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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赛纶之死:以“恋爱”为名的联合绞杀
2025-03-20 21:40

金赛纶之死:以“恋爱”为名的联合绞杀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简单心理 (ID:jdxl2000),作者:江湖边,责编:罗文,题图来自:《我的解放日志》

文章摘要
韩国女演员金赛纶自杀事件引发对韩国社会系统性问题的反思。文章指出,韩国娱乐业的“深渊文化”对犯错明星实施过度舆论绞杀,高压竞争环境、性别歧视及社会失范加剧自杀风险。研究显示,韩国年轻人自杀率高与单一成功定义、失业压力、贫困个人化归因及厌女症密切相关,揭示社会结构性问题对个体的压迫。

• 🌪️深渊文化:明星犯错后遭舆论过度绞杀,社会性埋葬使其难以翻身。

• 🚺性别不平等:娱乐业物化女性,职场歧视与“贫困女性化”现象普遍。

• 📚高压竞争:教育内卷催生极端作息,单一成功定义加剧精神压抑。

• 💼失业压力:失业者易产生“负担感”和归属缺失,触发自杀意念。

• ⚖️社会失范:新旧价值观割裂加速代际冲突,家庭承载矛盾激化焦虑。

• 💸贫困个人化:集体主义下贫困被归咎于个人,忽视结构性压迫根源。

2月16日,韩国女演员金赛纶被发现在家中自杀去世。25岁,人生落幕。


她曾是一名高产的童星,与同期的金裕贞、金所炫并称为“三金”,前途一片光明。十几岁就与元斌、裴斗娜等大牌演员合作,拥有忠武路作品。


《大叔》


2022年发生酒驾事件后,她背负债务,失去工作,演艺生涯近乎终结。此后的几年,金赛纶被拍到在咖啡店打工还债,被舆论群嘲“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怀疑是作秀”。


死亡24天后,金赛纶再次登上热搜。


遗属通过“横竖研究所”曝光了公司Gold Medalist数次逼迫死者赔偿经济损失的邮件,以及演员金秀贤从金赛纶15岁开始,与她交往6年的证据,表示希望得到相关人士的承认和道歉。


从崔雪莉、具荷拉、金钟铉、文彬到金赛纶,韩国娱乐业自杀事件频发,这促使人们反思整个系统运作的剥削性。


自杀常被认为是一个人“抑郁”的结果,但自杀也是社会性问题。


金赛纶极端选择背后,韩国是世界上年轻人自杀率最高的国家之一。在韩国,每半小时就有一起自杀事件。自杀是韩国10~39岁人群的首要死亡原因,也是40~59岁人群的第二大死亡原因。


社会学家涂尔干认为,自杀的驱力是社会性的而非心理性的。自杀的社会驱力包括:社会规范、社会结构崩溃、经济危机、致命手段的易获得性以及精神卫生服务的可及性(Turecki等,2019)


一项研究指出:韩国的文化特征,与IPTS(The Interpersonal Psychological Theory of Suicide,自杀的人际心理学理论)所确定的自杀行为结构具有多个重叠。


意为:韩国社会所具备的某些“文化特征”,正在迫使越来越多的人自杀(Kim,2010),包括极端主义、二元对立,以及共识的消失。


“深渊文化”:韩娱明星的社会性埋葬


当金赛纶被曝酒驾后,她的名声一落千丈,几乎失去了偿还债务的能力。


有韩媒认为,正是韩国社会的“深渊文化”,把死者逼入了绝境。


深渊文化指,明星一旦陷入争议,她往往会被深扒个人历史,遭到无孔不入的舆论攻击,遭遇社会性埋葬的现象(女明星更是如此)


社会学教授全尚钦认为,大众似乎乐于对某些人实施“社会绞杀式的惩罚”。因为明星是合适的情感宣泄对象,他们无法反击。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强大的企业和政客会采取法律或经济手段进行报复”。


明星犯了错误,舆论指责很正常。但当批判变成“社会层面的过度绞杀”时——这种指责本身意味着什么,就变成了值得深思的问题。


与此同时,韩国娱乐业的高压之处还表现在:明星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想什么,一举一动都遭到严苛的凝视。


比如:明星不可以公开表达支持女性主义。


演员孙娜恩曾被迫为手机壳上印有“Girls can do anything(女孩可以做任何事)”的字样而道歉。遭遇网暴后,她删除了这张照片。


对女明星来说,比起政治倾向,“食量”是更敏感的话题。


itzy成员彩领曾向主持人李英智提问:你暴食过吗?(指吃完一整袋薯片)——引发网友震惊:知道女明星吃得少,但不知道会到这个地步。


aespa成员Karina自曝一顿可以吃掉一碗炸酱面(已经是属于idol中很能吃的类型)


为此,她必须实行严格的身材管理,每天称体重。如果当日超过规定重量,当日就会减掉——比如裹着羽绒服或出汗服跑4个小时。


极致的自我管理背后,是显微镜般的公众凝视。


她们需要吃东西很香,但不可以胖。不能说自己没胃口,也不能只吃了一点点但被发现(只吃了一点点)


既要真实,又不要太真实。韩国演艺界作为大众玩味和被物化的情绪出口,长久以来是一个双重束缚的母体环境,孕育大量的精神分裂风险。


名人生活在镜头的严苛审视中,就像日常生活中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当“成功”拥有极为单一的定义


韩国是高度竞争的学历社会和人脉社会,一考定终身。与此同时,人们通过裙带关系、聚餐和校友会形成人脉和情报网,资源向权势者聚集。


学生竞争压力极大,睡得少是真的。高考生中流行一个“四当五落”说法,即每天睡四小时会考上名门大学,睡五个小时就会落榜。


依靠冰美式和各种抗疲劳饮料,韩国人“进化”掉了睡眠。根据韩国疾病厅的数据,2019年,韩国初高中生每周饮用高咖啡因饮料3次或更多次的比例达12.2%。有30%饮用高咖啡因饮料的青少年称,他们每天饮用超过3瓶。


在纪录片《学习的背叛》中,还有人通过少吃饭、少喝水,“进化”掉了上厕所的时间。



社会过于关注一个人的成功,是自杀的风险要素。


更危险的是,当“成功”拥有极为单一的定义(通常指金钱或社会地位)时,人们需要在竞争异常激烈的社会中出人头地,压抑想要获得幸福的感情。


在韩国,最被认可的职业有三种:医生、律师、教授。最让普通人抢破头的工作是:大企业和公务员。(PS:韩国7~9级的高等公务员的录取通过率低至2%)


有人输血保持注意力兴奋;有人在子宫中放入避孕器,保持无月经状态《善意的竞争》


这种高压的竞争状态,往往会加剧自杀的另一个风险因素:失业。


一些特定的情感体验,会加剧失业所致的自杀风险。


在自杀的人际心理学理论中,自杀的欲望由两种情感组成。


  • 归属感受挫:缺乏归属感,孤独,与周围群体缺乏足够的互惠关系。


  • 负担感:自我憎恨,认为自己对重要他人来说是一种负担。


单一的情感体验可以预测“被动自杀意念”(要是死了就好了);当一个人同时具备以上两种感觉,并认为这种感觉稳定不变(即产生绝望),可以预测“主动自杀意念”(我想自杀)


Yoo和Son等人认为,韩国人更可能因为失业而承担压力。因为他们已经在教育中投入了巨大经济和时间成本,自己会成为重要他人(比如父母、伴侣)的负担。


贫困被认为是“个人责任”


多年前,我去韩国企业面试时,常常会遭遇一个极具“文化特色”的问题:


你的“家庭经济背景”如何,是不是来自富裕家庭?(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查一下,很多韩文的简历模版中甚至就有这一条)


听起来非常冒犯。但在特定语境中,这是可以理解的冒犯。


韩国社会是财阀经济体,贫富差距极大。资源和权力高度集中于某些大家族手中(一个家族可以同时控制着电子产品、媒体、医院、学校)并代代相传。


这个问题的回答,基本可以让对方快速判断你是谁,过着怎样的人生——这意味着,韩国社会已经基本没有阶级上升通道。


另一方面,社会经济条件不利,仍然是自杀的强大风险因素。


基于分层的研究表明,教育程度较低、农村居住、地域贫困、收入较低和离婚率(Park等,2006)与韩国较高的自杀率有关。


韩国是集体主义社会。相对于个人主义来说,集体主义文化特征中的人倾向于消极的自我评价。贫困者更可能会错误地将贫困、失业的原因完全归咎于个人能力不足(向内归因),而忽视结构性压迫。


如女性团体活动家河马所说:贫困不仅仅意味着经济财富的剥夺,贫困以非常多样化的方式出现,限制了人类发挥自身潜力的能力。其中表现之一,就是失去了对自己的信任。


如果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机会,也会很难从结构层面认知到贫困,认为“贫困是我的责任”“这一切皆是因为我的无能”。


《思想验证区域》


“社会性厌女”


韩国是性别平等最差的国家之一。《2023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显示,韩国的性别平等指数为0.68,仍然处于全球下游水平。


公然消费、物化女性是系统性问题。


2016年,以10几岁女孩为选拔对象的韩国综艺《创造101》节目制作人称,制作这档节目的初衷是:“一部给男性看的健康A片”。


“创造101是健康的A片”——2016年,“老登”这样发言


从Deepfake色情犯罪、N号房事件,到娱乐工业生产线上未成年练习生千篇一律的挑逗表情,都是韩国社会厌女症的缩影。


对未成年人的“性化”,和对成年女性的“矮化(认为她们的能力不如男性)”,是“厌女症”的一体两面。


韩国的劳动力市场具有极端性别歧视性。女性的平均工资比男性低29%(并且差距已经在缩小了)


虽然在过去几十年间,女性劳动的参与率一直在稳步提高(从1975年的40.4%上升到2005年的50.0%,而男性为77.4%~74.4%)(韩国国家统计局,2009年)。然而,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从事不稳定的工作。


在工作保障、工作条件和福利保障方面明显处于劣势(Kim等,2008)。“贫困女性化”在韩国已成为现实(Seok,2003)


我的朋友A在韩国大企业(某电子零件制造商)上班,男女比例9:1。与她有竞争关系的男同事,曾无来由地在公开场合向她提问:你什么时候结婚?准备什么时候生孩子?


这是公开的挑衅和歧视。


在韩国,人们默认已婚女性会在生小孩后回归家庭,以此被从重要岗位的候选中排除。而这样的压迫,只是A在数十年的工作中所遭遇过不计其数的瞬间之一。


难以想象,直到去年夏天,一名首尔市议员还将男性自杀的原因归咎于女性进入劳动力市场,“减少了男性的工作机会,也让他们更难找到愿意结婚的女性”。


“韩国男人自杀率高的责任在于女人”——2024年,“老登”仍然这样发言


一名韩国妇女工会成员对此发表评论:这种观念,足以体现韩国社会“厌女症”的普遍程度。


家庭内部价值观割裂,加速“社会失范”


涂尔干的自杀理论认为,社会失范会导致自杀率上升。


社会失范”是一个社会学术语,指社会混乱失序,现有的制度或规范不再能对人们进行有效约束,人们在行为上不再秉持共同的价值观,共识被消解的状态。


这里需要了解一个韩国的独特政治经济背景:


韩国在从贫穷农业社会到先进工业经济体的过程中,经历了剧烈的经济转型和产业调整,而用时不到半个世纪——这意味着,大多数韩国人的工作、吃穿住行、教育、文化思潮都会发生异常频繁的变化,而这一切都在两三代人之间发生。


一个冷知识:韩国只比刘晓庆大两岁。


文化研究者Ben Park(2012)认为,当旧的价值观变得模糊,新的价值观却未被接受——这会导致一种集体层面的“文化矛盾”,让人们对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不可接受的,没有清晰的认知。


“韩国在宏观上已经成为一种失范国家,这是一种在社会成员中造成严重心理困扰的状况,会造成人际之间的紧张”,Ben Park说。


韩综《我独自生活》曾拍摄一位男嘉宾金大浩回家过节的场景:


在大家族几十口人的祭祀活动中,女性承担了大多数辛苦的食物准备工作。金大浩的姑姑、妈妈、嫂嫂们从前一天就开始准备煎饼。妈妈说:光排骨就收拾了5个小时。


主持人锐评:“大浩呀,这期播完没人敢跟你结婚啦,准备好单一辈子身吧!”


喜剧剥开都是悲剧。这个充满幽默感的画面,是“新旧交替”中人们价值观割裂的一个缩影。


韩国社会学家张庆燮指出:


老一辈秉持“工具家庭主义”的意识形态,家庭是个人“迈向成功”的容器。这是因为在动荡的20世纪,传统秩序瓦解,韩国人只能依靠家庭来寻求自我庇护。“家庭倾向于牺牲正常的生活质量,以保障成员在社会上的成功”。在这个过程中,女性成为了理所当然的牺牲品。


年轻人秉持“情感家庭主义”的意识形态,将夫妻关系的优先级置于其他关系之上。这是因为年轻一代成长于大规模的工业资本主义,在工作对人的剥削和异化中,他们期望家庭可以为自己提供心理缓冲,有一个“情感上的庇护所”。


新与旧的交替常常就发生在一两代人之间。极速的社会变化,将滋生难以调解的代际冲突。


家庭作为社会的最小单位缩影,被迫承载了大多本该缓慢消化、慢慢融合的功能和情绪。人们在内部价值体系中被割裂,在情感上缺乏归属,在人际关系里又感到生疏。


张庆燮认为,“整个社会、每个家庭,甚至每个人,都要同时维护各种不同的家庭意识形态,过着复杂而焦躁的生活”。这一切,可能加速社会失范的发生,成为自杀的风险要素。


写在最后


韩国娱乐业自杀事件频发,只是年轻人面临激烈社会竞争时所承受压力和紧张的一个侧影。


如耶鲁大学精神病学助理教授罗钟浩所言:“名人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必须时刻表现出无可挑剔的样子,一旦犯错或落后,就会被无情淘汰,无法翻身。韩国社会本身已经变成一场巨大的鱿鱼游戏”。


生活如此艰难,到处都是错误答案。


人们难以直视金赛纶的死。这是因为,一旦直视自杀的社会性要素,人们会发现自己也身处其中。


参考文献

Park Y,Baik SY,Kim HS,Lee SH.The Influence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the Interpersonal Psychological Theory on Suicide Research in Korea.Psychiatry Investig.2017 Nov;14(6):713-718.DOI:10.4306/pi.2017.14.6.713

Kim,Agnus M..(2020).Factors associated with the suicide rates in Korea.Psychiatry Research,284(),112745–.DOI:10.1016/j.psychres.2020.112745

Park,B.B.(2012).Cultural ambivalence and suicide rates in South Korea.In E.Colucci,&D.Lester(Eds.),Suicide and culture:Understanding the context(pp.237-262).Massachusetts:Hogrefe Publishing

An,S.,Lee,H.,Lee,J.,&Kang,S.(2022).Social stigma of suicide in South Korea:A cultural perspective.Death Studies,47(3),259–267.DOI:10.1080/07481187.2022.2051096

Myoung-Hee Kim;Kyunghee Jung-Choi;Hee-Jin Jun;Ichiro Kawachi.(2010).Socioeconomic inequalities in suicidal ideation,parasuicides,and completed suicides in South Korea.,70(8),1254–1261.DOI:0.1016/j.socscimed.2010.01.004

[韩]张庆燮,司炳月/孙彤彤(译),《压缩现代性的韩国》,2024年1月,江苏人民出版社

시사저널:“찍히면끝난다”한국의나락문화…故김새론이남긴과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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