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能过度追求幸福?
2021-02-19 20:00

为何不能过度追求幸福?

利维坦按:究竟什么才是幸福?我们讨论的时间尺度是什么?是吸口烟的瞬时幸福,还是得到爱情、家庭或事业的的恒久稳定满足感?另外,每个个体对于幸福的认知也会随时间而发生改变,因此,当一个人十年前的幸福感并不必然是其现在的幸福感。


文中对于功利主义幸福观的反驳,其实无形当中切中了关于幸福的要害:幸福不是全然的快乐,而是必然包含了痛苦的属性。否则,人类真的就成了“快乐的猪”,对于痛苦自然也失去了体认。


不上班是幸福吗?天天躺尸是幸福吗?这些问题均来自我们对于幸福的预设。好比看一本书,如果这本书让你产生了阅读困惑,在我看来这恰恰是有价值的阅读:没有障碍的阅读不是好的阅读,否则,我们应该每人每天看看心灵鸡汤就足够了。因此,痛苦不必最小化,它只是人之为人的必要代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利维坦(ID:liweitan2014),作者:Nat Rutherford,翻译:Yord,校对:药师,原文标题:《追求完整幸福,为何可能是错的?》,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你想从日常生活中获得什么?最近你可能有时间和理由问自己这个问题。也许是更多地陪伴家人,也许是谋得一份更有意义的稳定工作,或者是有个好身体。但是,你为什么要这些东西呢? 


这些答案很可能归结为一件事:幸福。英国文化中,人们对幸福的执着似乎赶得上信徒的虔诚。这是不需要论证的常识之一:幸福是好的,因为感到幸福是好的。但是,我们可以将生活架构在这种循环论证上吗? 


考虑到该问题的重要性,关于“人们想从生活中获得什么”的数据却少得惊人。2016年,在一项针对美国人的调查中,他们被问及是想“成就一番事业还是收获幸福”,有81%的人选择收获幸福,只有13%的人选择成就一番事业(6%的人显然决心不足,并不确定要选哪一项)尽管幸福是我们时时刻刻在追求的东西,但我们很难知道如何定义或实现幸福。(编者注:这个问卷设计其实有问题——事业不见得是幸福的对立面,很可能就是很多人认为的幸福本身)


然而,人们为幻想中的幸福生活纳入了越来越多的评判标准。人际关系,工作,家庭,身材,饮食是否会让你感到幸福?如果不是,那么你是不是哪些地方做错了?


在现代社会中,幸福是最接近至善的东西,所有其他善行皆来自于此。按照这种逻辑,不幸福变成了至恶,人人都应规避的至恶。然而有证据表明,过分追求幸福会带来更大的抑郁风险。


历史学家里奇·罗伯森(Ritchie Robertson)在他的新书《启蒙运动:对幸福的追求》(The Enlightenment: The Pursuit of Happiness)中指出,启蒙运动不应被理解为理性价值本身的上扬,而是人们通过理性追求幸福的过程。现代性的这种决定性智力力量与幸福有关,我们今天仍在努力应对这一问题的局限性。


我们很容易去认同幸福的至善,但是人类的价值观和情感并非永恒不变。一些曾经是至高无上的信念,例如荣誉或虔诚,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而诸如“漠然”(acedia,近乎于冷漠)之类的情绪则完全消失了。我们用来描述价值观和情感的语言,连同情感本身都是不稳定的。 


现代人们总是着眼于所谓的幸福技巧,而我们的幸福观主要局限于实际生活层面,而非哲学层面。我们关注的不是幸福是什么,而是如何获得幸福。从医学的角度来说,我们倾向于将幸福视为悲伤或沮丧的对立面,暗示着幸福来自大脑中的化学反应。感到幸福意味着使你悲伤的化学反应变少,而使你高兴的则会变多。


著名的美德伦理学家玛莎·努斯鲍姆(Martha Nussbaum)称,现代社会将幸福视为“一种满足感或愉悦感,使得幸福成为至善的这种看法,从定义上赋予了这一心理状态以极大价值”。励志书籍和“积极心理学”这样的概念有望释放这种心理状态或幸福心境。


但是哲学家们往往对这种看法持怀疑态度,因为我们的情绪转瞬即逝,原因并不明晰。他们提出了一个相关但更广义的问题:什么是美好的生活? 


答案之一是毕生致力于自己喜欢并能带来乐趣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体验乐趣的生活才是美好的生活。 


不过,乐趣最大化并不是唯一路径。每个人的生活,甚至是最幸运的人的生活,都充满了痛苦——失去和失望导致的痛苦,身体病痛,持久的无聊、孤独或悲伤引发的精神痛苦。痛苦是活着的必然产物之一。


对于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Epicurus,公元前341年~公元前270年)而言,美好生活是痛苦最小化的一种生活。无伤无痛使我们心平气和。这一概念与现代人的幸福观有共同之处。“是否能与自己和平相处”的判断标准,将幸福和不幸福的人区分开来,没有人会认为充满痛苦的生活会是美好的。但是,痛苦最小化真的是幸福的本质吗? 


要是美好生活会增加我们所经历的痛苦该怎么办?研究表明,情感依恋与幸福相关,但我们凭经验知道,爱也能遭致痛。如果痛苦是必要的,甚至是可取的,那又该如何?


不再关心父母、子女、伴侣和朋友,完全将其从自己的生活中驱逐出去,可以避免所爱之人死亡带来的痛苦。但是,尽管如此,没有情感依恋的生活在某些重要方面是不完整的。


接地气一点地说,生活中的所有美好事物都会带来痛苦。不论你是写小说,跑马拉松还是生孩子,在收获令人欢欣的结果之前,都会不可避免地经历痛苦。


享乐主义者的幸福是精打细算且以最有效的方式使痛苦最小化。


伊壁鸠鲁可能会做出以下回应,痛苦的必然性实际上使心平气和的状态更具吸引力。接受不可避免的状况并努力将危害最小化,是生存的唯一途径。你也可以将痛苦最小化作为行动指南。


如果写小说这一过程造成的痛苦多于完成它带来的愉悦感,请不要写作。但是,如果现在经历疼痛可以避免在未来遭受更大的疼痛(例如戒烟以预防癌症),那么这种疼痛可能是合理的。


享乐主义者的幸福是精打细算并以最有效的方式使痛苦最小化。 但是这种幸福观过于简单,无法反映现实。弗雷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提及,我们并不是单纯为了追求更多的乐趣而忍受痛苦,因为“人……并不否认痛苦本身;他想要痛苦,他寻求痛苦,只要有谁给他指出一种忍受痛苦的意义。”


尼采认为,痛苦不能通过享乐来缓解,而应通过意义。他怀疑我们是否能找到足够的意义使我们经历的痛苦变得有价值,他的见解指出了伊壁鸠鲁对美好生活的看法存在缺陷。


那么,有意义的痛苦生活可能比无意义的快乐生活更有价值。界定幸福是什么本身就已经够难了,现在我们还得定义有意义的生活。 


但如果我们先把这个棘手问题抛在一旁,我们仍可以看到,现代人将幸福视为至善(或所有其他善行的来源)的看法是错误的。


美国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Robert Nozick)想出了一个思想实验来阐明这一点。诺齐克要我们想象出“一台可以提供任何你想要的体验的机器”。它会带你体验实现每个愿望的幸福感。你可以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史上最伟大的发明家,乘坐自己设计的宇宙飞船游历宇宙,或是当一名本地餐馆的名厨。


但实际上,现实中的你毫无知觉地躺在生命维持罐里。因为机器使你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你的选择也是不可更改的。 


你会躺进去吗?诺齐克认为你不会,因为人们期待真正做某些事情、成为某种人,而不仅仅是愉快的体验。这种假想状况看似毫无意义,但如果我们愿意为实际的意义牺牲无限的快乐,那么幸福就不是至善。但是,如果诺齐克是对的,那么那些选择了幸福而非成就事业的81%的调查对象就是错的,而研究表明人们通常并不会选择进入上述“机器”。


诺齐克的体验机器实验旨在反驳功利主义的基本主张——“幸福是人们追求的,且是唯一的终极目标”。1826年,写下这些话的哲学家约翰·斯图亚特·穆勒(John Stuart Mill)深陷不幸福的困境之中。


穆勒在自传中描述了现代人所认为的抑郁性快感缺失:“我神经迟钝,如同人们偶尔会有的那种情绪;感受不到快乐或令人愉悦的兴奋;平时认为是乐趣的事情在此刻变得平淡,而我漠不关心。” 


穆勒那时无法从生活中获得乐趣。这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不好的状况,但在穆勒看来,这表明了更加令人担忧的事情。从出生开始,他就被告知生命的终极目的是使快乐最大化,痛苦最小化


穆勒的父亲是古典功利主义哲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的追随者,并按照边沁的观点抚养了儿子。边沁比伊壁鸠鲁走得更远,他认为幸福是个体生活和道德的终极诉求。


对于边沁而言,所有道德、政治和个人问题都可以通过一个简单的原则解决:“大多数人的最大化幸福。”但是,如果这是生活准则,那么穆勒如何证明在幸福缺失的情况下,自己的生存方式是合理的呢?


与幸福不同,eudaimonia是通过习惯和行动来实现的,而不是精神状态。


穆勒从自己的沮丧状态中,意识到边沁的功利主义观点将快乐提升到了至善的地位,是一种仅适用于猪的“粗俗哲学”。他表示,不满、不幸福和痛苦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成为一个不高兴的人总好过一头高兴的猪”。他还认为幸福十分重要,但后来又发现若以幸福为目标,则很难实现幸福本身。 


相反,穆勒认为应该聚焦于其他善行,如果你够幸运,那么幸福就伴随而来。但这也暗示了美好的生活可能是不幸福的。穆勒的见解和亚里士多德早在两千年前就提出的观点不谋而合:幸福带来的短暂快乐次于良好生活,即实现亚里士多德口中的“eudaimonia”(来源于两个古希腊词,eu表示“好的”,daimon表示“心灵”或“自我”,常被译为幸福,但仍不够准确。该词表示人达到自身最为理想的状态,除了幸福之外,还拥有美德和有意义的生活等。译者注)


eudaimonia这个词很难转化为当代概念中的某个词。有些人直接将其翻译为“幸福”,如哲学家朱莉亚·安娜斯(Julia Annas);而另一些学者倾向于译成“人类的繁盛”。无论是哪种译法,它都与现代的幸福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亚里士多德的繁盛观点非常复杂,因为它纳入了个体满足感,道德美德,优秀,好运和政治参与。与伊壁鸠鲁关于痛苦的计算观点或边沁关于快乐的“粗俗”观点不同,亚里斯多德的繁盛主张与其所描述的人类一样混乱。 


正如现代幸福观认为的那样,eudaimonia是生活的终极目标。但是,与幸福不同,eudaimonia是通过习惯和行动来实现的,而非精神状态。幸福不是你体验或获得的某样东西,而是你做的事情。


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Nicomachean Ethics)中写道:“一只燕子和一天的阳光明媚无法形成春天,一天和一段很短的时间也不会使一个人得到极乐和幸福。”


换句话说,人类的繁盛是一生的事业,因为这必须通过人们每一天的行动来培养。像功利主义者一样,亚里士多德认为幸福和美德密不可分。 


对亚里士多德而言,美德是一种在极与极之间达到平衡或中庸的特性。例如,在胆怯和莽撞之间存在勇敢,在吝啬和挥霍之间存在慷慨。在两极之间保持平衡是明智的行为。


不过,功利主义者将道德归结为幸福,但亚里士多德认为若要达到eudaimonia的状态,美德是必要的,但光有美德还不够。我们无法以无德状态实现人类的繁盛,也不能以美德作为通向eudaimonia的捷径。相反,美德行为本身就是eudaimonia的一部分。 


亚里斯多德认为,“是什么使人感到幸福”和“是什么使某人成为好人”这两个问题无法分开回答。安娜斯宣称,美德与生活美好之间的关系是古代哲学的定义性问题。而这仍是当下的我们悬而未决的问题。


与其说幸福是一种情感状态,不如说是我们与他人建立的良好关系。


亚里士多德认为,我们通过实践思考、推理等独属于人类的能力来达成繁盛。而思考和推理既是个人行为,也是社会活动,因为“人类不是孤立的个体,人类的优良美德无法完全由隐士体现”。如果繁盛需要人与人的互动,那么幸福也是如此。与其说幸福是一种情感状态,不如说是我们与他人建立的良好关系。


不过这还不能保证一定能达成人类的繁盛。亚里士多德认为,命运把幸福狠狠地捏在手里。那些不可控事件通常使得繁盛(和幸福)化为泡影,如战争、单恋、贫穷和全球性传染病。


尽管命运常使人失望,但这种观点并不会抵消人们对eudaimonia的追求。幸福不是一种得到就永恒拥有的精神状态,而是一种在不完美条件下磨练出的经验。


认识到这点并不能保证你拥有美好生活,但它将驱散你对永生满足的虚妄幻想。在现代观念中,我们常误解幸福,因而更容易失望。任何有价值的人生都不应以享乐主义或功利主义幸福观设定的标准为参照,其拥趸者注定会因人生的痛苦而导致希望破灭。和亚里士多德一起拥抱人生的缺憾,在命运的洗礼中繁盛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利维坦(ID:liweitan2014),作者:Nat Rutherford,翻译:Yord,校对:药师,原文链接:www.bbc.com/future/article/20210105-why-our-pursuit-of-happiness-may-be-flaw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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