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撰文: 李渔,编辑:黄粟,摄影师牛童,原文标题:《回到母亲打工的快递厂,我拍下他们的双手、止痛膏、孩子……还有回不去的村庄》,头图来自:牛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撰文: 李渔,编辑:黄粟,摄影师牛童,原文标题:《回到母亲打工的快递厂,我拍下他们的双手、止痛膏、孩子……还有回不去的村庄》,头图来自:牛童
今年1月,叶菊离开了。
叶菊生前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南京一家快递转运中心(以下简称快递厂)的分拣员。2020年年底,还在读摄影艺术研究生的牛童,来到母亲叶菊工作的快递厂,他看到了卓别林电影《摩登时代》里的场景——人,淹没在堆积如山的快递之间,手不停歇,昼夜颠倒,像传送带上沉默的机器。
牛童开始拿起相机,记录“快递”背后的人——分拣员、快递员,送包裹的小三轮,他们的双手、酸痛的身体,止痛药膏,他们栖身在某个双层床上的铺位……
2022年5月,回到学校的牛童接到母亲的电话,她被诊断出癌症,晚期。
照顾叶菊的同时,牛童再次回到母亲的快递厂,用镜头追寻他们的人生,他们的出租屋,他们的孩子,还有他们回不去的村庄。
他重新去理解母亲,也去理解他们:“在多数人的人生轨迹里,我都能寻找到和母亲相似的故事——他们来自苏北和皖北的农村,为了更好的生活来到城市。城市的繁华带来了梦想,他们默默工作,默默生活,也在默默地衰老,杂念也一点一点被现实掩埋。”
以下正文以牛童第一视角叙述:
一、母亲的工作
拍摄《快递》的念头,与母亲有关。
2020年,母亲来到了一家快递工厂里做领班,一边负责着人员管理上的琐事,一边也要和其他人一样做分拣邮件的工作。日日早出晚归,对着堆积成山的快递一站十来个小时,常常昼夜颠倒。
在她看来,领班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忙碌归忙碌,但至少每个月比别人多上一千块来块钱,也算是劳有所值了。可是我始终觉得就为了这么一点钱,辛苦成这样,实在不值得。
母亲叶菊(牛童摄影)
那时我虽然还在读书,但也已经开始赚钱了。在我的认知里,一千块钱不过是做一个视频的收益,并不需要像这般辛劳。我劝她换个工作,但母亲的看法截然不同。她就像许多固执的老人,总是不厌其烦地反驳我:“干嘛有钱不赚呢,谁还嫌钱多呢?”
她是个倔强的人,而我也遗传了她的脾气,谁也说服不了谁,严重的争吵常常因此爆发。2020年底的寒假,在南京家中,有一个晚上,我跟她又吵了起来,从当下的工作吵到过去的琐碎事情,吵到最后,两个人相顾无言。母亲十分伤心,只留下了一句话:“年纪越大,想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就越难,等你毕业了,我就可以不用工作了。”
整个晚上,这句话一直在脑海里面盘旋。我为自己的固执感到后悔,也自责于自己一直没有真正去了解过母亲,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意识到在,虽然自己在学校里也曾做过创作,可那个创作与其说是在观察这个世界,倒不如说是在杜撰自己想象中的社会,而社会的真实面貌到底是什么,母亲一直以来又如何在社会中生存,从来没有一个真实的认知。
远处的楼宇灯火通明,眼前的快递工厂显得黯淡且渺小。(牛童摄影作品)
第二天晚上,为了表示歉意,我特意去接她下班。站在工厂门口,远方的灯火扑面而来,异常灿烂,却又遥远缥缈,让眼前厂房变得格外暗淡和渺小。母亲从这片厂房中走了出来,背上我的相机包,坐在电瓶车后座上,抱紧了我的腰。我骑着车,迎着灯火的光辉,一路从朝着家的方向驶去。这一份感觉似曾相识,就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她接我放学回家的场景。
我意识到,我应该去了解她和她的生活。就在那天晚上,我萌生出了去母亲工作的地方看一看的念头。于是隔天下午,便以假期实习生的身份,来到了工厂的围墙内。
晚上,下夜班的快递员,这条路是城市的夹角,隐藏在围墙后面(牛童摄影作品)
二、人与机器
厂房是一个巨大的铁皮屋,从一头到另一头,要走上四五十米。苍白的灯光不分日夜,从两三层楼高的天花板上,无声地落在了每一个角落。工人们站在其中,就仿佛一个一个蚂蚁,置身于密不透风的铁皮罐头里,带来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感。
夜晚的快递工厂(牛童摄影作品)
快递分拣现场(牛童摄影)
每当快递车辆驶来,货物会被工人一点点搬出,这个铁皮罐头内部马上就会给填充得满满当当。和其他人一样,我要守着传送带,不停拿起快递、扫描,根据目的地的不同,沉默地重复着分拣的工序。在这里,人与机器是一样的,都是秩序上的一环,快递不断,机器不停,人的手也就不能停,大家工作极具效率,2个小时后整个厂房被清理得空空荡荡,有了喘一口气的闲暇。
这是体力活,称不上多少技术含量。熟练的工人来能一天分拣两千件上下,而我作为新手,效率只有人家的一半。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轻松多少,每次一开始分拣,只消片刻,酸痛感便连绵不断地从手臂、脖子和腰上传来,重复几天这样的工作就让人几乎无法忍受。
都说成年人的第一课,便是学会给自己贴膏药。很快我就发现,工厂里的人,早把膏药视作了疗伤的良方。不用别人帮忙,一撕开包装,“啪”一声响,一张膏药贴瞬间就严严实实地落在了该在的位置。无论是分拣员、司机,还是配送员,这项技能几乎人人掌握。
母亲也面临着一样的情景,而且比其他人还要更艰难一些。在之前的工作中,她患上了腰间盘突出,这样长时间站立,更难坚持,也更痛苦。但这些她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只在工作时,默默给自己缠上了一条护腰。似乎痛楚也罢,辛劳也罢,一切都理所当然。
然而那时的我却并没有理所当然的想法。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最重要的是给自己找到点慰藉,譬如说治好熬夜的不良习惯。我不愿像《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让自己变得如同一台机器,我试图给自己找一些有价值的事情去做,于是便拿起了相机,在工作的闲暇,去记录眼前的一切。
但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许多分拣员见到镜头,常常会流出紧张和警惕的情绪。在那个特殊的时间节点,快递点的消杀问题已经掀起了一阵舆论风暴的缘故。毕竟网络上的只言片语和照片,关乎着每个人的饭碗。
想要让对方放下心防,只有相处和沟通。我去和他们聊天,话题以研究生的身份开始,然后再聊到摄影专业。在校园里,这样的谈话常常会和艺术探讨有关,但在真实的工厂,没人关心艺术,也不甚清楚什么是硕士,更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学什么。有人问我毕业后是去当老师,还是去拍摄电影,也有人问我会不会去拍抖音。
快递员肖像——新婚(牛童摄影作品)
这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快递员,刚结婚不久,会带着我一起配送货物,跟我交流他的过去。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似乎自己念了一辈子书,但那些认知在真实的生活中,几乎没有多少用处。尤其一想到当时影视行业受到的冲击,再品味起母亲关于工作的那些话,心中更是一阵怅然。尽管她没有读过太多书,但真实的生活给带来了具象的体验,比我更深刻,也更现实。
不过这些沟通也有好的方面。渐渐地,我开始走进了工人们的内心。他们开始讲述起了自己的故事。
三、“外来人口”
工厂里的人,年纪大多在45岁以上。与母亲一样,不少人出生于农村。
在农村,“男的在工地打水泥,女的在工厂做分拣”,二者属于人们眼中的“孬活”。快递厂的工作自然也被归为“孬活”,但他们告诉我,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工作,收入稳定,还有医保社保,算是“孬活”里的“将军”了。换句话说,选择这份工作,是因为生活所迫,没得选择。
一对老夫妻告诉我,他们来到工厂,是因为“孩子需要钱。”他们原本在农村过着平淡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孩子忽然打来电话,说自己在城里丢了工作,继续偿还房贷成了难题。为了孩子,他们不得不离开熟悉了的田野,经过同乡介绍,走进了快递工厂。
只是浓重的乡音和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始终阻隔着他们融入城市。他们从早到晚,几乎保持着沉默,只有在休息时,才会掏出老年手机,与远方的亲戚朋友说一说话。后来在他们的家乡,我曾见到过两个人的另一幅状态:无论是在种田还是喂猪,那种娴熟的样子,都与工厂中的形象天差地别。
深夜下班的快递员(牛童摄影作品)
还有人是因为亲人生病,才来到的工厂。一名司机让我印象格外深刻。之前他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货车,每天行驶在路上养家糊口。结果家里变故,他不得已变卖了车子。失去了自己赖以为生的工具后,他只能来到工厂来运送快递。
这是一份枯燥且颠沛流离的职业,每天奔波在快递总仓和快递点之间,等到夜晚降临时,他干脆就在工厂里过夜。后来出于消杀考虑,货车车门被贴上了封条,司机也不允许离开驾驶室半步。于是他就只好随身携带一条被褥,一夜一夜困在门窗紧闭的狭窄空间。一直到出了相应规定后,情况才有所好转。
这些人的故事,不禁让我联想到了母亲。在我小时候,母亲就和父亲离了婚,在南京,她努力做过许多工作,但无论哪一种工作,都离不开体力劳动,甚至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处在没有工作的状态。
从世俗的角度看,母亲的过去无疑充满了失败的基调。这种基调也曾在作用在了我的身上。年少叛逆的那些年里,我对母亲无业在家感到难以启齿。但随着时间,一切慢慢淡去,我开始觉得成功也罢,失败也罢,远不及身体健康重要。可是母亲又偏偏好似并不在乎身体一般。
直到在工厂实习的那段时间,我才渐渐明白了,她的执拗来自于生活上的磨难。磨难给她带来了伤痛,也给她带来了经验。
不到一个月的实习很快过去了,我也返回了西安继续学业。但对于快递行业的观察,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四、失语者
2022年5月,我跟随剧组在北京工作了两个月,赚了3、4万块钱。这差不多相当于母亲许久的收入,让我一度想要和她好好炫耀一下。然而这份喜悦还没来得及开口,噩耗却先传来——有一天在电话里,母亲语气凝重地告诉我,自己得了直肠结癌,4期。
在和学校打过招呼后,我奔回了南京,收拾家里、收拾情绪,母亲需要我,我也需要她,于是那段时间里,我成了母亲唯一的依靠。
这种情况下,拍摄就成为了情绪的出口。我把镜头再一次对准了快递行业,急切想要知道,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母亲过着怎样的生活。
母亲的背影(牛童摄影作品)
我回到了母亲之前所在的快递工厂,听她的同事们回忆着母亲的善良,心疼着母亲的不幸。他们告诉我,在我不在的这些时间里,母亲很辛苦,辛苦了几年,也没有攒到多少钱,“养个儿子真不容易,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我们就这样聊着母亲,也聊着他们自己。在多数人的人生轨迹里,我都能寻找到和母亲相似的故事——他们来自苏北和皖北的农村,为了更好的生活来到城市。城市的繁华带来了梦想,他们默默工作,默默生活,也在默默地衰老,杂念也一点一点被现实掩埋。
后来我又去了更多的地方,来到不同的工厂,遇见不同的工人。许多相似迷茫和体会,发生在母亲身上,也发生在他们身上。
一名快递员给我讲述他自己的遭遇:工厂里换了管理者,新的管理者带来了亲信,老员工要么被安排去偏远地区派送,要么被分配快递单量小的住宅小区。
投诉是没有用的,他们也不知道找谁去投诉。要么忍耐,要么离开。这名快递员的选择是后者,因为他年轻,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但大多数人只能忍气吞声。他们年纪大了,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赚更多的钱。很多人羡慕离开的人,说他们走了挺好,“如果你能找到合适的地方,你也赶紧走。”
快递员肖像(牛童摄影作品)
其实走了,也只是换一个工厂,继续奔驰在送快递的路上。为了一个月五六千的收入,为了支撑起平凡的生活。
我曾跟一个快递小哥送过快递,从工厂到小区,一路挤在狭小的副驾。这个位置属于他的妻子。有空的时候,他的妻子便会从安徽赶到南京看望他,每天下午坐在车上,陪他拉着几百件快递,奔向一个一个地图上的坐标。
樱花下的快递车(牛童摄影作品)
这让工作多了许多浪漫,也多了许多温暖的底色。当然了,与此同时,他也有很多烦恼要面对。作为快递员,最怕的莫过于快递件丢失,而在双十一的时候,快递件偏偏总是丢失。
有一年双十一,客户让他将一瓶洗发液放在家门口,可是后来客户却投诉,说洗发液丢了。他觉得不是自己的责任,但最后还是赔偿了500块钱。因为在客服眼中,谁的责任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客户的感受,不管是不是快递员的疏忽,最后也必须由快递员来买单。
“真扯淡,凭什么呢?”他认为这样的做法很没有道理,觉得客服并不公正,从来不为快递员撑腰。但这就是快递行业的规矩,谁也抗辩不了,只能接受,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也只是以后尽量少去送货上门。
“能送驿站就送驿站,能门卫代收就门卫代收。”这是生存的智慧。
五、下一代
随着拍摄的进行,我认识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随他们走进那些老旧小区的出租屋,听他们描述自己工作之外的迷茫与烦恼。
大多数时间,我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孩子展开。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城市,吃了很多的苦,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下一代能有一个安稳的未来,也不乏有人夹杂着期待孩子出人头地的念头。这些朴素的想法很寻常。
返乡的父亲——快递(牛童摄影作品)
在聊天的时候,与大学有关的问题是常常被提及的。无论是高中文理分科,还是大学专业选择,都和他们的人生经历相距甚远。摆在孩子眼前的人生选择,常常让他们手足无措。
有人告诉我,他不明白自己女儿为什么要去摄影,学费高昂、器材昂贵不说,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学摄影有什么用。在他眼中,学习摄影靠短视频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学校,为什么还要花钱上学呢?
想要说明白这些问题,只能从具体的故事谈起。我承担着亲历者的角色,聊起自己干过哪些项目,又曾参与过哪些影视剧制作,最重要的,是最后赚了多少钱。相较于畅谈虚无缥缈的理想追求,这样的方式明显更能让对方信服。
老居民楼下的快递车(牛童摄影作品)
更多的烦恼则出现在了孩子教育身上。对出身农村的快递工人,城市是旅途的目的地。但在孩子眼中,他们生长在这里,这座城市是生活的起点。不同成长的环境,造就了他们和父辈不同的价值认知,也让他们早早就看穿了这个世界的层次。
在一些故事里面,一些小孩子们对父母快递员的身份充满抗拒,连在学校填写父母职业信息,都会感到自卑。从我的角度看,这是他们太过于早熟了。
一对夫妻告诉我,自己的孩子成绩中等偏上,既不去补课,也不愿意花钱去参加兴趣班,说成绩不垫底就行。他们的孩子仅有的兴趣爱好,只有手机游戏和短视频。
我不知道那些父母的迷茫,母亲是否经历过。但从那些孩子身上,多多少少,我窥探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我的户口在南京,一直到大学以前,我也都生活在南京。但因为母亲和我的祖籍在安徽,身份证号上的微小差别,还是让我遭受了很多恶言恶语的袭扰。长久以来,身份上的认同始终是困扰我的一道谜题。这个谜题最终促使我离开了这座城市,飞往了千里之外的西安。
而相较于我的童年,在这个信息飞速传递的年代,这些孩子的错位感只怕会来得更加强烈。
六、回不去的村庄
越来越多的故事,都让我不由得去思考“归属感”这个话题。
一个叔叔十几年前刚到南京时,曾在城郊的长江二桥附近居住。那里有着大片的自建房,住满了来自外乡的打工者。
有一天晚上,我和他重新回到了这里,但眼前的一切物是人非——由于新城开发,自建房早已被推平,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一栋商品楼。唯一残存下来的,只有一条长长的铁路。我们走过铁道闸口,在这个崭新的世界里,探索着他过去的痕迹。走几步,他忽然停下来,指着一个地方,兴奋地跟我说自己曾在这里住过;等过了一个拐角,他又告诉我这是村子里某人的落脚点,自己弟弟也曾呆了一段时间。
南京城郊的长江二桥附近,外乡人寄居的大片自建房早已被推平,残存下来的只有一条铁路。(牛童摄影作品)
快递员宿舍(牛童摄影作品)
后来,那些熟悉的人都陆续返回了家乡;再再后来,这些熟悉的建筑也彻底消失了,过去变得荡然无存,他与这片土地联系,也只剩了脑海中的一段一段记忆。到现在,叔叔依然住在宿舍,他在南京没有属于自己的家。
未来在哪里,也会回到家乡吗?这样的问题太过于痛苦了,我开不了口。
和他的情况相比,母亲无疑是幸运的。至少我们在南京拥有一个小房子,尽管这个房子并不好,可至少有了地方安身。但另一方面,母亲却对遥远的故乡充满了眷恋。她常常聊起童年,聊起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小村庄,向我描绘离开家乡时,自己对于外婆的依依不舍。
在生病之后,回家乡生活变成了执念。我带她去植物园,望着植物园里的花花草草,她说自己想要回老家看看,因为那些花草和家乡很像。她又告诉我,家乡的土鸡蛋和泥鳅营养丰富,可以养人。后来我们回到了她的家乡,然而待不了不太久,她又要回南京了,因为农村的生活方式她早已无法适应。
许多快递员和母亲一样,也被这样的情绪反复拉扯。一个叔叔年轻时在城市里工作,后来还是又回到了农村,并在农村安家,他在这会感到安稳。在和他的交谈里,我能明确感受到他对农村的眷恋之情。渐渐地,他在农村里得到了一些情感上的慰藉。在清晨我给他和女儿拍摄了一张照片,他们站在故乡的田间,祖坟就静静矗立在不远的地方。
乡野(牛童摄影作品)
另一个快递小哥对故乡印象最深的,是一座小小的山。他领着我爬上了山顶,讲述着小时候爬山的快乐。但现在这座山已经变成了石料厂,与记忆中的样子并不完全相同。拍照时,他静静凝视着遥远的田野。
无论是母亲,还是他们的故事,都在纠正着我的观念。过去我一直觉得,农村与城市之间,存在着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让他们无法好好走向另一端,总要不断地回头。但现在我又觉得,这条界限也许并非总是那么清晰。人可以归属于现在,也可以归属于过去,这取决于从哪个角度看待。
就像母亲,离乡三十几年,早已和这座城市融为一体。她一直为自己能够在城市里立足感到骄傲,但她也一直为没有能力将外婆接到身边而深感自责,心中割舍不下埋葬着外婆的那片土地。
在《快递》拍摄完成后,我意识到快递员的身份只是一个壳。那些迷茫和沮丧,对于身份的认同,不光只属于快递行业,也发生在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人身上。生活的厚度并没有太多臆想中的戏剧性矛盾,而是由许多琐碎的小事慢慢构建出来的。回到生活本身,这些细节更重要……
母亲最终没能战胜病痛,依照遗愿,我把她葬在了南京。
在整理遗物时,我在家中发现了一顶外卖头盔。她从来没有提及自己曾经做过外卖员,只告诉了我自己在快递工厂里成为了一名领班。我猜想,她是怕我担忧,也认为外卖员的身份不够体面。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和她争吵的时候,我实在是太过自以为是,并没有意识到,在物质之外,那个领班的身份对她意味着什么。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母亲在生前,会对于我成为教师感到欣慰,尽管教师的收入很微薄,甚至还没有她在快递工厂里的收入高。
在母亲去世后,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了母亲。她回到了生病前的样子,浑身散发着微微的光。那一刻我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可是却说不出口。梦里面我希望她在那边一切安好,她也希望我一切安好。
可惜这场梦只做了一半,就被眼泪打断了。
小院石榴树结下的果子(牛童摄影)
我也时常想起南京的那个家。想起自己的小时候,母亲在院子里植下百合、石榴、枇杷,还有一颗樱桃树。这些树随着我的成长,不知不觉变高,开始开枝散叶。最近几年,母亲又从工厂拿来快递盒,在家中种起了韭菜、大蒜。
母亲常说,我们像是一把种子,撒在哪里都能生长。院子里的植物应季开花与结果,树在慢慢地长高。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观廿,撰文: 李渔,编辑:黄粟,摄影师牛童(大学老师。2024年,《快递》系列摄影作品入围徕卡摄影奖的主竞赛单元,牛童成为1979年以来第四位提名的中国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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