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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11月12日，非洲小国加纳的一个大人物去世了。
他叫罗林斯（Jerry John Rawlings），曾是加纳的风云人物。
他在加纳当过两届总统，从1979年起就拥有极高的声誉和地位。
罗林斯的去世对加纳具有别样的意义。
| 杰瑞·罗林斯（Jerry John Rawlings）
图片来源：BBC News
加纳虽是小国，但却是非洲极不寻常的一个国家。
加纳，是非洲罕见的、能一直保持稳定的国家。
不仅如此，加纳还是非洲国家中，经济上最成功的国家之一。
这个西非国家能有这样的成就，一个原因是，它原本为著名的“黄金海岸”，是西非最富庶的地方。
| 加纳地处几内亚湾，东邻多哥，西邻科特迪瓦，北邻布基纳法索。15世纪末，葡萄牙人就来到加纳贸易，从加纳得到黄金，加纳沿岸因此被称作“黄金海岸”。1901年，加纳成为英国殖民地，即“英属黄金海岸”，独立后更名为加纳（Ghana）。
制图：明白知识
换言之，加纳的“底子”不错，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非洲国家”。
但祖上曾经阔过，并不意味着这个国家就能较为顺利地完成现代化转型。
加纳在转型过程中，也曾走过弯路。而罗斯林的所作所为，却将加纳拉回了现代化的轨道。
罗林斯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人：
他既是军事独裁者，又是总统；
他既带来了饥荒，又带来了富裕；
他既是加纳人口中的恶魔，又是加纳人的偶像；
......
罗林斯注定留存在加纳人的记忆中，他既为加纳留下良好的传统，也留下了潜在的危机。
罗林斯的选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罗林斯是一个宁愿“干脏活”的人。
这要从他上台前，加纳的独立进程说起。
1957年，加纳在夸梅·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和他所建立的大会人民党（CPP）的领导下，从英国手中独立。
三年后的1960年，加纳举行了第一次宪法公投和总统大选，恩克鲁玛成为加纳历史上第一位总统。
恩克鲁玛是不折不扣的加纳国父，加纳人称其为“救赎者”（阿肯语Osagyefo）。他向人民宣布的“加纳将永远自由”，至今回荡在加纳人的耳边。
| 肯尼迪会见恩克鲁玛。恩克鲁玛奉行“泛非洲主义”，强调非洲的独立地位，反对殖民主义与帝国霸权，其言论深刻影响了20世纪非洲乃至世界政治。
图片来源：the conversation.com
可惜，享受了人民赞誉和崇拜的恩克鲁玛，没能抵御权力的诱惑。
独裁者所做的一切，他都依葫芦画瓢，照做了。
1964年，他提出宪法修正案，让自己则成为终身制总统。此后，恩克鲁玛控制打压媒体、加强个人崇拜、压制部族和党派的不满；对外，他以邻为壑，输出“泛非洲主义”和加纳模式......
本应带领加纳走向稳定富足、带领非洲摆脱殖民身份的恩克鲁玛，完全走向了自己曾经反对的那一面。
计划经济下，加纳民生陷入困顿，而恩克鲁玛深陷腐败泥潭。那些曾令人激动的口号，不再有感召力。
从1960年到1965年，加纳引以为傲的可可出口价格跌至十年前的1/5，农民卖出的可可，一大部分只能换来一些债券。
这些矛盾持续到1966年。
好大喜功的恩克鲁玛，总喜欢出国访问，张扬自己的成就。
这一年，恩克鲁玛前往中国访问期间，飞机还没落地，加纳国内便趁机发生军事政变，他看似固若金汤的政权，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推翻。
从此以后，恩克鲁玛没能再回到加纳。1972年，他在罗马尼亚去世。
恩克鲁玛下台之后的十几年，加纳始终处于动荡之中。军事政变成为家常便饭，偶有几年和平稳定的光景。
罗林斯就是这众多政变者中的一员。
1979年，他发动军事政变，结果失败，他被判处死刑。
神奇的是，几个月后，罗林斯被营救出来，继续发动军事政变并成功夺取政权。
上位后，罗林斯发动了残酷的政治清洗，处决了一批前政府时期的关键人物。
但紧接着，罗林斯却没有继承恩克鲁玛的独裁风格，而是将政权交给了文职总统希拉·利曼 （Hilla Limann） ，结束了军政府统治。
可是，重新“步入正轨”的政府仍旧一盘散沙，在经济上也表现不佳。
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加纳虽然接近一半是阿肯族人，但剩下的一半却是体量相当的若干族群。地区和部落团体的抱团，使其无法完全走向现代民族国家。
这些措施并没有使加纳走向团结，却加大了分裂和混乱。
面对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政府，1982年，罗林斯第三次发动政变，并再次获得成功。
这一次政变远比之前的两次要容易，支持罗林斯的人远远多过支持利曼的人。而且，这次政变并不带有血腥色彩，利曼也没有落到被处死的下场，他后来还继续活跃于政治领域。
加纳在罗林斯的一系列“铁腕”手段下，终于趋于稳定。
为了遏制腐败，他建立起国家对进出口贸易的垄断，尝试“自食其力”，以摆脱贸易对西方的依赖。
不过，他很快发现，闭关锁国式的发展经济必然会遭到失败。
于是，罗林斯开始反其道而行之，建立起由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提倡的经济复苏计划（ERP）。
这样一来，刚刚收归国有的企业，重新又进行私有化。
加纳经济却因此开始复苏。从1984年至今，加纳的GDP与人均GDP一直保持增长，通胀率不断缩小，开始成为非洲国家的经济榜样。
同一年，加纳重新开始总统大选，罗林斯以60%多的票数当选总统，并凭借自己的影响力，在1996年大选中获得连任，一直干到卸任。
2001年，罗林斯总统任期结束，加纳第一次在程序上完成了政权的顺利交接。
| 在1996年大选中的罗林斯。
图片来源：The New York Times
罗林斯是一个愿意干“脏活”的人，他的政治手段使加纳这个国家步入了正轨，但从每一次政变来看，又显得不那么“正当”和正义。
随着罗林斯卸任，加纳也开始面对巨大的危机与挑战——它们在罗林斯时代隐藏于其个人魅力之下，也隐藏在他灵活的政治手段之下。
2020年，罗林斯去世，这些危机正在变得愈发严重。
加纳的危机
加纳的危机，首先来自种族政治。
种族政治并不是非洲历史的产物，而更像是一个国家在现代化转型时不得不面对的陷阱。
欧洲在非洲的殖民，带来了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社会主义、种族主义。这些思想，在加纳，同时也在非洲大地结下果实。
基于亲戚、部族的传统，与现代的民族解放思想逐渐融合，使得非洲常常出现一个部族建立政权，继而血洗和镇压另一个部族的现象。
军政府在非洲比比皆是，冲突和暴力更是普遍现象。
加纳在恩克鲁玛时代出现了种族政治，但这种倾向在动荡之后被罗林斯所平息，他以自己的个人魅力和独裁手段压制了种族关系被政治操弄的倾向。
此外，罗林斯支持1992年宪法修改，新宪法填补了1957年至1979年一系列宪法与修正案的不足。
这部宪法赋予最高法院广泛的司法审查权力，使三权分立更加稳固。通过吸纳英美宪政模式，加纳采用了一院制的结构，并通过单票多元规则选举，使加纳趋向于两党制。
同时，权力被有效地分给政府、议会、最高法院和州议会，使其极大程度上避免独裁专制和军事政变的可能性。
但种族依然和政治被捆绑在一起。
如今，加纳的人口近3000万人，主要集中在阿散蒂地区和沿海城市。加纳大约有75个族群，其中一半以上为阿肯族，其次分别为莫西—达戈姆巴族、埃维族以及加—阿丹格贝族。
值得注意的是，罗林斯的选票主要来自故乡沃尔塔地区（Volta Region），这里的主要族裔为埃维族人；而库夫尔的选票主要来自阿散蒂地区 （Ashanti Region）的阿肯族人。
支持他们的人，并不是因为支持他们的政见主张，而是支持他们作为“自己人”的种族身份。
| 加纳1992-2016年七次选举地图。绿色区域表示全国民主大会党（NDC），蓝色表示新爱国党（NPP）。
图片来源：Twitter @ DataViz Ghana
可以看到，无论两党如何轮替执政，阿散蒂地区的阿肯族人，永远是新爱国党的票仓；而北方地区以及东部的沃尔特，则支持全国民主大会党。
后罗林斯时代，加纳出现了两党轮流执政，每党执政八年的稳定局面。
也因如此，刚过去的加纳大选（12月7日），不出所料，阿库福-阿多连任，延续新爱国党的第二个四年执政时期。
但选举并非一帆风顺，选举期间，加纳有21个选区发生了暴力事件，有5人因此而丧生。
| 反对党全国民主大会党的支持者在加纳选举委员会外抗议选举结果。
图片来源：Reuters
这样的稳定，除了罗林斯开创的民族选举基础外，更多的是依靠族裔结盟来获得选票。
这是加纳的挑战，也是非洲政治的最大挑战：超越种族的政治架构难以落实；相反，煽动种族仇恨的政治容易生存。
两党竞争是如此激烈，以至于为了选票，政治家们往往会不顾实际，为了短期的利益而讨好选民。
一个例子是加纳的石油经济。
石油的诱惑
加纳是撒哈拉以南的石油储量大国，但它却不是石油出口大国。
这是因为，加纳从殖民时期就主要以黄金、铁矿石、钻石、象牙、胡椒、木材、谷物和可可等供应出口。
| 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主要产油国，加纳位居第五。
图片来源：AFP
加纳并非单一资源的国家，因此不会像委内瑞拉那样落入“资源诅咒”的陷阱中。
另一方面，加纳政府对待石油一直比较谨慎。在米尔斯当总统的时候，他就忧心忡忡地说过：
“那些处于领导地位的人……应确保（石油）成为一种福祉，而不是诅咒。”
因此，在2011年，加纳议会通过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石油收入管理法案》。公开石油合同，让资金流动透明化，受到公共利益和问责委员会的监督。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加纳石油开采所得到的利润，原本用于可持续发展。可石油本身的诱惑仍然太大，公众和政治人物还是频频把目光投向石油。
即使在民主社会中，政治人物也希望通过石油资源来许诺选民，选民也希望从中获得好处。
人们开始希望加纳出现经济腾飞。
加上2008年金融危机的影响，加纳的经济整体比较低迷，这种期待就更是加倍强烈。
的确，如果按照预期来看，只要加纳2011年第一季度石油开采量比前一年提高2/3，加纳的GDP增长率就会超过12%，成为世界上经济增速最快的国家。
| 加纳黄金、可可与石油所占的出口比重，石油正在变得越来越主要。
图片来源：wikipedia
结果还是落空了。
由于政府赤字，石油实际产量不高，加纳从石油中挣的钱多半用来维持开采石油，只是回了本，却没有额外带来什么惊人的利润。
此外，加纳还走上了以未来石油收入为抵押借款的道路。
2007年，加纳发行了10年期欧洲债券，当时正值人们对加纳石油潜力保持乐观的时候，加纳因此获得了4倍的超额认购。2012年，加纳还用未来石油收入做抵押，与中国谈了一笔30亿美元的贷款。
可随着石油经济不如预期，加纳面临着债务支持的政府支出增加、经常账户赤字扩大、通胀上升等问题。
| 加纳政府债务自2015年以来不断创新高
图片来源：Bloomberg
石油对加纳的挑战，很可能比想象的更大。
加纳能否使其免于“石油的诅咒”？
石油问题又是否会成为加纳崩盘的导火索？
还不好说。
过去三十年，加纳是非洲为数不多的例外，它一直保持着良好的政治秩序，这与罗林斯的政治手腕息息相关，也与加纳自身的资源优势相关。
不过，建立政治秩序无比艰难，败坏起来却往往很快。
加纳能否在危机与挑战下保持住已有的优势，这关乎加纳的未来，实际上也关乎非洲的未来。
这是后罗林斯时代的遗产。
参考文献：
Jerry Rawlings Is Dead, but He Still Looms Large in Ghanaian Politics, Foreign Policy, 2020.
Can Ghana’s Democracy Save It from the Oil Curse? Foreign Policy, 2014.
For Ghana’s Democracy to Thrive, Citizens Need to Engage, Foreign Policy,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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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hana’s Unlikely Democrat Finds Vindication in Vote, The New York Times, 2020.
Jerry Rawlings, From Coup-Plotter to Ghanaian Statesman, Dies at 73, The New York Times, 2020.
Jerry Rawlings: Who be de Ghanaian leader who dem nickname ‘Junior Jesus’, BBC news, 2020.
Jerry Rawlings: Ghana former leader Jerry Rawlings don die, BBC news, 2020.
Jerry Rawlings revolution: [Ghana President Jerry John Rawlings] Revolution quotes before im death, BBC news, 2020.
How Kwame Nkrumah used metaphor as a political weapon against colonialism, The Conversation, 2020.
Ghana's Debt at Highest in Four Years as Revenue Undershoots, Bloomberg, 2019.
Virus crisis adds to woes of Africa's oil producers, Yahoo news,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