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我拜访了日本最大的贫民窟
2021-03-01 15:26

2020年,我拜访了日本最大的贫民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AnA旅行者沙龙(ID:AnAlxz),作者:朱利安大王,原文标题:《20200902,日本最大的贫民窟》,题图由作者拍摄


听说大阪有一个贫民窟,本人异常好奇。因为很难将“日本”和“贫民窟”这两个词联系起来。无论是日本的经济情况,还是日本人本身的性格特点,都难以想象homeless会聚集成群。有一天,在我租的这个两层小楼举行了一个小聚会。一共有四个人参与,我、和我合租房子的美国老太、英国老爷子,以及我和美国老太之前住过的青旅的管理员,一枚日本小青年。



我提到贫民窟,并表达了疑问。为什么日本会有homeless。日本小青年解释了一番渊源,但没有解释出让我信服的原因。英国人的说法简单直接得多:有些人选择成为homeless。会是这样吗?我知道美国的homeless大多数带着某种文化诉求。并非找不到工作,也非没有家人,而是成为一种刻意寻求的状态。


前些年我去旧金山,住在联合广场附近的廉价旅馆,周围的小巷就全是流浪汉。我亲眼目睹过有些年轻人举着牌子说:给我酒,不要面包。但是日本人的性格中包含类似的主动追求居无定所的特质吗?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导致经济贫困?大阪的贫民窟,是不是日本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国家最终存在的见不得人的阴暗面?资本主义倾轧下,底层的缩影?



于是我去了。


去之前也搜了一些攻略。大多将之描述为一个残破、可怕的地方,各国网红带着离奇的目光来此打卡直播,一度成为某种另类“旅游目的地”。我在3公里以外的车站下车,步行前进。穿过日本桥的二次元街区,女仆少爷沿街站立发送传单。旅游业的萧条也令异次元的人们受到影响。




穿过若干街区,在清冷的街巷中前进,感受瘟疫时节日本特有的短暂的安宁。到达地铁“新今宫”,就进入了所谓贫民窟的边缘。不远处是大阪地标之一的通天阁,以及大阪相对比较富裕的区域“天王寺”。


上面就是火车“新今宫”站


几步之后,便能明显感受到:啊,这里就是“那个地方”了。已经半年没有异国游客,这里已经沉淀还原成最原本最真实最自然的状态。使我意识到这里是“贫民窟”的,不是房屋残破或者街道肮脏,而是大量衣衫褴褛的老年人席地而坐,在街边抽烟喝酒无所事事。但是,日本毕竟是日本。即使这些人群聚在一起,也不喧哗不吵闹。




我看过的帖子把这一街区描述得又脏又破,但单看环境和日本的居民区区别不是很大。仅能从细节上体现出一些微妙的区别。比如洗衣机店的机器大多老旧。投币价格为200日元一次。自动售货机上出售价格为50日元的灌装饮料,这在日本也是绝无仅有的低廉。






附近有一间很大的“业务超市”,是日本常见的连锁品牌“玉出超市”。我5月在大阪居住时,附近就有一间,价格合理,商品丰富。而这一间的价格,比之其他玉出超市又要便宜不少。


我没在里面拍照。


这片区域的中心是Kamagasaki公园。此处能看到不一样的气象。公园中潦草地搭建了若干的简易房,堆积着旧家具和家电。人们三五成群坐在其中。将他们形容为面无表情并不合适。因为我背着相机路过时,明显所有人都警惕地望着我。我可以感受到其中所包含的敏锐,以及不愿意被打扰的防范。有着这样的情绪,不像是彻底破罐子破摔的流浪汉心态。





不过我并不十分害怕。基本上没有用相机拍照。在他们盯着我的时候我就回以微笑和点头。这个公园让我想起日本动画《黑社会的超能力女儿》中的杏子,以及和她一起生活在公园里的homeless,反而生出一股不该有的亲切感。




值得注意的地方也有。譬如销售酒类的自动售货机没有需要刷身份证明的年龄限制。机器被链子锁上,稍显风声鹤唳。




有中国人开的麻将馆。



还有一趟单车厢电车穿过这区域。电车在这里正好经历两个坡道,铁道曲折上下也显得有一些赛博朋克。我还巧遇一只黑猫,攀爬在电线交错的楼顶。使我想起《神经漫游者》中的千叶城。



这一站无人上下


看到猫了吗?


电车叫“坂堺电车”,来往于大阪和堺市。温泉酒店有不少。说温泉酒店不太合适,应该说是带澡堂的多人旅馆。家中没有卫浴的人,可以在此享受泡澡——无论是富裕或贫穷的日本人,都热衷于温泉文化。如果我会日语的话会考虑在其中住一晚,依靠我极为可怕的社交能力必定能探知许多隐秘的心事。(可惜不会)这种洗浴住宿的价格只要450日元左右。大阪普通的温泉胶囊酒店的价格是1500日元,这里的价格只相当于常规价的三分之一。




流浪者以男性为主。但也有女性。无论男女,大多长发。乱而不脏。衣服破烂拼凑,但没有异味。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也体现着日本人特有的整洁性格。



整个区域不大,如果快步步行的话,20分钟足以走遍。我从下午4点逛到8点,到天黑。拍照的时候遭遇过一次骂骂咧咧地阻止。有一个女性流浪者十分惊恐地躲避我。(她就在街上站着,我转来转去遇到她几次,每次她都疯狂地试图避开我。只要我走到街道的这边,她必定跑到另一边去。)有一个老先生坐在路边喝酒,远远地跟我打招呼。我听不懂,跟他说すみません(不好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听说我的口音奇怪,他吐了吐舌头。



这个区域成为“贫民窟”有一定的历史渊源。二战时是难民聚集区,之后经济萧条,成为贫困人口的收容所。很多打一日工,朝不保夕的人们为了节约开销,下班以后或者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就缩在此处。直到今天,这里就成为了不工作/不想工作的人以最廉价的方式保持活着的地方。有各种各样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家庭,投奔此处。也有一些人,经过一段时间后重返社会,永远地离开了这里。这里也生活着普通人家。做经营,做买卖。也有年轻人居住。



因此,说这里是“贫民窟”并不合适。社会学意义上的“贫民窟”指的是一个封闭的生态系统。位于底层的贫穷人口生老病死皆在此处。里面可能有学校有诊所。人们在此出生,在此长大。做生意也好,买卖也好,都封闭在一个“内循环”当中,和外界没有联系。日本的这个地方,是开放的。当然有人长住于此,但到底只是城市生态的一部分。许多人也需要出外打工。我又想到英国老爷子的那句:有人选择成为流浪汉。



然而,所谓“自愿选择”的背后有多少是真正的自愿呢?有多少是“别无选择”只能投入这种生活呢?当代社会,足以给予每个人最基本的保障了吗?全世界开始变得富裕不过是近三十年左右的事情。科技的发展前所未有,近三十年的变化超过过去三千年。


无论是社会结构还是人的意识形态,都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耶稣时代的人可能可以理解维多利亚时代。但是,100年前的人,放到今天,绝对无所适从。这是否能表示,所有的社会问题都已经解决了?已经有一套无懈可击让每个人都能安身的社会制度或者说系统呢?连日本都还存在着这样的地方和这样的人群,答案想必不太乐观。



回到住处,老太问我有何感想。我大致描绘了所见所感。老太耸耸肩,不以为然:全世界的贫民窟都一个样子。我告诉她:中国的大城市没有homeless。我们有城中村,但也正在被强制消失。老太惊讶地看着我。


回收站。除了摆放讲究的布偶,挂的字条也意味深长


“贫民窟”的形成仰赖于阶层固化后,贫穷人口几代人聚集于城市的一隅。我国有户籍制度,所以不可能几代人聚集在一起。父母出来打工,孩子也需要留在原籍地,否则无法上学。美国老太立刻问我:如果小孩就是在城市出生呢?比如说父母在大城市认识,结婚然后就在大城市里生下孩子。我说那也不行的。


即使生在大城市,也只能回去老家交给祖父母辈。他们没有大城市的“资格”。在美国,即使是外国人在美国生孩子,也能获得美国国籍。有一些我们觉得天经地义习以为常的事,对别人而言是天方异谈。这种休克感不仅是我带给她的,也是对比差异以后,她带给我的。我在旅行中常常遇到这样的事,让我得以审视自己的常识。


不能举家迁徙到城市,也就没有产生“贫民窟”的前提条件。即使如此,三十年改开,农民进城务工,也形成了城中村和“低端人口”。见不到流浪汉的背后,可能还有“城市创卫”的原因。


我跟她就此聊了很多。有些话自然不适合放在公众号里公开。最后我告诉她,我去那个地方看看,是因为我想对比一下贫穷人口的生活。有些事情,我不能直接说,我谈日本的贫民窟,也许有人能联想一下我们的城中村。并获得一些打破“楚门世界”的可能性。所以我去了。然后写了这篇小记录。


那天我从“贫民窟”离开时,天色如灼。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AnA旅行者沙龙(ID:AnAlxz),作者:朱利安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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