中国纪录片研究中心
《僧侣与哲学家》，作者「法」让－弗朗索瓦·何维勒、马修·理査德，赖声川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２０１６ 年
《淘宝直播：趁着双11，把主播们再捏紧一点》作者浅蝉 品玩
《「虚你人生」：网络直播构建起的欲望国度 | 谷雨计划 作者夏偲婉 谷雨计划-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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