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麻薯,原文标题:《文身师的江湖:有人遮盖伤疤、有人把伤疤文在身上》,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在交友软件上会越来越频繁地刷到文身师。照片里,他们戴着口罩,神态专注,或是两条大花臂,或是通背华彩。这个看上去多少有些神秘的小众职业,似乎变得越来越大众。文身师的江湖,究竟是什么样的?
一
“这几年文身师确实越来越多了,但我在交友软件上看到自称文身师的男生都会马上划走,他们大多数根本连作品也没有,就是个人设。可能很多人还是会觉得,文身师是小众的、很酷的职业吧。我身边的文身师其实看上去都和普通人一样,该结婚结婚该生子生子,没那么神秘。”
六年前,还在念高二的红豆患上了肾病,病情反复,从校园里进进退退了两三次,学业就此中断。
后来,她的病治愈了,但重返校园变得困难。她去拍了高三的毕业照,第二天就来到了成都的文身店当学徒。
她是有“家学”的。她小学的时候,妈妈开了一爿文身店,原因单纯是“赚得多”。这爿店面,也给红豆的童年提供了相对宽裕的经济条件。
只是她小时候很少去店里,妈妈也极少说起店里的事情。她家在唐山,店开在“每个小城都会有的那种地下街区”,邻近的店面是跳舞机或便宜衣饰,灯光的颜色浑浊也昏暗,顾客多是“混道上”的,提的需求反复就是那么几种:龙狮虎豹,关公鲁智深。
红豆偶尔也会去店里帮忙,成为文身师,似乎也是情理中的事情,但她很快下了决心,不留在自家的店里整天面对“龙狮虎豹”,她要去成都,“成都的文身风格要洋气时髦得多。”
红豆作品
来源:微博@红豆-COOLCOOLTATTOO
这些年,成都的文身市场呈现出一种爆炸式的繁荣,在大众点评成都站搜索“文身”,相关店铺多达900多家,在国内的大城市里仅次于北京,远超上海、广州、深圳。
“是因为城市本身的气质非常年轻态,文化上也包容,年轻人舍得在装饰玩乐的项目上消费,这一点就和北京不一样。”饺子对成都的氛围不无羡慕。
她的房子租在北京的通州,离城区甚远,好处是租金便宜:三千多的月租,她租下了两室一厅。要在城里,这点月租连一间卧室都够呛。客厅同时也是工作室,偶尔遇到趣味相投的客人,次卧还可以留宿。
她的客厅里有一个架子,上面放着一盒盒的消毒器具、文身用针、凡士林等等。工作台和椅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直射过来,照着工作台旁边的人体模特。模特身上有一些斑斓的色彩痕迹,用来给客人展示成品的效果。墙上密密麻麻钉着饺子的绘图作品,有些是自己设计的,等待客人看中买走文在身上;有些是成品的底稿。
饺子的设计稿,灵感为童话《快乐王子》
来源:微博@饺子今天扎人了吗
饺子说,北京一度是文身圈子的中心城市,文过肩龙的东北大哥或是文奇怪字句的文青都聚集于此。这些年,文身的客户群体开始变得越来越多样,旧时的风格和社会普遍的偏见都在逐渐褪色,似乎很难再用某些标签去定义“文身的人”。
年轻的客户群体一边培养出对于文身的消费习惯,一边四处流动、搬迁、形成自己的圈层。文身的风格气质,和青年人社群的走向有微妙的呼应。
饺子本人是漫威粉,身上唯一的文身是小臂上的复联标志,前来的客人里,不少都是线上遇到的圈内同好,所以做大片主题、二次元主题的年轻客人特别多;红豆则偏向于彩色的卡通风格,成品活泼艳丽,客人也多是鬼马的年轻人。
红豆身上有接近二十个文身,多数都是卡通符号,有水兵月,也有麦当劳。“往往是看到一个好看有趣的图,就会想要去文。”她完全没有过多的瞻前顾后,“在成都这个地方,文身逐渐变成了一种纯粹的装饰。”
红豆作品
丹丹也是成都的文身师,也接待过无数俏皮的客人。有一次,客人要求在后背文上一整副麻将,她拒绝了——工程量过于浩大,可操作性也低。
但四川人对于麻将的热爱可谓真的是刻在骨子里的,麻将牌是她经手的客人里向往的永恒主题。丹丹曾经帮客人文过一副“六饼、一筒、七条”,合在一起是客人妻子的生日。
二
文身师的圈子里有一个无人不晓的传说,面对“遇到过什么奇怪的要求吗”的问题,几乎所有人给到的都是这个答案:前些年曾有一位男顾客,要求把自己的脸文成一张狗脸。他问遍了市面上的文身师,没有人愿意接这个单子。
这是一种潜在的行业伦理,如果做了这件事就需要背负身败名裂的风险。
顾客的要求千奇百怪,文身对于许多人来说,仍然是纪念内心隐秘情感或是个人私密状态的表达,文身师因此窥得见各种秘密。
饺子做过不少遮盖性质的文身,伤疤如果在手腕上,她基本能对客人的状态猜出个一二,但出于专业态度,她并不多问。
来源:微博@饺子今天扎人了吗
某次客人找她做文身,希望盖住手腕的伤疤,内容是一只飞蛾向着光源的方向飞去——涅槃重生的意思。饺子为此研究了好些天的蛾子,对于怕虫的她来说,这是无法忘怀的一次工作经历。
来源:微博@饺子今天扎人了吗
她为了这些心思,需要做许多功课。最近,她给一位客人设计的文身造型是一簇花——分别是洛丽玛丝玫瑰、曼陀罗和罂粟——象征死亡,但同时又有天使守护,她很喜欢这个设计,希望顾客能从和抑郁的对抗中最终获得佑护与祝福。
不同文身师之间对于“如何把握与客人之间的距离”差异很大。有人喜欢维持一个合适的商业合作的距离,有人则更注重与客人建立沟通的过程。
红豆无疑是前者。她经常在深夜收到倾诉性质的私信,大段的情绪剖白对她来说是一种压力。她习惯第二天白天再回,回复内容也不过是把自己的合作方式复述一遍。“可能人到了晚上确实会比较容易情感丰富,但对我来说,我并不需要这么多别人的情绪。”
只有一次特别打动她的,是一个女孩的母亲去世,希望文一个纪念母亲的主题。令红豆惊讶的是,这个女孩呈现出了一种特别阳光、乐观、美好的状态,那个状态让人相信,她真的被母亲的爱很好地滋养过。
红豆后来给她文了一个太阳,寓示着永恒的温暖和光芒——像她的妈妈一样。
上海的文身师补丁则是后者,她注重文身过程中的内在情绪和得到理解的疗愈体验。她的作品中有很多,都来自和顾客深入的沟通。
有一次是一个事业非常有成、而又完全被工作侵占了生活的女孩,甚至在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以后,仍然需要在公司处理大半天的工作才能离开。她后来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可以这个样子,她想要改变,想要更加能够勇敢地去表达自己的情感,跟家人多沟通。
补丁给她设计的文身创意是一个纸的信封,然后慢慢的变成了一个纸鹤,然后再慢慢变成一只真的鸟飞走了。“信封是代表封闭的内心,最后变成一只鸟,代表她的内心活了。”
图片来源:微博@文身艺术家_补丁
很多人用文身来纪念对自己重要的人,年轻人通过文身来纪念父母或祖父母都是常规操作。丹丹最有名的作品是来自一位父亲的请求——他的儿子先天性心脏病做手术,胸口留下了一道疤痕,父亲要求在胸口纹一道一模一样的疤痕,希望能够以这种方式陪伴儿子,让他长大以后不为伤疤感到自卑。
这件事在几年前的互联网上引起了一阵轰动,国外的媒体都有报道。丹丹本身作品的风格是色彩明艳的居多,那条疤痕并不属于她日常操作的类型,但这个父亲的初衷实在过于动人。于是真就“给他文了一条一模一样的”。
但很多文身师都会拒绝情侣的文身请求,或是劝他们更加谨慎地思考。
“基本上如果找我做,我都会劝一句,文得稍微隐晦一点,或是文在相对好遮盖、好修改的位置……后悔的比例真的非常高。”丹丹说,自己这些年已经见过数不胜数的痴男怨女前来要求修改或清洗感情的痕迹,有些不乏戏剧性:某个男生携女友来做文身,丹丹跟他们说起,前一天有女客人做了个遮盖式的文身,为的是盖掉前男友的名字。
男生顿了一下说,那就是我的名字。
大家都笑起来,“那个氛围是蛮轻松和谐的,我觉得挺好的,是成年人处理感情的方式。”
就连丹丹自己的男友都是由顾客转变来的,倒不是文身的内容有什么特殊,而是丹丹觉得“这个男人好能忍得住痛,真不错”。
三
饺子毕业于清华美院,她的教育背景或许可以使她成为大企业的设计师,但她觉得那样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尽头。如果走上那条路,就不得不面对反复的加班、甲方不断的负面反馈和毫无创造性可言的生产,生性喜欢自由的她大学还没毕业就决定要走文身师这条“小径”。
“虽然我的学历在世俗标准里是一种优势,但我恰恰喜欢文身师市场里,除了创作想法和技术,其他什么都不重要的氛围。”
补丁也是清华美院的毕业生,选择成为文身师,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无法忍受传统就业道路对于“创作”这件事的束缚与限制。
她入行的时候抱持着艺术创作的初心,行走江湖的名号是“文身艺术家_补丁”。“因为这个,感觉同行都很不喜欢我。”
这是当下文身师市场常见的分化。有人追求艺术的表达,有人坚持这是一个公平买卖的服务业而已,商业市场逐渐成熟起来,但这种分化反而越来越明晰。
补丁曾经做过一个项目,叫做“失控的情绪”,她对于项目的概括是这样的:
我关注那些有着创伤体验的人群,并用文身的形式,为他们进行一场情绪的释放。一句话解释:参与者叙述他所遭遇的创伤体验,由我解读它,将这些体验和情绪创作成文身,再为参与者完成这个文身。由此,参与者释放了他的创伤体验。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有很多人报名讲述自己的故事,每个参与者都对成品表示满意。比如这样:
锚与纸鹤象征着难以摆脱的、现实和理想之间的拉扯
一个从小被保护得很好的女孩,希望能独立,补丁设计了一朵冲破玻璃罩子的雏菊。
图片来源:微博@文身艺术家_补丁
她做这个非盈利的项目,因为想要在一个非商业的场景中,坚持自己入行的初衷。
但这种坚持是越来越难了。比起商业性更强的文身师,补丁这类对创作有执念的往往需要花费更多时间、更多心力、接更少的活儿,才能够确保作品让自己满意,但很多时候,这都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客人并不一定需要艺术性那么强的作品,他们可能只是想要一个平价照抄的图案而已。
“刚开始肯定会觉得受伤吧,自己把很多真心给客人,结果发现他们不需要……但最近又觉得,其实人都有两面,他们想要展示给我的可能只是生活的一面而已。我觉得成熟的人,应该可以对此有所区分。”补丁说,在商业市场的冲刷下,她已经有点想要改掉“文身艺术家”的名头了。
这些年文身师突然多了起来,一方面是因为入行门槛不高,基本上学上几个月就能出师扎人,另一方面则是传说中“高薪又自由”的状态吸引了各式各样的人入行,其中既有缺乏美术基础的普通人,也有科班出身、受过良好教育背景的人。
但真正能够如愿获得高薪自由生活的人毕竟是少数,圈内的竞争激烈是多种层面上的。技术和审美当然重要,但有技术的文身师有时候也会败在不会经营、不懂宣传。
和任何行当一样,成为自给自足客源稳定的文身师,都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运气。稍有差池,可能就会滑向下坡,饺子说,去年一波疫情的冲击,许多文身工作室也受到影响,关门大吉。她也损失了一部分客源,好在是自负盈亏,几年来也积攒了相对稳定的客户群,才得以渡过那段特别的时期。
“文身市场目前是一个供大于求的市场,比起那种传说中轻易赚到大钱的案例,不仅是新文身师,许多老师傅也开始接不到客人……一些有名的文身师垄断了客源,剩下的大多数人,其实都在生存线上挣扎。”补丁这样说。
丹丹从业五六年以后,开始带学徒,十个学徒里至多有一个能顺利出师并且坚持下来。虽然文身师这条小路看上去新奇、吸引人,但想要放弃也太容易了。“一般人肯定还是倾向于更加稳定主流的机会吧,只要他们能找得到。”
丹丹作品
有趣的是,过去常由中年男性掌握话语权的市场,好像逐渐被年轻女性占据了一席之地。“可能相比之下,年轻女性总是更懂得营销和传播吧。”曾经小众的圈子,已经成了一种逐渐被大部分人接受和认可的亚文化,网络提供了传播的机会,这些年轻的女文身师的作品,先于经验和资历,成为了她们的名片。
这终归不是主流的道路,但她们都表现出了满足:作品的理念被理解、顺利地实现了客人的抽象想法、令客人感到满意,都会成为满足感的来源。
饺子大学时候有一门课,叫大学生职业生涯规划与发展,老师让她列出10个想要的东西,然后删减到5个,然后是3个,最后是1个。
饺子把收入也删除了,最后留下的是生活方式,“我要一种可以自由创作的生活,作为文身师,我现在已经得到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Epoch故事小馆(ID:epochstory2017),作者:麻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