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欧洲价值 (ID:ouzhoujiaz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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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3月31日,法国右翼政党“国民联盟”领袖玛丽娜·勒庞在涉嫌挪用欧盟公款一案中被判有罪,被判处4年监禁(2年缓刑、2年戴电子手铐在监外执行),并罚款10万欧元。她还被即刻禁止在未来5年内竞选公职,这意味着勒庞将不能参加2027年法国总统大选。当天勒庞出席了审判,但在法官宣布最终判决结果前离开法庭。
据法国《回声报》31日报道,法国法院做出这一“历史性”裁决后,勒庞当晚做客法国电视一台首次进行回应。她愤怒谴责判决是个“政治决定”,称这是“法国民主悲剧的一天”。“这项决定完全违反了法治,我没想到法官会如此违背民主程序……数百万法国人失去了他们的候选人。”对于检方指控,勒庞坚称自己“没有违反欧洲议会的任何政治和监管规则”。
作为“国民联盟”的实质领袖、2024年法国人评选出的“最杰出女性”,玛丽娜·勒庞的获罪很容易被赋予各种政治意涵甚至阴谋论。
在政治场域,政治人物获罪总是会带来各种联想,许多人甚至会认为,贪腐罪名肯定只是幌子,完全为了掩盖真实目的。这样的阴谋论思维很有市场,但大可不必,因为它往往会导致一叶障目,让人陷入思维泥潭。
要说玛丽娜·勒庞的这场官司是针对下次大选的政治迫害,未免草率,因为这桩官司已经持续近十年之久。早在2016年,欧洲议会就指控勒庞在2004至2016年间系统性挪用议员助理津贴,用于当时“国民阵线”的党务支出,令欧洲议会蒙受巨额损失。此后近十年时间里,相关案件的进展时断时续。
2017年1月,法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前总理菲永爆出“空饷门”事件,他的妻子以议员助手名义领取工资但并未真正工作。当时已有不少声音提及勒庞案。
2024年7月,法国检方对勒庞等人提出正式司法指控,要求判处勒庞5年监禁、罚款30万欧元,并剥夺其参选资格,直至此次正式宣判。
以法国社会对此案的关注度和法国司法一直以来的透明度,加上欧洲议会多年来的穷追不舍,各种证据的齐备,勒庞肯定是干了坏事,而且被抓住了。
至于引起较大争议的判罚立即生效和剥夺选举权,法国法庭其实也有解释:“事件发生近十年后,辩方仍在对事实提出质疑。这不是一种正常的对待政治的方式。辩方的此种逻辑也在我们评估(被告)重新犯罪的风险时,被考虑在内。”也就是说,勒庞的桀骜态度是法庭重判的关键。
欧盟的各种公款可以说是欧盟腐败高发区,在这个领域栽跟头的政治人物不算少。尤其是小党挪用欧盟资金用于国内政治活动更是相当常见的腐败行为,所以法院并非单独针对勒庞和国民联盟。现任法国总理贝鲁所属的党派同样深陷于挪用欧洲议会议员活动资金的诉讼。贝鲁一审时被判无罪,但检方已经上诉,最终结果未知。
2019年圣诞节前,我在捷克旅行,某晚在布拉格老城的街道中晃悠,结果碰上一场大游行。超长的游行队伍高喊着口号,相当有序地一路前行,目测人数起码数千,基本都是年轻人,几十个警察松散地一路跟随。
我听不懂捷克语,不知道他们在抗议什么,不过拍了一些照片,用翻译软件查了一下游行者所举的标语,发现他们在抗议时任总理巴比什的贪污问题。
这样的抗议并非第一次,早在2019年上半年就曾有过,2020年后也曾有过多次,其中规模最大的一次达到25万人。
到了2022年,已经是前总理的巴比什涉嫌诈骗200万欧元的欧盟补贴一案正式开庭审理。检察机关指控巴比什非法利用该笔资金用于建造布拉格附近的一座休闲度假中心,他隐瞒了该项目归爱格富集团所有的事实,以骗取欧盟用于帮扶小企业的资金补贴。而作为捷克最大的企业之一,爱格富没有申领欧盟补贴的资质。
成立于1993年的爱格富,创始人也正是巴比什。2017年,巴比什当选捷克总理,并于当年2月将他所拥有的爱格富集团股权转移给信托基金,进行了捷克法律所规定的切割。因为是2023年大选的总统竞争者之一,巴比什也将这起官司视为政治对手的构陷。
直到2023年1月9日,这起案子最终宣判,巴比什被判无罪。但在当月底的捷克大选中,巴比什输给了彼得·帕维尔,后者成为捷克共和国历史上第四位总统,也是全民直选的第二位总统。虽然无罪判罚引发了巨大争议,但巴比什仍然认为自己失利的主要原因是这单官司和背后的政治迫害。
不过,事实或许并非如此。在担任总理期间,捷克民众对巴比什的抗议就不仅仅关乎腐败问题,也因为言论自由问题。
东欧剧变后,捷克新闻业由原先的国有制转向公共广播体制。第三方的公共电视委员会与公共广播委员会对公共广播台、电视台进行管理,确保其独立性和客观性不受任何政治与资本利益的影响。但在实际操作中,捷克政客仍然会对传媒产生巨大影响。
类似的机构在德国也存在,但德国的情况好得多。这是因为德国的类似机构由各州分别民选产生,因此各自保有自己的独立性。而在捷克,公共电视和广播委员会的委员虽然也是选举产生的,但却是由各拥有议会席位的政党通过党内选举产生。因此,在议会中占多数席位的政党,就可以在委员会中占据更多席位,因此会对传媒造成影响。
正因为这一制度,有人认为传媒领域是捷克转型期里最大的挫败。
所幸的是,外资的引入让捷克公共传媒行业出现了更大的竞争。完全依赖市场竞争的私营媒体,虽然也会有逐利和哗众取宠的一面,但要想长期通过口碑、品质赢得受众,就必须保持相对的公正客观。因此,捷克媒体(尤其是报刊)逐渐得以转向客观独立、反思监督,赢得了民众信任。
这种局面维持到了2008年金融危机时,又出现了重大转折。因为金融危机,许多西欧财团在2010年后抛售自己在捷克的媒体业务,而捷克本土的富豪们成为接盘者。巴比什就是趁此机会,于2013年买下捷克最大的私营媒体集团MAFRA。
这个市场转变极大削弱了人们对媒体的信任,捷克人批评媒体成为“权贵的看门狗”,而不再为社会问题鼓与呼。巴比什也因此被捷克人视为“窃取言论自由的小偷”。
巴比什曾承诺自己不会干预媒体经营,但在他收购MAFRA后不久,就曾亲自致电旗下负责政治新闻的主编,批评那些针对自己政党竞选言论的新闻“不够正面”。当然,他的致电被曝光,也因此变成了更大的丑闻,也更加被捷克人所反感。
相比巴比什,玛丽娜·勒庞在政治上介入更深,争议也更大。
1968年出生的玛丽娜·勒庞,父亲是“国民联盟”前身“国民阵线”的领导人、今年1月去世的让-玛丽·勒庞。让·玛丽·勒庞曾数次参加法国总统大选,2002年一度获得17.4%的得票率,虽然最终不敌希拉克,仍震动欧洲。作为右翼领袖,他关于移民和二战历史的言论常常引发争议。
玛丽娜·勒庞出生于塞纳河畔讷伊,就读于巴黎第二大学法律专业(1991年获法律硕士,1992年获刑法高等深入研究文凭)。1986年加入父亲让-玛丽·勒庞领导的国民阵线,1998年至2003年领导国民阵线法律部门,2003年至2010年任国民阵线副主席,一直是父亲的左右手。2011年1月16日,她“女承父业”,成为国民阵线第二任主席。2018年,国民阵线易名国民联盟。虽然国民联盟主席位置交给了巴尔代拉,但玛丽娜·勒庞才是该党灵魂。
在执掌国民阵线之后,玛丽娜·勒庞与自己的父亲渐行渐远。一方面,国民阵线这个极右翼政党在她带领下人气渐升,取得历史性突破,但另一方面,玛丽娜·勒庞试图改变国民阵线此前的种族主义和反犹太形象,以争取更多选民,父亲老勒庞的言论却往往造成负面影响(比如认为二战时纳粹的种族主义屠杀只不过是“历史的细枝末节”,成为维希伪政权执政者的贝当元帅不是“叛国者”,都被视为对法国人民的严重伤害)。
2015年,这对父女公开决裂,玛丽娜·勒庞称父亲的言论是“政治自杀”,表态要将父亲驱逐出党,老勒庞则气得要断绝父女关系。
国民联盟作为右翼政党,整体路线与二战后始终延续的欧洲一体化思维背道而驰。它强调法国的军备和警备扩张,以应对恐怖威胁,同时建议取缔伊斯兰组织,关闭受极端主义思想影响的清真寺,驱逐非法移民,还主张设立贸易保护措施。
玛丽娜·勒庞曾在2012年、2017年和2022年三次竞选法国总统,均告失利,但支持率始终在走高。她主张的摆脱欧盟、欧元和申根区控制,“法国人优先”政策,拒绝国际贸易协定,在法国有不少拥趸。
这次审判是否掺杂政治因素,注定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有一点可以确认,即使玛丽娜·勒庞立刻提出上诉,以法国相当缓慢的司法效率,加上判罚即日生效,且在上诉期间也持续有效的规定,她也很难摆脱这个不利局面,在2027年法国大选前实现胜诉的可能性不大。此前,勒庞曾表示2027年大选是自己最后一次参选,但目前来看,连参选身份都已成疑。
即使另觅人选参加大选,情况也非常复杂。尚未满30岁的巴尔代拉虽然是国民联盟的党主席,但他的人设从不是“勒庞替代者”。他和勒庞的关系也相当微妙,没有被卷入挪用公款案的他,此前曾表示“在我看来,要成为(法兰西)共和国的议员,首先必须拥有一份清白的司法记录”,就被不少人视为有背刺勒庞的成分。不过在正式判决出台后,巴尔代拉还是与勒庞站在了一起,在社交媒体上公开表示“玛丽娜·勒庞不仅被不公正地定罪,法国的民主也遭到了践踏。”
不过有危就有机,如果确定以巴尔代拉代替勒庞参选,那么相比仍然没有物色到接班人的马克龙,国民联盟反而是最早确立参选人的,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占据了先机。唯一要担忧的,是巴尔代拉的政治资历太浅,未必能在内部得到稳定支持和顺畅沟通。
在欧美“右翼共振”的大背景下,勒庞一案肯定会影响法国的政治局势。随着社会的整体右倾,国民联盟近年来发展迅猛。2024年法国国民议会选举,国民联盟获得142席,是目前议会中席位最多的单一政党。3月29日的法国最新民调显示,若当日举行总统选举,勒庞可能会在第一轮投票中以34%至37%的投票率胜出,进入决选。
不可否认的是,玛丽娜·勒庞比她的父亲更适合从政。她更懂得变通,知道放弃父亲那套争议言论体系,将主打的政治方向集中于反移民和反全球化等法国人更关心的层面,并用相当温和的方式包装。这种变通从她年轻时就可看出,早年她是一个致力于帮助移民维护权益的律师,但从政后成为反移民态度最为坚决的政治人物。
在三次大选中,她的自我调整也显而易见,即使仍然反欧盟、反穆斯林,但力度却随着大选进程和社会风向不断变化。比如2022年大选,她就放弃了“零移民”主张,而是提出希望发起公投,让法国人自己决定,还放弃了反对堕胎和同性婚姻等提案。也正是在她的执掌下,曾经被视为“新纳粹暴徒集中地”的国民阵线,逐渐改变糟糕形象,演变为相对正常、能够被越来越多法国人接受的国民联盟。
但勒庞的极右倾向仍然显而易见,她曾在访谈中提到:“唐纳德·特朗普和伯尼·桑德斯的故事特别相似,两人都反对华盛顿那个罔顾人民利益、自私、乃至自我中心的体制。我认为他们都很成功,虽然桑德斯没有赢得选举,但他的崛起本身就是奇迹。在许多国家,都出现了归回民族的潮流,人民抗拒野蛮的全球化——这种不计代价、强加于人的全球化,被认为是极权的一种形式,是一场针对每个人的战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勒庞对极权的定义,可算是颠倒黑白。但她和国民联盟的存在,确实呈现了法国社会的思维倾向。在全球化的“双刃剑”效应下,保守和民粹主义主导的反全球化浪潮愈演愈烈,这也正是勒庞的“东风”。
勒庞的政治主张并非完全荒唐,否则也不会得到如此之多的支持。她反对无节制接纳外来移民,主张法国人的身份认同,恰恰契合了法国社会的“政教分离”世俗化原则和对治安的担忧。她强调贸易保护,抵制欧元,也是基于法国的衰退和高失业率。尽管方向极端,但仍然是对法国社会现状的合理质疑。
前些年的难民危机就是典型例子,玛丽娜·勒庞利用对伊斯兰难民的不满情绪来获取政治上的支持。她一度主张暂停申根协定,重新建立边境管制阻止难民入境,停止所有援助难民的政府津贴,废除为非法移民保留的国家医疗援助。提高移民标准,限制外国人申请庇护权,收紧获得法国国籍的条件,外国人在法国工作至少五年才能获得社会援助,废除过去十二个月内没有工作的外国人的居留许可,系统性驱逐非法移民、违法者和外国罪犯。
作为曾经的世界中心,欧洲因为两次世界大战的重创,从原先的优越感爆棚滑向了另一个刻意强调“政治正确”的极端。这种“政治正确”的集中呈现便是“文化相对论”,当年的“欧洲文化最先进”变成了“文化无优劣之别”。也正因此,多元文化政策在西欧地区成为共识。多元文化在民族政策上的体现,便是不要求移民改变自身文化特色,法国在这一点上尤其严重,人口构成就足以说明一切。
当时德国科隆曾爆发大规模性侵案,美国《时代》周刊针对这一新闻就认为,这将使得欧洲“嘴上不说、但心里对移民抱有的各种恐惧公开化——包括对文化碰撞的恐惧、对暴徒人数多过警察的恐惧、对向那些憎恶女人的人宽容地打开大门的恐惧。”
德国当时已拥有1600万移民,接近总人口的20%,其中穆斯林达400万。后者的文化封闭性同样被德国政府容纳,但部分穆斯林习俗确实存在与现代文明不符的一面(如目前德国穆斯林男性中,多妻者达35%),成为了对欧洲民主宪政及基督教文化价值的重大挑战。
法国的情况更为糟糕,按照前些年数据,穆斯林占法国总人口的比例已经达到了8.8%,接近10个百分点,大约600万人,超过犹太教、新教等宗教,成为法国的第二大宗教。
欧盟的制度设计早有缺陷,在其一体化制度设计里,贯彻了共同边界与人员自由流动,却没有统一的难民和移民政策,以至于面对难民时各自为政,甚至互相推诿。自由开放的欧洲价值观当然没有错,但当下欧洲仅仅拥有开放多元的价值观和丰沛的人道主义,但却不具有与之匹配的机制和能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机制和能力的欠缺让越来越多的人产生质疑,玛丽娜·勒庞等欧洲右翼政治人物恰恰在这个氛围中崛起。
但即使如此,也不意味着右翼政党将在未来占据更大的政治舞台。二战后启动的欧洲一体化进程和多元化价值观,以及柏林墙倒塌后的全球化经济进程,已经成为几代人深入骨髓的思维底色。“疑欧主义”久已有之,英国脱欧就是最具影响的后果,“法国优先论”也有足够吸引力,但法国要做到勒庞主张的一切又谈何容易?
比如脱离欧盟,并不天然意味着法国会变得更好,因为出口降低、劳动力成本上升都是可以预见的代价。作为欧盟最重要的国家之一,法国在欧盟所获得的利益,也是任何理智政治家无法放弃的。
从欧债危机、难民危机、恐袭危机到眼下的乱象,欧洲一体化进程确实波折重重,但欧盟的建立、欧元区的建立和申根协定带来的便利,都是人类文明的巨大成果。勒庞确实可以成为失意者的代言人,但如果仅仅是情绪的宣泄,并不意味着美好的未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欧洲价值 (ID:ouzhoujiazhi),部分首发于《周末画报》,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