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数电影创投应该取消”
2020-12-24 17:23

“半数电影创投应该取消”

作者:张颖,编辑:赵普通,题图为HiShorts!厦门短片周评审主席王红卫


“你的这个项目,让我产生了一种时间倒流的感觉。”


在这个月刚结束的HiShorts!厦门短片周(以下简称“短片周”)创投陈述现场,评审主席王红卫对某项目剧本给出了这样的点评。


评审主席王红卫


做电影节、影展的创投评审,是王红卫近两年除了在北京电影学院教书之外,频率最高的一项工作。当下国内电影节、影展的内容和板块众多,参加了一大半后,王红卫感慨:“中国创投起码应该砍掉一半,能不办就不办。”


创投不在于数量多,在于真正找到好项目。在2019、2020年把中国的创投走了一大半了,在看过一百多个创投项目里,厦门短片周这个规模很小的创投里,反而有两个项目挤进了王红卫的top10名单里。


给这么多项目做评审,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对当了几十年老师的王红卫来说,这件事也没那么难:“平时我们带学生,一个班十几、二十个学生,一批剧本交上来,一下就要面对这么多千奇百怪的剧本,已经长期地训练了脑力和阅读速度。”


1991年从北电导演系毕业后,王红卫拍了几年广告,就在老师的邀请下回学校任教。他的成就感不在于碰机器、拍片子,而在于通过当老师,教导、陪伴年轻电影人的成长。看到赵薇、文牧野这样的学生拍出了好的作品,是他最欣慰的时刻。


教书之外,王红卫也是《疯狂的石头》《流浪地球》等多部电影的策划和监制,他选择用这种方式,继续“做电影”。


电影《疯狂的石头》


在短片周的尾声,结束了一整天密集的创投评审活动,王红卫与毒眸聊了聊创投、电影和年轻电影人。


以下是王红卫的自述。


创投该“去泡沫”了


去年金鸡奖,短片周的策展人王小曼“堵截”我,向我介绍了这个电影节,我觉得很有意思。它和其他以长片为主的节展不太一样,有短片,有商业短片广告、MV,这些在中国是没有一个比较集中的平台讨论的。


但这些其实正是年轻人的视野,年轻人在做的事,同时是主流电影产业的刺激和营养。我们主流的商业市场是做“实用技术”的,而这个是做“基础科学”的。


去年(短片周)创投可能多少还有“矮子里面拔将军”的感觉,但今年绝对不是了。今年拿奖的项目是我觉得水准很高的,终审的九个长片项目里,有两个我很喜欢。我在2019、2020年把中国的创投走了一大半,所有在创投圈里的项目我都看了,横向比较后,这两个项目都是我喜欢的。过眼的项目加起来有一百多,如果说挑出前十名,这两个项目在里面。



我觉得这里(短片周)的知名度比较低,创投项目少,反而有机会可以露出水面。因为大的创投样本太大了,初选复选的过程里很可能把好的项目给淹没了,但是在这里项目有限,好的项目更容易被看到,所以小电影节也有小电影节存在的意义。


其实所有的创投都差不多,很多创投可能都因为太同质化、模式化了,项目方挨个投一遍,哪个收到了回复就跟进,差不多是把国内的创投都走一趟。那些大的创投会有点无聊,三分之一的项目我都见过,三分之一的人我都认识。


我私下也说,公开也说,中国的创投应该砍掉一半,不能是“能办创投就办创投”,应该反过来,电影节、电影展能不办创投就不办创投,现在创投的泡沫应该这么去排。


当下国内电影节、影展的内容和板块已经够多了,都要办创投的话,从项目方到我们这些评审,每天疲于奔命地去玩创投的游戏,玩半天最后也没有几个项目能拍出来,这图什么呢?图个热闹。所以我很明确地说,中国创投起码应该砍掉一半比较好,能不办就不办。


第二,如果办创投,我觉得一定要有样片配套。如果没有样片配套,这个创投也可以不办了。尤其是针对年轻导演的。新导演是一个赌石,文本好是这块石头切了一个面,拍样片是你再多切一点儿,切出来真是一块玉,那行,我们敢下功夫去雕琢他。


我们缺的是好导演,不缺一个能拿机器拍的导演。样片应该成为电影创投会的标配,怎么找给孩子们拍样片的钱,这个是组委会的事。但是如果没有样片,项目的颁奖颁给哪一个,等于你在替行业决定,你在向行业推荐一个你认为能够出来的项目,我觉得这样做是缺了一半的的实操能力确认。



第三,一定要把所有的资源合理配置。像我们这些评审,少去两个创投会,多做一部片子,能够集中给一部片子多一点精力,帮他们,这样可能对于新电影、新导演的诞生更有用。如果真的是有心帮年轻导演的话,那你去做一个项目的监制和顾问,是真的用心力帮他,这也算一个很有功德的事了。


但是如果这点精力都用在创投,评审完了之后,也不知道这个项目未来会怎么样,可能一年之后你就把这个项目忘得一干二净了,只不过一堆公号文、一堆获奖名单,我们的手机整天被各种片单和获奖名单淹没了,其实没有太大用。创投之后,我们还得想办法让项目真正落地开机,我们现在还是面上的东西太多。


比较理想有效的方式里,创投是最后一个环节,前面的孵化、调整才是重头戏,占的时间是95%,最后5%才是创投会的对谈。但现在基本上是创投多,每个创投得奖的也多,不管企业赞助的还是组委会自己设立的,一个创投下来都是少了五个、八个,多的十几个,这么多得奖的项目能拍出来吗?两年之后你会发现一个都没有拍出来。没有一个后续机制,肯定是拍不出来的。



所以我觉得老这么玩不太行。花了很多钱,也花了大家的时间精力,小孩子们虽然说拿了这个奖挺高兴的,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拿了奖,也拍不出来,慢慢我们这个行当就像个骗子行业了,自娱自乐的东西,这是不行的。


能真正做商业电影的导演,还是太少了


我们的行业在升级,新的时代在慢慢开始,越来越多的公司开始有自己开发的项目。大家都觉得剧本开发挺难,所以买了大量翻拍的版权。翻拍的版权首先是类型明确的,不用再去经历那么漫长的开发过程。


公司买了版权,要去找导演来拍,然后满世界去找合适这个项目的导演。这个趋势就是我们产业的升级,开始出现像好莱坞一样所谓的“制片人中心制”。但是问题在于,这些年所有创作平台和年轻导演中,真正能去做商业电影的人太少了,太少太少了,导致现在是很多公司有项目,但找不到人拍。


国内电影市场有以前的“导演中心制”非常强大的惯性,即使商业大片,基本上公司也是盯着导演,而导演说,我想拍什么,那么我来开发、我来做。只不过做出来的东西,能保证不亏的人太少了。


市场开始需要大量合格的类型性导演,这是85、90后导演要面临的职业选择,通常一个电影产业中应该是有80%的人可以做这件事,而作为职业后备军的这些人,远远不够。



做职业导演这事没什么丢人的。现在的电影新人,从上学、毕业开始就接受这种方式,已经有一些年轻导演开始接受这种模式,他们不再像过去一样固执地认为“我是一个好导演,我一定要拍我自己原创,一定要自编自导”。他们已经过了这道坎,开始去接受做一个“职业导演”了。


这个(变化)是静悄悄地在开始的,外面看不见的,但也意味着产业的升级。


电影产业升级背后它还有观众对内容的要求。商业电影要往前走,剧本从题材到开发的难度越来越高,一个年轻导演就很难靠自己和他的小伙伴独立完成。


比如一个导演自己做编剧,可能完成60分的剧本,而有公司给了80分的剧本让他拍,他说我不拍,我就要接着把我的这个剧本再改上三年。图什么呢?


这种对比以后会越来越清晰的。十几年前商业电影刚有的时候,用电影去讲故事真没什么难的,是当时中国电影发展水平太低了。但是现在明显不一样了,难度就开始有了,观众的口味、观众看电影的专业程度一直是在提高的。观众的成长,也在倒逼着创作者成长。


影院不会在我们这一两代人消失


我入行的时候没有商业电影,我1991年毕业,那个时候中国电影基本上“快死了”。


在我看来,中国商业电影的第一个节点是1997年的《甲方乙方》,然后是2002年的《英雄》,再然后是2006年《疯狂的石头》,是这三个台阶,开启了中国的商业电影时代。


电影《甲方乙方》


中国电影票从三、五块钱一张,涨到几十块钱一张票,它是先涨上去的。所有人都说本来电影就没人看,你还卖这么贵,但是电影票价就停在那了,因为它也不能再低了,再低的话,算下来还是要亏。


中国电影先把价涨上去,再等着观众的收入涨到这个水平。到了2006年的时候,多厅影院数量差不多够了,个人收入也增长到愿意掏二十、三十块钱去看一场电影,这几个点都到了的时候,商业电影所谓的爆发期开始了。


再往后的《泰囧》算一个节点,之后其他的一些片子出现,我觉得那些都是只有量变,没有质变。其实电影市场的泡沫,是从2013年《泰囧》开始,2014、2015年开始形成泡沫,挤泡沫一直到2018年《我不是药神》出现。


《我不是药神》传达了一个信号,就是一部好电影,一部9分电影可以拿到30亿,这就是中国电影的另外一个新时代。


电影《我不是药神》


国内电影市场这几年增速在减缓,这个减缓的趋势其实是正常的。如果再寄希望于像过去那样每年百分之三十、四十地涨,我觉得可能只会催化更多的大烂片,慢慢来没什么不好。


前两天他们组织讨论了小屏和大屏的关系,去的是我们几个老头。反正我们几个比较乐观,都觉得电影院应该不会在这一两代人消失,影院电影依然有它的力量。


人类空闲时间越来越多,吃饱了之后想要玩的东西越来越多。谁是和电影院争夺观众时间的竞争对手?我认为不是短视频,电影院的竞争对手是旅游,是运动。我们有了时间,是选择跟家人出去旅游,是每周去打一场羽毛球,还是去一次电影院?


在这种情况下,从创作端如何刺激、激发观众看电影的行为,除了创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是粉丝、IP。漫威电影形成了一个粉丝群,是同好的集聚,当有了“同好”的概念时,就会有更多的人聚集在一起看电影。



电影院给这个群体一种仪式感。你看,有了电视直播,足球的现场也没有消亡,都可以坐在家里吃爆米花、抽着烟看球了,还比现场看得清楚,还是有很多要去现场看。球赛从来没有少过人看,这跟电影是一个道理。


群体性、聚集性,是因为人类天生需要的仪式感。很多老师在说黑盒子效应,看电影的时候你可以逃离现实生活两个小时,这个时候是最大的沉浸。不论哪种效应,都需要创作端能够在作品里,或者起码在创作的潜意识里,记得这件事。只有这样你创作出来的电影,才有可能会不一样。


这些年我们在电影教育上,一直在培养扶着这种标准的新的电影力量。看着学生成长,看到他们拍出好东西,当老师的成就感也正在于此。


现在的年轻导演,从对电影的理解到一些新的表达都超越前人。他们关注的东西更有意思,用之前没有的角度、方式去表达,技术、视听上也更熟练。所以从“人”上,我觉得中国电影还是充满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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