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 (ID:sjcff2016),作者:李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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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你知道井原西鹤这个名字,他的小说《好色一代男》《好色一代女》等中国也早有翻译。如果说日本文学史上紫式部第一,那么作为小说家,第二非井原西鹤莫属。近代以来受其影响的作家如幸田露伴、樋口一叶、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为数众多。但你可能不知道,西鹤活了五十二岁,二十七年专事俳谐,写小说不过才十年。似乎一般日本人也不大知道,其实西鹤的本业是俳谐师,小说乃余技。近代文学家夏目漱石的文学路数和他差不多,也是从俳句起步,四十九岁病故,闲吟一辈子,只写了十年小说,第一个作品《我是猫》就发表在俳句杂志上。
井原西鹤画像
日本古代有一种诗歌形态叫连歌,三五人凑在一起作诗,类似于我国的联句。接力似的承续,也好似对话,可说是小圈子文艺,抱团娱乐。连歌活动像茶道一样有各种讲究,莫非腻烦了循规蹈矩,便有人逗起乐来,于是产生了俳谐之连歌。一个叫山崎宗鉴的,使俳谐之连歌另立山头,略称俳谐,后世又改称连句。他成为俳谐之祖。宗鉴活在16世纪前半,那时大明朝的濮阳涞撰《韵学大成》,有云:“俳乃戏也,谐乃和也。”连句(俳谐)正是有戏乐民众、和谐社会的功用。
连句这样做:第一人起头,叫发句,第二人承启,叫胁句,第三人转折,就叫作第三。发句有十七个音节,可断为五七五。胁句是七七,即两个七音节。第三用五七五付合。此后,五七五的长句和七七的短句交相付合。前面的叫前句,付合它的叫付句,两者构成一组。前句为五七五,付句则付以七七;前句七七,付句就五七五。最后的收束叫举句,必定是七七。发句、付句略称句,句又是量词,五七五算三句,付合一千回算千句,这个“句”翻译为难。
除了连句,俳谐还有其他玩法。例如单独作发句,逐渐发展为俳句;还有前句付,就是给七七的短句搭配五七五的长句,后来脱胎成川柳。所以,俳谐一语也是连句、发句(俳句)的总称。连歌或连句,关键在一个连字,既可以围坐一圈,你一句我一句地连,也可以一个人自斟自饮似的连。俳谐还有一位祖师爷,叫荒木田守武,对时兴的俳谐感兴趣,曾独吟千句,为后世俳谐做出了规范。教授作法,组织活动,以连歌为业叫连歌师,以俳谐为业叫俳谐师。
17世纪前半,本是连歌师的松永贞德涉足于俳谐,开塾授徒,技法与风格形成一派,叫贞门俳谐。和歌、连歌不使用俗语、汉语(音读的汉字词语),贞门俳谐打破这个定规,称之为俳言,用起来自会有违和感、滑稽感,又用日常语,使俳谐具有现实性和通俗性,别有趣味。贞门派当中有两个阶层,上层人来自连歌界,对于他们来说俳谐不过是末事小技,而下层人是俳谐所普及的庶众,乐趣完全在滑稽。贞门过度限制新语俗语,下层爱好者就觉得没意思了,星离雨散。大阪的年轻俳人更不愿墨守成规,造贞门的反,恐怕这当中闹得最欢的是井原西鹤,放飞自我。
有关他的资料少之又少。据墓碑等所传,西鹤卒于元禄六年(1693年),享年五十二岁,以此推断生于宽永十九年(1642年)。曾自道故乡难波,可知是大阪人。死在枪屋町,从町名想来家业经营刀剑之类武具。十五岁有志于俳谐,但三十二岁(1673年)以前的作品只有十来首存世。这首发句作于三十岁:脱衣换夏季,犹闻看花联袂香,春也收箱底(長持に春ぞ暮れゆく更衣)。江户时代和服上衣叫小袖,结伙赏花,脱下小袖挂起来连成围幕,在里面饮酒作乐,且叫它联袂。春季过去了,把赏花(樱花)时穿过的衣服收进长方形木箱里,仿佛春天也被收了起来。
二十一岁成为俳谐师,但十年不鸣。对俳坛的歧视忍无可忍,况且天赋组织力和实行力,1673年3月纠集一百五十六位俳人,在大阪的热闹去处生玉神社举行大句会,联吟十二天,刊行《生玉万句》。作序曰:“或问,为何摆脱世人所好的贞门俳谐?答曰:举世皆浊我独清,啜其浆而不尝其糟。”这是一个兴起新风的宣言。麻雀叫千声不如鹤唳一声,西鹤追求基于自由的俳谐,轻妙而奇矫,搞笑无厘头。颠覆传统价值观的前卫性有如红发碧眼的洋鬼子,非我族类,西鹤被固守贞门旧风的俳人骂作“阿兰陀流”。阿兰陀是葡萄牙语,也写作和兰,即荷兰。德川幕府闭关锁国,除了中国,只许可曾协助幕府镇压基督徒起义的荷兰继续通商。荷兰东印度公司设在长崎的商馆长甲比丹每年三月上江户觐见将军,是江户一景。
位于大阪生国魂神社(生玉神社)的井原西鹤铜像
贞门俳谐师多通晓歌学,而西鹤、芭蕉等欠缺歌学的教养和知识,被讥为文盲。料想必有人攻击他“文盲难成其功”,西鹤设问自答:“六祖一文不通而承续法脉。”这话说得很霸气,但“文盲”在社会上终究缺少号召力。芭蕉东奔西走地组建蕉门,直到1691年刊行蕉门俳谐集《猿蓑》时,蕉风(芭蕉主导的俳风)已见圆熟,其势力在俳坛也仅占一成多。1673年,像松永贞德一样的连歌师西山宗因旁骛俳谐,十年间行脚各地,汇编行吟,卷起宗因热。西鹤等俳人便拉他做大旗,啸聚而兴谈林派。宗因号西翁,西鹤师事,改俳号鹤永为西鹤,成为谈林派干将。但史料尚付阙如,无法描述西鹤和宗因的交往。
松尾芭蕉肖像(葛饰北斋绘)
谈林俳谐与贞门俳谐同属于滑稽文学,但贞门的滑稽重视传统连歌的合乎事实的表现,而谈林在无视常识的矛盾中制造滑稽。贞门本来具有保守性,滑稽味淡薄。谈林自由地使用俳言,把通俗性进行到底,滑稽味强烈,广受欢迎。
1675年,小九岁的爱妻去世,三十四岁的西鹤成为鳏夫。抚养三个孩子,更体味了浮世的日常辛苦。他吟道:嘘嘘嘘嘘嘘,孩子醒来一泡尿,初冬霎时雨(ししししし若子の寝覚の時雨かな)。又剪去三千烦恼丝,变装为僧侣模样。家业也托付他人,一身轻,专心于俳谐。此后再未续弦,孩子都先他而去,孤寡终老。为亡妻追善,独吟千句(首)。荒木田守武独吟千句,推敲了四年。通常吟千句也要用三天,而西鹤从早到晚,一天里口吟笔录一千句,实属破天荒。这下他发现了自己的速吟才能。
京都有一座天台宗寺院,通称三十三间堂,里面的一千零一尊千手观音立像甚是可观。西侧的檐廊从南端到北端长约一百二十一米,武士们在此处比射箭,从黄昏射到次日黄昏,看谁射出的多、射中的多,叫作大矢数。保持至今的最高记录是一昼夜射出一万三千零五十三箭,射中八千一百三十三箭。1677年西鹤效仿武士的速射在大阪本觉寺搞速吟活动,一昼夜独吟一千六百句,创始了矢数俳谐。像连珠炮一样击溃人耳,数百名听众笑声不绝。西鹤声名大噪,时评有曰:世上学宗因流的弟子为数众多,堪为中心者,江户不得而知,大阪是阿兰陀西鹤,京都是菅野谷高政。
这种速吟传到奈良、仙台等地,西鹤的记录被接连打破,1680年他再度挑战,目标是四千句。成功后刊行《西鹤大矢数》,跋曰:老而再度挑战四千句,地点定在生玉神社,难波大寺(大阪的四天王寺)晚钟报时,十二支大蜡烛逐一燃起。八人记录,五人裁判,听众数千人,攒动骚然。开口的发句:大愿惊天下,二度独吟疾如箭,昼夜四千句(天下矢数二度の大願四千句也)。有人算了一下,差不多十秒多一句(首),何其速也。虽然有四千句之多,其中只一句是发句。西鹤传世发句(俳句)约三百零四首,芭蕉有一千来首。
井原西鹤在一昼夜内独自吟诵了4000句诗的生国魂神社(生玉神社)
连句(俳谐)本来具有抖机灵的娱乐性和表演性,西鹤将其发挥到极致。1684年西鹤四十三岁,在大阪住吉神社前又搞了一场矢数俳谐活动,一昼夜二十四小时独吟二万三千五百句(首)。一分钟十六句,三秒多一句,令人难以置信。五十多人打下手,还有医生现场护驾。记录的人哪里记得下来,只能给数数。数百人围观他表演绝活或狠活,瞠目结舌。据说记录收藏在帝国图书馆,1923年发生关东大地震烧掉了。
芭蕉的门人其角也参与其间,充当监场人。他吟道:日行千里驹,嗡嗡附来二万蝇,挥扇赶不赢(驥の歩み二万句の蠅あふぎけり)。其角很佩服西鹤,芭蕉却嗤之以鼻。另有叫去来的门人记下芭蕉的评价:西鹤这个人粗俗无聊。芭蕉还写信给去来,叫他不要搭理西鹤的大弟子北条团水,说这个人就是个巧舌如簧的俗人。射箭能比出天下第一,俳谐是文学,用制作的速度比试量,从质来说,毫无价值。对于西鹤来说,作品犹如起来又落下的波涛,在浮世的海上转瞬即逝。他否定洗练、推敲,不斟酌语言,不联想古典,速度第一。追求即兴、速吟、放声大笑,以游戏精神为真谛,也就是宗因说的俳谐乃“梦幻的戏言”。芭蕉虽然说宗因是俳谐的中兴之祖,却未必赞成这个说法,孜孜不倦地提升俳谐(连句、发句)的艺术境界。芭蕉是求道者,西鹤是生活人,以生活之俗为乐。不知是商人心计,还是自认不如,西鹤善待芭蕉的弟子,也从不说芭蕉坏话。
西鹤一方面夸示自己的俳谐师实力,自号二万翁,另一方面对这种炫耀数量的速吟也感到空虚。他似乎有意搞出这个难以打破的记录,就此终止只是图热闹的矢数俳谐。他不免有一种失落感,吟道:射出二万多,嗖的围观嗖的散,留下一声哦(射て見たが何の根もない大矢数)。在西鹤创纪录之前,宗因已经对本门的现状深感失望。俳谐于他不过是副业,被黄袍加身,却缺少统率力。谈林虽然成气候,但犹如脱缰的野马一发而不可收拾,他唯有望洋兴叹,渐渐放弃了俳谐,退回连歌世界。贞门派行时五十年,谈林派只风靡十年,而后芭蕉将俳言提炼为诗语,蕉风俳谐成为后世俳谐史主流。
说来谈林派最大问题是出在西鹤和芭蕉这两个异数上。西鹤不务正业,写小说去了,而芭蕉另搞一套,忙于组建自己的门派。1682年西鹤刊行小说《好色一代男》,1683年其角编辑印行蕉门合集《虚栗》,乍现蕉风。信口开河的速吟使理应向诗发展的俳谐风俗化、散文化,西鹤也从中醒悟,矢数俳谐的才能不是诗的,而是散文的。他拥有丰富多彩的生活素材,用俳谐来表现如同挤牙膏,若利用小说形式就能像洪水决堤般表现,大快淋漓。宗因以“先实后虚”说倡导虚构,西鹤也认识到“文艺是以真实为基础的虚构”。他没有玩忽天纵其才,用这种才能写起了小说。执笔之初还是写假名草子,但逼真地描写现实的世相,深刻地揭示人性,超越了假名草子,脱稿时已经是焕然一新的浮世草子。
《好色一代男》人物年表
平安时代发明了假名,女性率先使用,创作出物语。平安文学属于贵族,从镰仓时代到室町时代产生了御伽草子,以庶民为主人公的物语多起来。御伽草子是手抄本。江户时代始于1603年,到西鹤创作《好色一代男》的1682年,八十年间的通俗小说被后世叫假名草子,这是在雕版印刷术急速发展的背景下,知识人用假名写作,对庶民阶层启蒙教化,内容大都是说教、实用,文学性不大。浮世草子可算是城市文学,取材于当世的风俗人情,娱乐性很强,主要流行于大阪、京都一带。平安时代充斥佛教的末法思想,否定现世,人世间叫作忧世。江户时代天下太平,商品经济发展,城里人(武士、工匠、商人)生活或多或少有了余裕,肯定现世,若人生如梦,那就浮游于世而享乐,用谐音把忧世改为浮世。小说叫浮世草子,画叫浮世绘。平安物语多是长篇,御伽草子是短篇,西鹤写了二十几部作品都是短篇合集,按题材分为好色、武家、工商人等、奇谈等类型。
电影《西鹤一代女》中的一个场景
《好色一代男》起初由无名的书肆刊行,估计是自费出版,岂料像他的速吟一样赚眼球。转年被江户书肆盗版,而且由擅长画风俗画的菱川师宣插图,他就是浮世绘之祖。
大阪的书肆回过神来,1685年出版《好色一代女》《诸艳大鉴》,此后三都(京都、大阪、江户)争相出版西鹤小说。雕版印刷一版只能印一两百部,书价比较贵,于是兴起租书屋,甚至担书送上门。
菱川师宣的代表作:《回首美人图》
西鹤多才多艺,除了俳谐、小说,也为自己的作品画插图,还创作净琉璃脚本。日本沿用从中国传入的宣明历长达八百多年,1685年改历,采用日本人自己编制的第一部历法贞享历,一时间成为社会话题,西鹤创作净琉璃《历》。在道顿堀栉比的人形净琉璃小剧场跟近松门左卫门的《新历》竞演,大获好评。
1683年江户着大火,蔬菜水果铺一家人到供养的寺庙避难,十七岁的女儿阿七和庙里的杂役好上了。一个月后店铺重建,甜蜜蜜的避难生活结束。阿七回家后对杂役思念不已,灵机一动:如果再着火,不就又得去寺庙避难吗?自以为得计,给自家放了一把火,火马上扑灭,阿七被捕游街,处以火炙。阿七的故事应该是江户火灾过后的逸事,坊间演变为阿七放的火,叫作了阿七火事。江户大火延烧五十公里,也烧掉了芭蕉隐居深川的草屋芭蕉庵。如今那里属于东京都江东区,建有一座芭蕉纪念馆,还有一尊芭蕉像,凝望隅田川。三年后的1686年西鹤把阿七火事写成小说,收入《好色五人女》。这个小说使阿七的故事广为流布,为爱而勇于行动,阿七是日本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女性形象。
《好色五人女》中的阿七故事
本来净写些无视社会道德与制度的坏蛋的娱乐小说,1687年忽而刊行《本朝二十不孝》,原来当政的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信奉儒教,提倡忠孝,命令各地竖立忠孝牌,不忠不孝之辈处以重罪,《本朝孝子传》连年再版,西鹤也要“有助于劝孝”,放肆地描写不孝的行径,对奖励孝道不无嘲讽之居心。1688年西鹤四十七岁,大阪、京都、江户三地同时刊行《日本永代藏》,多次重版。内容是他熟悉的城里人经济生活,开经济小说的先河。
《日本永代藏》内页
西鹤的原点是俳谐。大约四十一岁时吟过一首发句(俳句):世事皆不定,定规唯有讨债人,大晦日上门(大晦日定めなき世のさだめ哉)。十年后,1692年创作《世间胸用算》,就是写这个诗题。江户时代买东西大都是赊账,买米买酱油赊账,买酒也赊账。游走小巷,只见居酒屋门前立一陶狸,吊儿郎当,一手拎酒壶,一手拎账本。平日里赊账,不花钱似的买这买那,到了年底总结算,上门来讨债,简直要“一日千金”,像当今的信用卡破产。大晦日是“冬春之间没钱就过不去的山”,我们叫鬼门关,杨白劳外逃躲债,孔乙己不知去向,“还欠十九个钱呢”。当时有规定,只要躲过了除夕,偿还就延期六个月。这个长篇由二十个短篇合成,写各色人等如何应付大晦日。例如,某住持说法,指望今晚多得些布施,但听众只来了三人。徒然浪费灯油钱,要赶快打发了他们。这三人却是一个来这里帮儿子制造逃债的借口,一个是赘婿,生意失败,被老婆赶出来,还有一个打算偷草鞋。吉田兼好的《徒然草》鼓吹无常观,世事不定甚好,但西鹤告诫人们,不定之中有定规,平时挣钱不可粗心大意,不然难过大晦日。芭蕉也读过这个小说,给弟子写信说:如西鹤所言,度日要算计。
文学研究家小西甚一在《日本文艺史》中论述“西鹤的世界”,写道:《西鹤置土产》“可认为是他的最优秀作品。即使他元禄二年因病不能写《世间胸用算》和《西鹤置土产》,也无疑是首屈一指的通俗小说家。但假如没有这两个作品,说西鹤是与芭蕉、近松并列的作家,我就会犹豫吧。”
京都街头的井原西鹤句碑
有位叫森铣三的史学家,小学毕业,即所谓自学成才,被视为江户学始祖之一,其著述是写历史小说、武士小说不可或缺的资料。他研究井原西鹤,断定只有《好色一代男》为西鹤所作,理由是此作洋溢着诗趣,恰到好处,而其他作品没有,充其量他有所参与。文艺批评家谷泽永一支持他的说法,但学界予以否定,认为江户时代的小说不强调作者个人的文体,执笔要意识文艺的样式,也就是文艺样式的文体优先。写好色或武家,题材不同,文笔也不同。不过,诚如森銑三所言,虽然是写实主义作家,并非写真般准确地记述事实,笔下有诗趣。
《世间胸用算》是西鹤生前最后出版的作品,《西鹤置土产》是西鹤第一遗稿集,由弟子北条团水整理刊行。这两部作品都采用源于现实的口语会话文体,用会话巧妙地表现人物的心理,堪比近代小说。到了江户时代末叶,西鹤被遗忘。1887年前后被作家淡岛寒月挖掘出来,介绍给幸田露伴、尾崎红叶等,他们用西鹤的雅俗折中文体对抗言文一致的白话文,盛行一时。太宰治依据西鹤的作品创作《新释诸国噺》,说:“西鹤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梅里美、莫泊桑等优秀作家也远远不及。如果借我这样的工作,大家更深地相信西鹤的那种伟大,那么,我拙劣的工作也不是没有意义。”
小说畅销,本人乐此不疲,书肆也相逼,一写就是十年。江户时代小说的档次低于俳谐,西鹤以余兴写着玩,这种态度也使他审视和判断浮世的眼光是自由的,不受世俗价值观束缚。本色是俳人,他从未放弃俳谐,也多是写世俗生活。例如:也有何处乡,不见鲷鱼不见花,今宵月婵娟(鯛は花は見ぬ里もあり今日の月)。千里共婵娟,二千里外故人心,是思念亲友,而西鹤想到穷乡僻壤,这种情怀在俳句中颇少见。
砰砰复砰砰,活在世间就要听,腊月的砧声(世に住まば聞けと師走の砧かな)。捶捣布料使之柔软,中国古代叫捣衣或捣练。和歌常用来表现秋的寂寥,西鹤写寒冬腊月,已经是深夜,还响着贫家女敲打砧石的声音。杜甫有《捣衣》诗: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熨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丈夫离家戍边,杜甫对妇女深表同情,而西鹤呼唤人们倾听底层的疾苦。
1692年旅行熊野(和歌山县),作成《西鹤独吟百韵自注绘卷》(百韵:贞门、谈林时代的连句以联吟一百句的形式为常规。蕉门采用三十六句的形式,叫歌仙)。这是个写本,收藏在天理图书馆。笔触精致,色彩艳丽,兴许是西鹤打底,狩野派画师绘制。俳谐史专家颖原退藏说:“想来西鹤再多活几年,并且又回归俳谐,说不定创作出一种涩味俳谐。”涩也是日本的传统审美,简素、沉稳、节制,还有点沧桑,我们喝茶能喝出这种味。
不过,历史安排得再好不过了。西鹤若专事俳谐,与芭蕉争锋,最终未必能胜出。脱离俳坛十年,倒也为芭蕉腾出了用武之地。西鹤有大阪商人的气质,或许用的是蓝海策略,结果皆大欢喜:小说的井原西鹤、俳谐的松尾芭蕉、人形净琉璃的近松门左卫门鼎立为三大文学家,繁荣了元禄文化——元禄年间(1688~1704)及其前后,以大阪、京都一带为中心兴盛的城市文化。1693年西鹤去世,一年后芭蕉也病故于大阪。二人同时代,像夏目漱石和森鸥外一样缘悭一面,彼此都有意回避亦未可知。
大阪市誓愿寺内的西鹤之墓
西鹤吟发句(俳句)告别人生:人间五十年,浮世之月应相惜,多看两回圆(浮世の月見過しにけり末二年)。传说织田信长喜爱的歌舞中一句唱词:“人间五十年,与天界相比如梦幻”,被解释为人生在世,享年五十。江户时代人均寿命三、四十岁,虽然饮食比现在更日本。西鹤死的那天是八月十日,其实没看见五十二岁那年的中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