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例:消逝的乡情盛会
2021-03-09 16:22

年例:消逝的乡情盛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羊村传播(ID:yangcunmedia),作者:陈迪安,原文标题:《年例:人神共乐的乡情盛会|羊村过年记》,图片来自:视觉中国


 “年例”是粤西地区盛行的传统节日活动,以宗亲文化为纽带,集祭祀、游艺、筵席为一体,目的是祈愿祝福、酬谢祖先。“年例”作为一种集体祭祀仪式,背后体现的是村民们的民间信仰和宗族认同观念,以及凝聚整个宗族的力量。今年重返故乡茂名,虽然不见往日年例的热闹,但从老一辈口中了解到年例的风俗人情,令我重新审视并思考这一习俗背后的文化涵义。


乡村的春日祭社


2020年初爆发的新冠疫情,已经让广东茂名连续两年停办年例。对于茂名人而言,今年的年味好像缺了些什么。往年热闹非凡的游神、觥筹交错的宴席、如龙般的游灯,都分外让茂名人想念。梅州村,坐落在茂南区鳌头镇的一个村子,村民以陈氏宗族为主。在访谈了村里主持年例仪式的长辈后,我对梅州村的年例习俗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所谓“年例”,即是年年有例,即年例有着固定的日子。在茂名地区,甚至有“年例大过年”的说法,可见当地人对其的重视程度。“年例”的时间各村都不尽相同,主要集中在了每年农历的正月和二月。


新年伊始,万物复苏,一切呈现欣欣向荣之景。春季早苗已经播种,田里收成早已结束,新年正是农民的休息时间,能够坐下来慢悠悠地享受着两天快活日子。结束忙碌的田间农活后,首先要做的就是酬谢神灵的保佑与祖先的庇荫。古代农业社会庄稼收成与生存息息相关,自古以来便有祭祀土地神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习俗,而这一习俗在茂名便表现在“年例”上。在正月、二月举行隆重的祭祖游艺、娱神娱人等仪式,并祈求来年的幸福安康与丰收。日久年深,便形成一年一度的例,即“年例”。 


梅州村的“年例”主要时间是从农历正月十三到正月十五,俗称“起年例”“正年例”“年例尾”。祭祀神灵为主的“年例”仪式遵从严格的程序,“请神”“迎神”“送神”一项不落。正月十二,两面分别写着“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红旗被插在梅州村的公庙上,红旗迎风飘扬,告示着神灵“年例”即将开始。


梅州村年例流程


“起年例”的主要活动是“游神”和“摆宗”。“游神”即是把公庙中供奉的七位神灵 “请”上神轿。七位神灵包括康王公、高王公、罗侯王、土地神等。而前三位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将领,或因他们的爱国精神、造福百姓而在粤西演变成了民间信仰。神像坐在神轿中,由四个人一起扛着,所到之处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游神队伍按预定的线路,沿着“社境”内各家各户巡游。



祭祀当然需要准备祭品,村民们把准备的“三牲”(分别为阉鸡、咸鱼和猪肉)供奉在宗台上,这便称为“摆宗”。当游神队伍来到时,在宗台上民众顶礼膜拜,三跪九叩,祈求神的庇佑,来年风调雨顺。



而“正年例”时宴客是最热闹的时候,这种热闹不仅体现在亲朋的往来之间。主人家一大早便要开始准备宴席的食材,忙里忙外一整天。“年例”讲究的便是“热闹”二字,因此从来都只盼客人越多越好。如果见到一户不认识的人家在做“年例”,只要坐下来主人家便会招待,尽情饱餐一顿便是。而“年例”期间,每晚村里都会请粤剧班子来唱大戏,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总扣人心弦,高潮时台下老少无不拍手称快。

 


“年例尾”的游神是在晚上进行直到深夜才结束,又称“游灯”。四人抬着神轿,前面的人提着红灯笼照亮前方的路,远远望去竟像一条长长的火龙。走公的路线与“起年例”时的略有差异,但是依然是要将村里的每个宗台走遍,再把神灵请回寺庙。


游神队伍所到之处,锣鼓喧天,烟花弥漫在天空中点亮人们新的一年的希望。最后人们将载着“霉运邪祟”的纸船放到江边点燃,预示新的一年将平安顺遂。


信仰与宗族下的仪式


粤西的“年例”和庙宇神灵紧密联系在一起,就如同村头那棵生长了百年的榕树,它的根盘综错节,和脚下的土地紧密地交织着。从千百年前流传下来下来的信仰,至今依旧在传承着。这种民间信仰主要是对鬼神和祖先的崇拜,祈求超自然力量的护佑。不仅仅是“年例”,逢年过节祭祖祀神的仪式是必不可少的。如清明祭拜时要先拜“后土”再祭先人;拜神时不仅仅要祭拜公庙的神灵,镇守在四境的土神也需要祭拜。


“年例”时严格的祭祀仪式体现了村民对神灵的敬重,而贯穿整个“年例”的仪式便是与神交流的占卜仪式——“掷珓”。“珓”指的是“杯珓”,以竹木制成的两片外突内平、形状新月的占卜器具。道公(相当于道士)以掷珓倾听神灵之意,神灵是否倾听到了村民的愿望、是否享用了祭品,都通过杯珓的卦象来判断。若是不中,则继续掷珓。夜晚游灯时的路线也是通过掷珓而定。


而每个村子的土地神和供奉在公庙的神灵都有所差异,这也体现了信仰范围以村为单位。“年例”作为一种集体仪式,凝聚的是梅州村陈氏家族的力量。梅州村举办年例时,家家户户都需要缴纳“人头费”,家里几口人便交几个人的费用,神灵庇佑的对象也是整个村子。“年例”背后也体现的是宗族权力与宗族认同。


“年例”与北方的庙会不同,庙会人群流动的模式是以点聚集的,而“年例”的流动模式是交互式的,是乡村社会的一种人情流动。“年例”盛宴招待的对象范围广泛,不仅包括亲朋邻居,甚至外村的人也可以进来享用宴席。到场的客人越多,主人家便越有面子。而人情社会讲究有来有往,“年例”就像是春节时的串门拜年,大家其乐融融,乐在其中。“年例”以集体仪式使老乡游子齐聚一堂,共享节日之乐,加深了村民之间的联系和感情。


时代变迁下的年例


谈起从前的“年例”,村里的老人回忆起了半个世纪前的光景。建国后破除迷信之风,“年例”的活动越来越少甚至曾一度被禁止。当时供奉在庙里的菩萨被破坏,村里有人偷偷将神像藏起来,不断转移着位置。但最终还是被人告发毁坏了神像。如今的神像是重新铸造的。而且当时生活条件艰苦,就连吃肉都成了当时的奢侈。当时有儿歌唱道:“锣鼓响,做年例,姑姐姨奶来到齐,想做籺,少谷米,想劏鸡,鸡仔细,主人无菜真失礼,人客吃片肥肉便去归。”能吃上一顿好的实属不易,因此那时的“年例”更显得弥足珍贵,蕴藏着老一代人的美好记忆。 


而九十年代后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年例”的祭祀活动逐渐恢复甚至有所发展,如梅州村便兴起了看大戏的习俗。众人集资请戏班子在村里搭台唱一晚上的戏,热闹非凡,这一习俗也便保留至今。改革开放后城市充满了发展机遇,当时许多年轻人选择外出闯荡,无论挣钱与否都一定会在“年例”时赶回来举办宴席,招揽亲朋共度佳节。


而如今梅州村的“年例”风俗几乎都保留了下来,只是在长辈们的眼中一切似乎又有些不同了。“以前是扛菩萨,现在轿子下面都安了轮子,推着走就行了。”“以前大家过‘年例’时都精神十足,扛大神啌啌咣咣,非常热闹。现在大都不扛了。”“扛大神”指的是四人抬菩萨时齐上齐下,神像与轿子发生碰撞时便会发出声音,预示着神灵会带来福运,而且声音越响亮代表着来年福运越大。“以往游神有锣、鼓、唢呐、镲,现在年轻人都不学这些了。就那个喇叭放音乐代替锣鼓这些乐器。”听到不同长辈口中讲述的年例现状,我也陷入了沉思。


这些习俗似乎只是为了存在而存在,参与“年例”的村民真的能够再体会到以往举办“年例”时那种高亢的热情吗?我心里不禁打出一个问号。从前的人们带着虔诚的信念去参与每一项仪式,那种真诚和热情是发自内心的,在挥洒的汗水中完成新一年的祈愿。而现在这样的“年例”似乎丢失了内在的灵魂,人们观念上的不重视让“年例”似乎有些变味了。


在与村里的几名青年对话后,发现他们对“年例”的了解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作为“年例”的参与者,他们对“年例”的了解并不像老一辈人那般熟识细枝末节处的礼规习俗。就连父亲也是在陪同我走访“年例”的主持才了解到一些习俗背后的来由寓意。例如,送神像回庙时是倒着进去的,这是因为这样神像便面向着庙外,意即神灵在注视着外面,警告外面的妖魔鬼怪休想再兴风作浪。“年例”的习俗是保留下来了,但是其背后的文化内涵却在逐渐被遗忘。


年例的传承该走向何方?


2012年,茂名“年例”正式被列入为广东省第四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虽然“年例”在茂名依然焕发着生机与活力,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年轻人头脑中关于“年例”的拼图正逐渐丢失。关于如何传承这一传统习俗的问题依然值得我们去思考。


许多农民为了谋求未来发展,让子女能够接受到更好的教育条件,拖家带口入城打工。而从小在城市生长的孩子对于家乡的记忆,仅仅是在寒暑假时那几个月的接触。他们对农村的一切既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



“对‘年例’最深的记忆是七月十五的大餐。”从小在广州生活的欣怡如此说道,她直言自己对梅州村的“年例”习俗了解不多。这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开学早经常不能在家过“年例”,“年例”的相关活动她也只是略有耳闻,因此她对“年例”的记忆主要来源于暑假时仅摆宴席不祭祀的“小年例”。像欣怡这样由于读书或者工作而无法返回家乡参加“年例”的年轻人不在少数,他们对此也并不在意。走出乡村,已经习惯了热闹繁华的城市生活的年轻人,于他们而言,故乡已经成为了遥远记忆里的符号。其实这背后是梅州村的年轻人故乡归属感缺失的问题。宗族的权威性在逐渐减弱,个体更倾向于自身的发展。


谈及现在村里的年轻人对于“年例”的了解不深这一问题,自小在茂名生活的家辉的看法也和欣怡不谋而合。家辉和咏欣不同,他参加过许多次村里的“年例”,扛过菩萨游过灯,对“年例”的了解还是相对较多的。大学毕业后家辉选择留在珠海发展,他认为现在年轻人都外出赚钱,而“年例”的时间恰巧十分“尴尬”。回家过几天年后就要返工,除了留在本地工作的人,在外工作的不会为了过“年例”而专门再回家一趟。茂名市统计局数据显示,2019年茂名市的常住人口近641.15万,而根据2019茂名移动大数据中心发布的数据,2019年约331.5万人在春节前返回茂名。由此可见,为生计外出谋生的人不在少数,越来越多茂名人也选择到外地定居。


年轻人对“年例”记忆的断层也是城市化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问题之一。“年例”作为一种以宗亲文化为纽带的民俗,在联系紧密的乡土社会自然能够顺利传承下去。而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奔向城市时,被留在原地的除了一片片田地,还有那些承载着历史的民俗也被留在了过去。而在茂名的市区里没有迎接神灵的宗庙祠堂,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挤压着活动空间,“年例”期间盛行的游神活动无法开展。城市一套套的房子分隔着彼此的距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疏离陌生,而不像乡村的露天筵席能够宴请八方来客,甚至是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向家辉询问解决之道,他认为“年例”文化背后的传承问题和茂名自身的经济发展是密切相关的。“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把人给留下来。那怎么才能把人留在下来?最重要的问题就是要有钱。像很多富裕的村子发展集体经济,赚了钱每个人都有分红,年轻人自然就愿意留下来。”家辉的话不无道理,只是现实中并非那么好操作。以农业经济为主的梅州村要进行转型,其中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年例”传承涉及到也绝非仅是经济方面的问题,还有如乡村的归属感、习俗记录等多方面因素,这一问题也值得每个梅州村人去思考。


“年例”在未来将走向何方?谁也不知道。“杯珓”“摆宗”“押舟”……那些一个个陌生的粤语词汇一代代口耳相传下来,而指不定在哪一天知道的人会变得越来越少,甚至后来的人都不了解这些词汇的意义。而那些只存在于老一辈脑海中的风俗趣闻,也终将随风消散在历史长河中。


让“非遗”再次焕发出新的光彩,“年例”的传承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每一种带有文化记忆的民俗都值得被记录下来,这些终会积淀为后世的珍宝。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风俗,是历史和文化的积淀,见证着千百年的风雨。那是我们文化的根。


(本文“欣怡”“家辉”皆是化名)


参考文献:

[1]周大鸣,潘争艳.年例仪式与社会功能——以粤西电白县潭村为例[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02):5-9.

[2]周大鸣,潘争艳.“年例”习俗与宗族认同——以粤西电白县潭村为中心的研究[J].文化遗产,2008(01):61-70.

[3]蒋明智,吕东玉.乡村社会的人情盛会——以粤西高州的“年例”为例[J].民俗研究,2008(03):84-99.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羊村传播(ID:yangcunmedia),作者:陈迪安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虎嗅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请联系hezuo@huxiu.com
如对本稿件有异议或投诉,请联系tougao@huxiu.com
正在改变与想要改变世界的人,都在 虎嗅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