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作者:毒Sir,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滴时代的眼泪,再次闯入我们的视野。
准备好,要上图了——
图片源自罗福兴微博,摄于今年6月
浮夸的发型,斑斓的色彩,每一阵风吹过,发尾都能感受到风的悸动。
他们有一个精神的名字——杀马特。
鄙夷,封杀,重识,构成了这十多年来的杀马特史。然而讽刺的是,对于这段历史的定义和书写,杀马特们自始至终都是局外人。
一部纪录片,为我们揭露出绚烂发色的掩饰下,那层悲凉的底色——《杀马特我爱你》(We Were Smart)。
寻找杀马特
导演李一凡,四川美术学院的老师。
他第一次见识到杀马特的时候,那是在2012,彻底惊讶、兴奋了——
“有人开始主动地去抵抗消费主义的景观,一种审美自觉,了不起。”
这是多反叛、多张扬、多有个性的一群人啊。
于是李一凡萌生了拍纪录片的想法。可当他拿起摄影机,想要记录他们时,问题来了——纪录片,找不到纪录对象。
是的,这群在网上出尽风头的人,你环顾四周,却一个也找不到。
本想拍杀马特如何流行起来的李导,不得不去追问:杀马特怎么消失了?
没有相关报道,也没有具体聚集地。唯独剩下需要严格审核过眼神,确定是自己人之后,才能加入的QQ群。
进群要求:发型、审美和QQ空间
看似张扬狂傲的杀马特,给自己围了一道墙,围出自己的一片小小天地,生怕被外人闯入。
他们的小心并不是多此一举。爆火出圈后,造型夸张的杀马特,几乎成为了所有人的眼中钉。
针对杀马特的集体扑杀行动,在2009年爆发了,并持续到2013年。
《梦与路:小镇青年 双面人生》
他们遭受了有组织的网暴。
无数杀马特家族群多次被黑,贴吧和论坛上也涌现出大批辱骂杀马特的帖子。
一些黑杀马特的网民伪装成杀马特进入各家族QQ群,在取得管理员的身份后大量踢除杀马特成员,并解散家族群。
在现实中,杀马特也宛如过街的老鼠。
不少杀马特打扮的成员遭遇霸凌,甚至还出现了“同城代打”的业务。
给杀马特一点颜色看,就是“打击不良风气”“净化社会”了。
害怕,已经被写进了杀马特的基因。他们像一群受了惊的雀鸟,躲进了树林深处,再想让他们露头,难了。
导演不得不拜托各路朋友寻找杀马特,一找就是四五年。
直到2016年,李一凡在深圳的一家发廊里找到了“杀马特教主”——罗福兴。
此时的他,已经隐退江湖多年。
“杀马特”这个词,就来自于2006年,年仅11岁的罗福兴给自己起的网名。
他想把自己叫做“smart”,这个单词本应音译为斯马特,为了更有气势一点,他把第一个字改成了杀。
小学毕业的他就出来打工,喜欢给自己整各种奇异发型,常常六点钟就起来做头,喷上半瓶发胶,不满意就洗头重来。
完了后,还得走在街上让人观赏,同时不忘发网上。
以前的罗福兴
从线下到线上,日渐多人加入他的阵营。
巅峰时期他管理着几十个QQ群,每个群一千多人,他一声令下,手下的兄弟能刷爆800万人帝吧。
找到了创始人罗福兴,拍一拍他的事迹,让他谈一谈心路历程。
关于杀马特的谜题就引刃而解了吗?远没有那么简单。
罗福兴和导演找了间空调坏了的钟点房,两人在广东的大夏天中,进行了一场长达数个小时的......一无所获的谈话。
罗福兴和导演对话
李一凡想找到杀马特现象的内核是什么。
而罗福兴说起的,却始终是父亲、家庭和游戏。
最后,李一凡终于意识到——
当今中国社会各阶层在思想文化上的隔阂太大了,其中的距离可能比贫富悬殊的距离还大。
但随着对罗福兴身世的了解,罗福兴这条线索牵出的更多杀马特。
这个群体真实的面目也渐渐浮出水面,导演李一凡开始推翻自己的预设,重新开始了解他们。
成为杀马特
杀马特们都是些什么人?
在珠江三角洲见了所有罗福兴能约到的杀马特后,李导发现几乎所有玩杀马特的都有个共同的身份——90后农民工二代。
留守儿童,学历不高,小小年纪就辍学出来打工。
很多人在镜头前说起自己进厂的年龄:“十二岁我就出来,刚刚上到六年级”“十一岁吧”“十四岁”“十六岁吧”.......
为什么要成为杀马特?
从他们的诉说中,能看出主要有这几个原因——
寻找勇气。
这些过早背井离乡的孩子,初入城市,并没能意识到城市的鱼龙混杂。
被骗、被抢和被霸凌,成了他们进城的第一课。
老实,是会被欺负的。
一个浮夸另类的发型,能够让他们看起来像个“坏孩子”——
从形象中
感觉就有一种震慑的东西
而且在大家的印象中就是坏孩子
坏孩子感觉就是不会被欺负
你看那一丛丛,尖锐直竖的头发,是不是活像一只刺猬。
吸引关注。
采访中一位杀马特小孩说,他当年从东莞回云南蒙自,三天三夜没有睡觉,特别怕这个头发散了。
成为杀马特,只不过是为了别人多看自己一眼——
只想通过头发或者是
然后就想着把头发弄一下
弄的吸引人 然后让他们
感觉很想跟你交朋友
感觉你很独特
甚至更直接地说,发型还有求偶的功能。
一无所有的打工仔,已经很不受工厂里的女工待见了。
如果他们能够通过炫酷的发型,吸引女生的注意,找到一份真爱,从而再减少彩礼的负担,也是一种很迫切的需求。
而他们需要杀马特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恐怕是——生活寄托。
这些杀马特们平时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重复性的机械劳作,封闭式管理,每个月只有一到两天的休息……
杀马特这朵网络上的奇葩,他们真正的土壤,其实是工厂。
作为世界工厂的东莞,自然成了杀马特频繁出现的城市,有时候一条流水线就有七八个杀马特。
小厂林立的东莞石排镇,曾经是杀马特聚集地
在纪录片里,杀马特说起自己的工作,都是苦。
“三点钟就起来上班,站着就能睡着。”
“我觉得家里很穷,然后就一直坚持一直坚持……”
在苦闷的工作中,许多人出现了抑郁的情况。
杀马特,成为了生活里唯一的寄托。
他们需要一点快乐,需要一点发泄,需要证明自己和流水线上的机器不一样——
这些,都是我们过去看不到的。
我们只看到一顶顶匪夷所思的发型,鄙视这些人为何如此怪异和“low”。
杀马特残酷物语
最开始,李导想这样拍摄杀马特:
有个中心人物,有个导演视点,跟着这个中心人物,把所有的事串起来,形成矛盾,形成冲突,把恩怨情仇、历史事实全都拍出来,这就是最好的效果。
可是到了最后,他放弃了。
不需要编排,只要把话语权还给他们,让杀马特们在镜头絮絮叨叨讲述自己的故事,导演隐去,这就是对他们最如实的记录。
纪录片的拍摄过程,也是导演自省的过程。
他这样打脸自己——
这个事情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无知者
我突然发现我们对工人不懂,对年轻人也不懂,非常愚蠢
后知后觉的不只导演一个人。
是谁把杀马特打入了地下?
这其中,有高高在上的主旋律话语权、有一切服从于生产管理的资本。
以及每一个行使审美霸权和占据文化鄙视链的人。
这是一场从上至下,对杀马特的联合扫除行动。
当年我们很多人不仅无比配合,甚至还自告奋勇,以身为社会“主流”和“正统”的卫道士而自豪。
整件事情中更残忍的地方在于——这仅仅是我们对于异类的不容忍吗?
有人说,我就是看不惯杀马特,他们也太辣眼了。
但试问一下,如果辣眼的不是杀马特,而是这样——
阿里巴巴年会现场
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不会有鄙视,更不会有攻击,只不过是又给成功的光环上增添了一桩笑谈。
说白了,对杀马特的鄙视,不仅因为他们的外表。更因为你看破了那外表下的贫穷与卑微后,一句恶狠狠的“你配吗?”
你凭什么张扬?你凭什么出风头?你凭什么标新立异?
你明明就是一个土味的打工仔啊。
我们不能容忍的是,他们打破某种“社会规范”。
这种规范要求所有人必须认命、老实本分、在自己所处的地位上逆来顺受。
正如导演说的——
我们的社会真的非常不宽容,杀马特不过是希望通过身体改造来保护自己的那么一点装饰,就那么一点点异质的东西,让他们被全社会视为异端。大部分杀马特以为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最后只好剃掉头发,老老实实打工,重新回归生命的贫乏。
现在,你还认为,杀马特是“另类”吗?
明明,他们是那么的普通——农村背景,留守儿童,工厂工人……这些巨大却常常隐形的社会基数,硬生生被当成了另类和边缘。
与其说杀马特追求的是另类,不如说他们想拥有的仅仅是普通。
在生活中从来不被关注,所以想用发型,找回普通人的存在感;从小缺乏家庭的关爱,所以才在杀马特的抱团中,得到一点集体的归属感。
只要是玩杀马特,就是我们的家人
他们的造型怪异,但你可曾看到过他们有攻击性,有改造社会文化的企图?
一无所有的杀马特,能依赖的,唯有一点点的虚张声势。
但即使这样,他们的行为也被视为大逆不道。仅仅因为,他们试图获得……自己不配拥有的东西?
每年十一都会在东莞石排公园举行的杀马特聚会,今年也被禁止了。
是呀,十一的公园,应该是热闹、喜庆、一派欣欣向荣的,怎么能让杀马特影响了市容。
但没有人在意,他们的聚会,与节日无关,只因为这是他们仅有的假期。
就像我们鄙视杀马特的时候,也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如此怪异,如此在意自己的头发。
因为在车子、房子、学历、时尚……社会主流层面任何一个门类,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在比拼怪异发型这件事上,他们能够成为自己国度里的“王”,能找到唯一的自豪感。
他们追求这种自豪,正因为这是一种什么人都不屑于要的自豪,也唯有这种自豪,才轮得到他们的份。
在看完导演讲述杀马特的故事后。
Sir的脑海里,莫名浮现出的,是一个与纪录片八杆子打不着的形象——园丁鸟。
园丁鸟的窝
它们会从人类丢弃的垃圾中,找来色彩夸张的碎片,装点自己贫瘠的小屋。
连鸟也不如的是,杀马特哪里有一个安身的栖息之所,只有主流社会无处不在的狂风暴雨。
人们集结起队伍,一边将这个“贫困美学”的鸟窝踢翻在地。
一边说:“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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