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一个女演员之后，他们不在乎

一个月前，年仅25岁的韩国女演员金赛纶离开了这个世界。

金赛纶出道即巅峰：9岁走上戛纳红毯，14岁拿下韩国电影青龙奖最佳新人女演员，却在22岁那年因为酒驾逃逸而堕入绝境，最终选择自杀。正当众人感叹女明星陨落之时，3月10日开始，金赛纶遗属通过韩国油管博主“横竖研究所”开始爆料，揭开金赛纶死亡背后的真相。人们以为的女明星自甘堕落，或与她的前老板、亚洲巨星金秀贤有关。

时至今日，这场持续了将近两周的韩娱地震，也已经进入下半场。就在3月19日，金赛纶遗属所状告的油管主李镇浩爆出金赛纶在2025年1月8日已经在美国结婚，甚至在离世前怀孕堕过胎。然而，这些对于已经去世的金赛纶来说，不过是又一次赛博猎巫：无论她和谁恋爱，有没有结婚生子，都不能改变她曾作为一个少女被权力高位者榨取的事实。

她的死亡，是一次并不普通的女演员之死，因为在她之前，已有太多人被韩娱的残酷系统吞没。

“不完美受害者”

作为韩国著名的童星代表，金赛纶本是备受瞩目的天才女演员。2019年11月与YG合约期满后，金赛纶加入了金秀贤新成立的公司Gold Medalist。此后原本电影演员出身的金赛纶作品寥寥，仅参演了几部小网剧，几乎销声匿迹。

2022年5月，金赛纶因酒驾撞到树和变压器后逃逸，导致江南商业区停电以及交通瘫痪。不仅被罚款2000万韩元，还要赔付营业损失、广告和电视剧违约金。酒驾丑闻的发生，让金赛纶彻底失业，不得已向公司借钱赔偿，靠在咖啡店和表演学校打工来维持生计。

从那以后，金赛纶为韩国网友所厌弃，但凡在新闻上出现她的名字，就势必引来攻击与谩骂。原本在咖啡店低调打工的她，也被媒体指责“作秀”而惨遭解雇。2024年3月，金秀贤主演的韩剧《眼泪女王》热播期间，金赛纶在ins上晒出与金秀贤的贴脸合照，虽然秒删，也遭到了粉丝们的大量辱骂。在金赛纶去世一个月之前，她的ins账号下依旧不乏荡妇羞辱，比如“女人喝酒就是原罪”“改名字也洗不清肮脏”。

直至“横竖研究所”的铁锤爆料之后，大众才开始了解金赛纶生前所遭受的痛苦真相：未成年时与年长12岁的男明星“恋爱”，从未得到合理的劳动报酬，还多次收到金秀贤的催债警告。金秀贤还曾公开“择偶”标准要比自己小20岁、要愿意为自己而死，而面对金赛纶的求救非但无视，转而把电话号码公开给了媒体。这些隐藏在偶像剧完美男主脸孔之下的恶行，也终于被一一翻上台面。

明明是“忘年恋”的弱势方，却因为和顶流谈恋爱一直无法公开，承受巨大压力，以至于在社交媒体上自曝；叠加酒驾逃逸的“不完美”，自愿降咖到咖啡店打工，金赛纶成了那个最典型的“不完美受害者”。韩国社会对于“完美主义”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追求，作为备受瞩目的明星，更是不容犯错，否则就只能被市场所淘汰。而像金赛纶这样的不完美受害者，在韩国娱乐圈比比皆是。

同样在25岁选择结束生命的雪莉，退团、恋爱、不穿内衣、社交平台上疑似大尺度的性暗示，成为了她“不完美”的罪证。遭受了性暴力的具荷拉，却因为性爱视频的外泄以及偶像形象的崩塌，最后不堪重负而选择自杀。她的“不贞”成为大众对她“不完美”的指责。一种悲剧性的巧合是，这几位“不完美受害人”生前都有着某种联系：具荷拉生前的最后一家经纪公司就是金秀贤的Gold Medalist，而雪莉则是具荷拉的好友，两人的去世时间仅相隔六周。

而另一个更残酷的共性在于：身为受害者，却因为有过污点而无法得到正视，她们往往都要“以死明志”，就连正义的声援也是姗姗来迟。

“韩男娱乐”盛行

在韩国娱乐圈，向来有着“演员>歌手>偶像>笑星”的阶级鄙视链。然而即便身处金字塔顶端的女演员们，也不曾逃脱过资本的剥削。

金赛纶的成名之路，就走在韩娱父权审美的荆棘上。10岁走上戛纳的《孤胆特工》里被绑架、眼睛几乎被挖出，14岁拿下青龙奖的《道熙呀》里被继父囚禁，15岁甚至在《雪路》里饰演慰安妇少女……她所饰演的角色，不是被侵犯就是重病被遗弃，全都是血腥禁忌题材。以至于成年之前，金赛纶连自己的作品都不能看，被叫做“19禁专门童星”。

不仅女演员们在韩娱工业体系下备受折磨，就连看似已经掌握权力的女制作人、女导演们也未能幸免于难。之前小鱼就探讨过K-POP的女子力伪命题，其中代表便是和HYBE大干了一场的NewJeans总制作人闵熙珍。早在SM任职期间，闵熙珍就已经被超负荷的工作强度压得喘不上气，一个月多的时候要拍四五个MV，出四、五张专辑。好不容易跳槽到了HYBE，以为终于有了话语权，结果根本同酬不同工。闵熙珍在记者会上控诉HYBE和方时赫称，“HYBE有那么多钱，把我整个人都榨干用尽了，难道我的业绩有下降过吗？我有像你们一样，天天让司机开车、喝大酒、打高尔夫吗？”

和闵熙珍境况一样，想要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电影圈里立足，韩国女导演们只好选择自我压榨。研究了多年韩国电影的传媒大学教授范小青在接受三联采访时提到，自己认识的“386世代”（60年代出生、80年代参加民主运动、30岁以后才进入职场的一代人）里的女性导演们大都不化妆也不婚不育，对外称兄道弟，像男人一样地工作。但即便已经“自我男性化”，女导演们也依旧难逃韩国陪酒文化，酒桌上谈工作早已是家常便饭。

在韩娱体系里，只要是女性，就难以逃脱“韩男娱乐”的笼罩。

在《大众文化的女性主义指南》里，记者崔至恩将当下韩娱环境嘲讽为“韩男娱乐”。在韩国国会举办的“促进媒体内性别平等的连续讨论会”公布的一份2016年的数据显示，电视节目嘉宾的性别比例为男性66.3%，女性33.7%，双方几乎有一倍的差异。“女性几乎是走在荆棘之路上，而男性做什么都容易获得掌声。”崔至恩的这句经典名言，更是如今劣迹斑斑却还风光依旧的忠武路男演员们的真实写照。

就在金赛纶被曝性剥削的当下，因为吸毒坐牢的刘亚仁大肆宣布复出，被曝有私生子的郑雨盛在青龙颁奖礼上回应之后全场鼓掌支持，李秉宪多次婚内出轨也不影响登顶影帝，吸毒的朱智勋还以《王国》《重症外伤中心》等活跃一线。目前金秀贤也只是掉了几个代言，即将上线的Disney+新剧《山寨人生》也仍在拍摄中，没有任何影响。

韩国娱乐高度资本化的背后，是对人的异化，而在这之中，对女性生命力量的攫取又占据了大半。少女偶像们被经纪公司要求极端个人管理，服从安排的符合男凝视角的人设，曾有女团FANATICS在直播时因没有露出大腿而被当场掌掴。最典型的便是上吊后在遗书里留下性服务名单的张紫妍，在以她的真实案例改编的电影《玩物》最后一幕写道，韩国女艺人中有45.3%曾被要求陪酒，62.8%表示曾被节目关联者或者社会有势力者要求进行性接待。而今，这场“韩男娱乐”的作恶终于到了金赛纶身上，从女偶像到女演员，没人能够幸免。

谁是后台？

作为在中国最火的韩流明星之一，金秀贤的全面崩盘让曾经“爱过”的中国网友们愤怒，不仅发起集体抵制，更是挖坟考古以真相抨击。近些年来包括像Deepfake（深度伪造）事件的爆发，中女也多次声援韩女，共同维护女性权益。在愤怒的同时，小鱼也发现金秀贤仍然有活动在出席，甚至有中国网友发布的帖子疑似被金秀贤方投诉删除。这不免让人好奇，金秀贤的后台到底有多硬？背后又是谁？

为此小鱼翻阅韩网做了一些功课，有报道称金秀贤所成立的Gold Medalist，正是由“师傅”裴勇俊创立的前经纪公司KeyEast旗下的“子品牌”，二者的经营模式类似，例如金赛纶签约时被迫接受的“收入托管条款”更是如出一辙。在金秀贤丑闻爆发之后，KeyEast股价暴跌，市值蒸发2870亿韩元。

KeyEast在2006年由裴勇俊与韩国软银、IMX公司共同投资130亿韩元成立，其中裴勇俊个人出资90亿韩元，以37.5%的股份成为公司最大股东，软银集团为KeyEast的第二大股东。但在2014年，第二大股东易主成搜狐。2018年SM娱乐收购大股东裴勇俊所持有股份，接手KeyEast。另外，在更早的2009年，JYP创始人朴振英还曾和裴勇俊合作《Dream High》，给彼时还寂寂无名的金秀贤配上了“国民初恋”裴秀智，这是他发家的开始。中资进场，或股权或合作勾连韩国传统三大，自然引起不少对Gold Medalist背后资本的猜测。

资本迷局暂且不论，在小鱼看来，金秀贤至少有一个最大的“靠山”实锤：极大的年龄差距。在这段相差12岁的关系之中，金秀贤的身份不仅是恋人，还是金赛纶的前辈和老板。这注定了他是权力上位者。在金赛纶遗属的描述中，起初金赛纶是拒绝的，甚至担心自己作为小孩会被玩弄，但金秀贤反复强调喜欢之情甚至向女方承诺结婚，并在军队服役期间也保持联络，这才让金赛纶逐渐放下戒备，走进名为爱意的牢笼。

同样的手法，在广西百色的高中女生符月华身上也发生过。她的老师唐毓文称呼她为“宝贝”，说自己只不过是“爱上自己的学生”，胁迫她发生性关系时说，“你得听我的”“不听我的话，结果你懂的”。痛苦的少女符月华只好在日记里不断说服自己是爱上了老师，才能接受这种权力不对等的暴行，“我想着，为他死才最能体现我对他的爱，或许我被PUA（精神控制），抑或是诱奸。”《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李国华在性侵后也不断强调“这是老师爱你的方式”，房思琪唯一能做的只有，“我要爱老师，否则我太痛苦了。”

虽然目前的证据并不能证明金秀贤犯罪（两人交往期间，韩国性同意法更改过最低性同意年龄），但以年纪差产生权力高低位是事实，尤其对金赛纶这种没有家庭兜底，社会功能不完善的童星来说，这场恋爱注定是在权力关系失衡下的一场剥削。

此外，无需穿透金秀贤的资本版图，韩国娱乐工业的高度集中和财阀化，已经为他这种上位者大开方便之门。韩国娱乐工业本质上是一场有限游戏，只有集齐了电视台、制作公司、经纪公司等产业上下游的大公司才有议价权，最佳例证就是曾经的101系选秀以选拔草根闻名，但后来被证实仍然是资本操纵。而在这场寡头们自己参赛自己当裁判的游戏里，只有上位者才能赢。金秀贤虽然并非大公司出身，但在裴勇俊和忠武路男人们的加持下，他早已通过资本成为资本：《眼泪女王》单集片酬已经高达8亿韩元，他还手握涵盖国际奢侈品品牌Prada在内的16个代言合约，每年的代言费用平均在5亿至10亿韩元不等，2024年更是购入了价值88亿韩元的第三套房产。

然而位高权重的金秀贤却不断通过大律师多次向金赛纶施压：要求在限期内偿还拖欠的Netflix剧集损失7亿韩元（这还是金赛纶下跪才从70亿降下来的），在亲密合照露出后再次要求赔偿《眼泪女王》播出期间造成的损失，并勒令不得再联系公司相关人员、禁止上传合照等。等到金赛纶离世之后，封口100+媒体以至于只有八卦博主才愿意接受爆料，直到东窗事发才主动联系遗属妄图私了。

至此，不完美受害人金赛纶在高压的权力系统下彻底成型，迎接她的是一个混乱动荡的互联网舆论场，这个舆论场曾经摧毁过很多人，最终也摧毁了金赛纶。这是顶流之恶，也是韩娱的某种系统之恶。甚至在当事人离世之后，仍然在作恶。

最近一部台剧《死了一个娱乐女记者之后》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暗中调查娱乐圈潜规则的女狗仔突然死亡之后，掀起了娱乐圈大地震，主角们重重调查后，最终将性剥削的丑闻公之于众。权势勾结的真相被揭开，坏人得到制裁，被害的女性们也获得了解救。

然而，金赛纶却没有这么幸运，她的生命已逝，污水仍然一波接一波地往她身上泼。就在金秀贤的负面爆出后，仍然有韩国网友看着二人的亲密照说：金秀贤可真温柔啊。在他们的眼里，她只是丢了一条命，他可是失去了他的温柔光环。真实总是比故事残酷，一个韩国女演员死了，又一个韩国女演员死了，可他们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