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作者:吴从周,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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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澡堂文化据说是很有名的,然而在北京住了十多年也没去过,倒是在报纸上见过诸如“最后一家老澡堂关门”之类的题目,充盈着本地人的怀旧乡愁。那时候新世纪少说还有八成新,优衣库在三里屯开店算得上热门新闻,城市里时兴的是带游泳池健身房的温泉会馆,澡堂里泡茶听戏下棋斗蛐蛐,只能从小说和电影里去看。
倒也不是特别向往澡堂子。对在人前袒露身体一向不能泰然,因此对北京澡堂的遗憾,大半倒不是出于未曾经验,而是不能亲睹一种正在消逝的旧时代风景。
搬来京都之后,无事走街串巷,发现此地澡堂众多。通常有几样标志,一是烟囱,形制大致有两种,一种是砖砌的四方形,好似超度俗世的浮图,在街巷中卓然而立,使人一望便知有滚热的锅炉在轰响。另一种是铁皮筒子,小巧低调得多,常常隐在屋顶后面。其次是暖帘。澡堂门紧闭,只在人进出时拉开,门外悬一暖帘,上书“汤”字,或写作假名的“ゆ(yu)”,乃是“汤”字的读法。
元田中的“しののめ湯”
京都的钱汤多,在全日本城市中排不上前三,至少也是前五。《读卖新闻》上有一篇近年的报道,说京都有120所钱汤,实际营业的大约有90所,跟豆腐店几乎一样多。而在钱汤最繁荣的1960年代,京都的钱汤一度有595所,仍是跟豆腐店一样多。可见豆腐和钱汤对京都的重要性等量齐观。
家附近原来有两家钱汤,一家叫“银水汤”,开了将近一百年。一家叫作“银阁寺汤”,在老式的町屋之内,然而2015年便关门了。再远一点,一是京都大学西北角,百万遍的东山汤,另一则是往南靠近永观堂的一家市立公共浴场。
夜雪中的银水汤
东山汤的老板喜欢音乐,进门贴了披头士的海报,有时挂出的暖帘上亦有披头士的漫画像。看本地新闻说,老板年纪大,腰膝疼痛,无力承担每日清扫浴池的工作,京都大学的学生便组织了“京大钱汤俱乐部”,每周一、六凌晨零点半,在东山汤关门之后帮忙清扫,报酬是可以在无人时独享浴场。但去此处的坏处,是怕遇到熟人,总觉得有些尴尬。
东山汤的列侬与玛丽莲梦露暖帘
靠近永观堂的市立锦林浴场则应无此虞。那边似乎是团地,浴场更阔大一些,尖顶白墙,很现代风格的建筑。我一直觉得锦林这个名字不错,后来才知道这一带以前是所谓“被差别部落”,不为一般社会所接纳。1920年代为公共卫生计,京都在各个被差别部落,包括在日韩国人定居区建造了一批市立浴场,至今仍保有七座,锦林浴场便是其中之一。
考量下来,最便捷的还是银水汤。多年前来京都旅游时去过一回。依稀记得进门玄关两边是雨伞架和鞋柜,台阶上左右两扇门分开男女,管理人坐在中间仅容一人的小柜台内,便可同时照应两边。
寺门静轩著《江户繁昌记》中写当时的日本澡堂,入门格局即是如此:“混堂或谓汤屋,或呼风吕屋。堂之广狭盖无常格,分划一堂作两浴场,以别男女,户各一,当两户间作一坐处,形如床而高,左右可下,监此而收钱戒事者谓之番头。”
给“番头”交钱进去,便是休息和换衣区,进门右手边有小冰箱,里面是玻璃瓶的牛奶,听凭自取,出门时跟管理人说一声结账。对面靠墙一排木头柜子,年深日久,颜色已是黝黑。锁头的样式少说也有五十年,钥匙乃是半张名片大小的一块方铁,自上而下插入锁孔,咔哒一声便可打开。
银水汤入口处的布帘
脱好衣服进堂子,门边一叠塑料矮凳,一叠小盆,也是自取。澡堂中间纵列一道半人高的矮墙,将室内一分为二,平行四面墙,于是设置四排淋浴。花洒亦只得半人高,淋浴只能坐着,因此进门处的矮凳是不可缺少之物。先坐下来把身上刷洗干净,始可进池子泡汤。池子分了五个,一个大池,四个小池。大池可容四五人,小池比家庭浴缸略大,泡两个人,就会显得过于亲昵,因此人人都很自觉地等待恰当时机。其中一个小池泡了药材,汤色好像放了生抽,加之池底泵水,翻腾不止,泡在里面好像被小火慢炖一般,四肢百骸渐渐松弛酥软。其余便没有更多印象,那时候也不会日语,本来就对集体袒露的公共空间感到不自在,语言不通更加紧张,匆匆洗完便逃跑了。只记得原来门口的小盆原来是用来收尾,结束时打一盆水劈头盖脸浇下来,泼喇一声响,焕然一新。
之后搬家过来,也没有机会再去。直到今年家里翻修浴室,有一阵不得洗澡。跟太太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靠银水汤度过时艰。
离上次造访隔了十年,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陈设都更旧了,不过原先就旧得很,也不觉得磨损了多少。好比一个人若是少年时分别,三十岁重逢便觉得惊心动魄,而若是四十岁过后,不见几年,也不觉得衰朽更多。票价十年前是430日元,现在涨到510日元,于百物腾贵之世,算得上相当温和。还有回数券,也就是联票可买。一次买10张,每张便只要490日元。
进门的柜台还是原样,这回留意到老板是一个瘦瘦的老先生,尖下巴,营业中工作主要是收钱,以及大声跟每一个进来的人打招呼。如果客人是生面孔,便是“感谢”;若是熟脸,便是“每度”。这是一句省略语,“感谢每次光临”的意思,只是动词也没有,主谓也没有,只留一个副词,可谓言简意赅至极。
老板不在时,掌柜便是打工的年轻人,或许是附近京都大学的学生,安安静静坐在黝黑的柜台里,对谁都是低声“感谢”,也不说“每度”。
这次自己不是慌张的游客,得以稍稍平整心态,从容观察。休息区的墙壁贴着广告,上书“古美术、古陶器、书画古董、刀剑、武具、甲胄 高价买入”。大约日本人家里多少有些代代相传的旧物,洗澡时退去尘垢,也不免想起断舍离。更衣区的柜子顶上搁着一排藤筐,各盛一套洗发沐浴的瓶瓶罐罐,以及牙刷牙膏剃须刀,五花十色,看来属于常驻的客人。
几个汤池中,除了药汤之外,有一个滚热,摸着烫手,没见过有谁下去。一个纯是冷水,叫作“水风吕”。说是泡过热水,再泡冷水,如此循环数次,极能消除疲劳。还有一小池,看着寻常,进去之后四体酥麻,肌肉抽搐,原来是通了电,名曰“电气风吕”。据说电气风吕在关西尤其流行,最初是上世纪20年代从欧美引入,作为医疗用途。这是当时的风气,人们相信电有诸多神妙的疗效,如同后来相信红外线、超声波和量子力学。到1950、60年代,电气风吕和喷射浴池一起作为钱汤的特殊设施普及,以吸引随着经济繁荣,拥有了家庭浴室,不必再去钱汤洗澡的客人。最里头还有一间小小的桑拿房,日文写作“サウナ”,读音类似撒乌那,与台湾香港称蒸气浴室作“三温暖”相近。分隔男女汤室的高墙顶上相通,墙面有文字广告,说本汤屋使用美国某某公司的软水机,因此淋浴与汤池所用全是对皮肤有利的软水。泡完汤出来身上滑溜溜之感,都是软水之功云云。提供软水的钱汤并不多,有不少人专为此软水慕名而来。
有几次去得晚,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正下着雪,扑面迷人眼,只能屏住呼吸快走。一路穿过黑暗的小巷,远远望见银水汤的招牌和门口亮灯,灯下停着几辆自行车,车上也积了些薄雪。拉开门进去,便被热气裹住,心中想的是“得救了”。
雪中的银水汤
浴池里人依然是多,有人坐在花洒下,从头到脚裹满泡沫,如堆雪一般,对着镀银剥落的镜子,用两根手指把脸腮的皮肤抻开,慢悠悠地刮脸,想来是衣柜上那些藤筐的主人之一。亦有半臂纹身的大汉,独据一池,抱膝闭目养神。以前听说纹身不得入温泉及浴场,以至于有专门的网站介绍哪些地方对纹身者友好。银水汤不知道是否就属于此类。还有一样赤条条的外国客人,蹲一阵桑拿房,泡一回冷水,又去蹲一阵桑拿房,如此反复,渐渐从白色变成通红,好比一只大虾渐渐汆熟。听得前头有人和柜台的老板聊天,说今天去跑了京都马拉松,老板答说今天来泡汤的人里,有四五个是跑了马拉松回来,接着便一阵笑。泡完出来,浑身热气,穿着薄衣裤走回家去,也没有觉得冷。
我不知道别人在公共澡堂里走来走去时,是真的泰然自若还是假装满不在乎。我总有些紧张。英国历史学家麦克法兰跑到日本,见识日本人对身体的坦然态度,觉得是一个天真社会,很了不起。
“在这里,身体很少引起注意,人们对它不回避,不强调,也不恐惧、厌恶或喜欢。身体就是身体。”他如此写道。
虽然我有点怀疑他去看看中国的澡堂子,也会有近似的感受。但显然日本人对身体的坦然态度更加不拘一格。即便是热爱泡澡的中国人,出了澡堂这一小世界,大概也会觉得只穿一条裤衩去祭祀和娱神不合礼仪。至于男女混浴,在中国谈着便荒唐,日本则自有钱汤以来便惯于此风。江户时期多有禁止混浴的命令,然而数禁而不绝。直到明治时代,来日本的外国人渐多,对混浴之风表现出友邦应有之惊诧,混浴即被日本政治和知识人视作现代化与否的标志之一,遂加严禁。其初始是在1868年,首当其冲便是在东京筑地对外国人开放区域周边的汤屋。
与之同时,几乎又是同一群人,又认为日本人入浴频繁,爱好清洁,而欧美诸国习俗是一月一浴,乃至两月一浴,远不如日本人以下澡堂为日常必要之事。西洋常以为东方人为蒙昧不洁的民族,然而在清洁一事上,日本不仅不应被视为落后不洁,甚至远超欧美之上。此说被提倡数十年,到20世纪初年,日本人是爱好洗浴的清洁民族一说便渐成社会公论,钱汤便是此国民性的明证。钱汤既是落后的,又是文明的,他人的窥视评判中催生自我,在文明碰撞之时也是常事。
直到今日,混浴固然已经罕见,但日本人似乎确实更加不避讳男女之防。某次去山口县,泡当地有名的温泉,先前还在门口鞠躬迎宾的年老女士忽然拿了清扫工具进来,站在池边和熟客聊起天。池中人都从容自若,脸皮薄如我便只好落荒而逃。又有某次在京都的澡堂里,收钱的座椅是向着换衣间,浴池出入口一览无遗,而男客们虽不着寸缕,也不以为意。
山口县有名的汤田温泉街
说回到银水汤,以我有限的经验,钱汤里的人很少交谈。虽然和同类坦陈身躯,但各人仿佛都自有一团热气与水雾包裹的茧,自行其是于其中,与谁都无涉。倒是隔壁女汤时时传来些说话声,更显得男客沉默孤独。各人都是自己身体的祭司,无声地维护着皮囊的清洁。
西方人赞誉日本人的清洁,认为是和宗教紧密关联。小泉八云说日本的神道教要求一丝不苟的洁净,身体的不洁如同精神的不洁,不能被神所容许。我一度也以为这种沉默的清近乎一种虔诚,洁带着点日本人的独特宗教气质,直到看了周作人所译的江户时代作家式亭三马的滑稽小说《浮世风吕》,其中一段描写当时钱汤内的风情。
有抱着头呻吟的,也就有拍着屁股高谈的人,有举起一只脚的吟咏的,也就有张开两股踏着高唱的人。在坐的立的中间,也有躺着在嘴里铮铮地弹着三弦的,还有蹲在汤桶旁边的,没有技艺的猴子在说着玩话。神祇释教恋无常, 都混杂在一起的澡堂。
周的序文中又引了《江户繁昌记》一段,可与《浮世风吕》相参看:
水泼桶飞,山壑将颓,方此时也,汤滑如油,沸垢煎腻,衣带狼藉,脚莫容投。女汤亦翻江海,乳母与愚婆喋喋谈,大娘与小妇聒聒话。饱骂邻家富贵,细辨伍闾长短。讪我新妇,诉我旧主。金龙山观音,妙法寺高祖,并涉及其灵验,邻家放屁亦论无遗焉。
这番景象,与今天日本人安静且守序的一般印象可谓天壤之别,也与宗教看不出什么关系,只是庶民市井的喧闹纷乱,恐怕难称雅洁。如此景象可惜再也无由得见了。
银水汤去过几回,忽然某一日起,老板的招呼从“感谢”变成了“每度”。可惜浴室翻修已经完成,不必要常来了。太太和我都有些不舍。如今钱汤经营艰难,不仅客人减少,主人也往往年老体衰,维持不动。和太太约定每个月来一次,希望它能多存续些年。念及此处,又想起浮在热水池中的感觉。重力消失,一切放空,周身暖融,仿佛要与水汽同化。又想起《浮世风吕》里的话:
洗清欲垢和烦恼,浇过净汤,老爷与小的都是分不出谁来的裸体,是以从生时的产汤至死时的浴汤是一致的,晚间红颜的醉客在洗早澡时也像是醒人。生死只隔一重,呜呼,人生良不如意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览扶桑,作者:吴从周(前记者、编辑,杂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