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沙头的CD铺血拼,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2021-04-27 15:51

在大沙头的CD铺血拼,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公路商店(ID:zailushangzazhi),作者:薯熊,编辑:朋油,原文标题:《打口青年最后的唱片根据地——大沙头》,题图来自:作者提供


当机械留声以光速滑向电子流媒体时代,流媒体音乐冲击市场,数位化成为最主要的传播手段,蓝牙是现今普遍的播放形式,唱片被人们所看到更广泛的用途则是沦为酒吧墙上的装饰和小学生家庭作业的原材料。


当初的孕育滋养了一代文艺青年的音乐摇篮——唱片店,亦随着时代的洪流,悉数倒下,曾经辉煌的打口时代被雨打风吹去。


如今只剩最后的根据地——广州大沙头,仍在逆境中,以摇摆的身姿艰难地立着。


广州大沙头,位于“盛贤旧货市场”三楼


作为国内唱片最后的大卖场,大沙头是每个到广州演出的音乐人或者当地的骨灰乐迷必到的打卡点。


这处被他们称之为乐土的地方,藏在广州市越秀区绿荫路的一个叫做“盛贤旧货市场”的三楼。


在街角分岔路口的盛贤旧货市场门外总是车水马龙,一层和二层均是各种二手电子电器的商铺,各色人种的兄弟们在这些店铺间来回穿梭,和商家熟练地比划着。





闪避着被外国友人们托举着的冰箱和大件货物,在他们腋窝下的科隆水和汗液的混合气味中匍匐前行,乘着吱吱呀呀的旧电梯登上三楼,这里就是打口青年的终点站。


在全盛时期,这里起码有三排的铺位,超过二十家唱片店,每家店铺的门前店内都摆满了成箱成箱的打口CD、打口黑胶。风格种类涵盖摇滚、流行、古典、爵士、实验音乐、世界音乐包罗万有。


这些来自欧美的打口音像制品在这里并没有像其他单门独户的街铺那样,被堂而皇之地重新打上华丽的封塑,打着上百上千的价格。只要你足够幸运,哪怕翻到几张已然绝版的完好原盘,同样是以15元、20元交易。


打口碟即国外正版碟(包括CD、VCD和DVD),国外出版商因为高估销量而大量生产,结果卖不出去只好进行打口销售

(打到口为打口CD,没打到口为原盘CD)


面对这门生意,在大沙头的老板们非常坦诚,这些来自“打口之乡”——汕头和平镇的CD和黑胶,虽然经历漂洋过海远渡而来,但毕竟当初是以“洋垃圾”的身份入关,所以哪怕文艺青年们对它们如珠如宝,也并未囤积居奇。


在大沙头的CD铺里血拼,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


像在菜市场里淘金,而菜贩们都是最初代的淘金者。


这些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大叔大婶,踩着拖鞋,捉着饭盒,往往吮着一条菜心,跟你聊muse新专聊zee avi的封面。


这些店铺往往没有招牌,因为每一个摊主他们专营的风格各不相同,你只能认摊主老板。


谭伯的店里面古典盘最全,平日他的档口总是挤着一堆古典发烧友和音乐老师。他家的试听黑胶机上转动着的不是肖斯塔科维奇8号10号就是奥芬巴哈的康康舞组曲。



古典发烧友们在黑胶箱中专心淘货


而在d067摊位的靓姐店铺里,则是专营各种流行类唱片,大陆港台日本东南亚欧美,从东瀛中古演歌到国内新生女团应有尽有。你甚至能在她那里能翻到已经绝版的麦当娜“like a virgin”。



d067摊位在第二排的转角位置,是流行乐迷的天堂,碰到迷笛摄影师李乐为在这个摊位上挑碟


而三层这里最为人熟知的摊主就是d068的坤哥,他那里的CD和黑胶种类最齐全。各种刁钻古怪的口味他都能满足,某些像KENTOS、博斯顿之类在别处比较少见的唱片在他那里总能有所发现,如果加上微信,他还可以帮你找到一张坏脑和耶耶耶。



坤哥在店铺给客人推荐唱片


了解坤哥的个人经历可以使人对这里的大部分摊主背景窥见一斑。坤哥是潮汕人,年轻时在北京学法律,按照可预见的发展规律,他应该顺利完成司法考试,然后成为当今司法体系中流砥柱的一员。


但摇滚乐荼毒了他,自从跟同桌借过一张涅槃的CD之后,他发现除了音乐,生活中再也没有能够触动他的事物了。


当年他家里有亲戚在卖打口唱片,又正好赶上打口业最辉煌的时期,大家对国外流行音乐产生的空前狂热,卖打口唱片几乎成为了一门只赚不赔的万利生意。


他觉得这就是自己一生梦想的职业,既可以生活无忧又可以终日沉浸在喜欢的音乐里,这种快乐让人如此无法自拔,一干就干了将近20年,直到数码时代来临的今天。


看着身边的同行渐渐离去,20多家的店铺一家一家的连接倒闭,自己的生意也大不如前,现在仅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


“现在逛街的人越来越少喇,而且年轻人都听数码音乐了,谁还会听CD听黑胶。”坤哥总是这样说。如果你问他为什么不考虑转行,他每次都会告诉你,“人一辈子就这样了,有些东西过去就过去了,翻唔到转头既喇(回不了头),而且,我真的不喜欢那些没有质感的数字化的声音。”


d068是坤哥守了十几年的店铺


说起大沙头,聊到打口市场,始终绕不开一群人。


就像任何一个年代的年轻人都有着相互间流通的信物,它象征着你的身份,喜好,价值认同感,求偶信号。


今天,要表明个人立场和态度,你可能会从包里摸出一个盲盒,一件应援T恤。


但在90年代,甩出一张大卫鲍姨的打口碟则可以告诉全世界,你是天地间一条赤裸裸的蓝血滚青——人称打口青年。


1999年《北京新声》上第一次出现了“打口青年”这个名号。


打口青年们从北京和平里、五道口翻到上海国定路和文庙,从成都川师南、春熙路摸到广州岗顶中大,他们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唱片山,在这些缺角损边的塑料盒子中嗅着,探着,在这些冷冰冰的化学纤维中炼出了滚烫的信仰和爱情观。


新街口的超音波音响曾经是北京音响发烧友聚集的地方


广州海印广场的黑胶店


从枪花披头四到香卡和发电站,打口青年们见证了流行音乐的一段重要里程,他们有的人从“无因的反叛”耗到“中年危机”,卖打口碟的老板中有人从倒卖“洋垃圾”的商贩熬成一代人音乐启蒙的教父。


当初的打口青年汪峰给摊主老板留下深刻的记忆


曾经的打口碟老板吴红巾成为了当下的先锋艺术家左小祖咒


被颜峻称为“打口之父”的邱大立成为了如今为数不多的专业乐评人


数码时代的来临,打口青年们随之在年月中被浪潮冲散,躲进了各式外衣寻求出路和在成长的水草里独自进行变态发育。


当初把他们聚拢布道的唱片店逐一消散之后,90年代的黄金淘碟热仿似一场滞留于过去的狂欢,一场梦。


然而,当所有人都认定这个夕阳行业即将被时光之轮无情碾过的时候,唱片业在线上音乐一往无前的发展势头的反作用下再次回潮了,复古成为时髦,尤其黑胶唱片,更乘着春风再一次成为文青们的新宠。


全球唱片销量大幅回升,沉寂一时的实体唱片终于在数码声中咸鱼翻身,突出重围。


“英国唱片协会(BPI)根据官方排行榜公司(Official Charts Company)发布的数据统计显示,2020年英国录制音乐消费总量增长了8.2%,粉丝通过流媒体或实体的形式共购买了1.554亿张唱片。而英国黑胶唱片同比增长了11.5%,已经实现了连续第13年增长。”


“据美国唱片工业协会(Recording Industry Association of America,简称RIAA)的音乐收入报告统计,2006年开始,黑胶唱片销量呈现增长趋势;到了2019年,CD销售额为2.479亿美元,销量为1860万张;而黑胶唱片销售额为2.241亿美元,销量为860万张。黑胶唱片销售额同比增长13%。”



你看黑胶唱片,它这么大,这么圆,看起来特别酷特别带劲,当手上掌握着一张12寸的管他是谁的LP,就像举着音乐梦想的大饼。


黑胶唱片的规格一般分为7' 10' 12'这三种尺寸


SP也叫粗纹唱片,绳操款,密度低,精度差。LP也叫密纹唱片,声槽窄,密度高,精度高。LP播放时间是SP的5-6倍,音质也更好


弄潮的青年,哪怕家里没有那些庞大繁复的播放设备,也要入手几张以明志,好在社交圈中制霸天下。


嗅察到商机的音像巨头们也随即纷纷推出操作更方便为和易于携带的一体播放机,外形更出挑,还附带蓝牙功能。


电商平台上琳琅满目的一体机


当拥有了播放的工具,就更有收藏和大量购买的理由和动力了,只要有点捯饬文艺青年人设的年轻人,现在谁家没有一台简易黑胶播放机。


新一代音乐人和年轻乐队比起当年的打口碟商人更深谙这永恒的商业密码,也因此开始大量制作一张比一张精美绝伦的彩胶、异形胶,价钱亦随之水涨船高,动辄300,500,甚至上千。


法兹乐队的新发行的彩胶


Neon Trees(霓虹树)于2012年发行的异形胶


尽管这些唱片价格有时候高得让人咋舌,但照样在线上商城和线下的巡演活动中被抢购一空,小青年们对这些美丽的胶盘的疯抢时如饥似渴,盛况堪比大饥荒时某大户面对着饥民慷慨推开了自家的粮仓。


我们的双脚无法抵抗时代巨浪的螳螂扫,我们同样无法忽视这条横在艺术汲取大道上的鄙视链。


普通青年戴AirPods连蓝牙,只有在转盘搁上一张唱片,用沾着万宝路气味的食指挑起指针轻轻一放,这才叫有腔调。


顺应着这股新潮流,唱片店和黑胶店再一次被盘活起来了。


相对大型一点的书店,像方所、旧天堂这种书籍唱片文创综合体,你可以点上一杯冰美式在旁边安静玩赏自己当天的收获。


广州方所


深圳旧天堂


而在各大城市中涌现更多的是像臻音堂、ROZZ那些迷你的精酿酒吧和音乐民宿,在不大的空间里永远点着上好的檀香和包裹着咖啡豆的焦味,码放整齐的黑胶和CD被分门别类地列在组合柜,某些首版和出名盘更会非常有面子地被镶在定制的玻璃柜和墙上。


广州臻音堂


逛黑胶店逐渐成为了小情侣约会、友人相聚碰头的首选,这种景象甚至会给你一种在大沙头疯狂淘碟的盛况即将回潮的错觉。


然而却发现,这股迷人的小资情调只存在于当下的新生代时髦青年之间。


这套新玩法并不适用于曾历经过唱片业黄金年代的繁华的打口一代。


对比起举着一瓶精酿,在爵士和数摇专辑织造的靡靡声网下,在崭新的封塑中漫不经心地翻找,还要时不时忍受店家的长毛猫的骚扰还要故作镇定,打口一代更习惯于有效的厮杀,质朴的战场,粗粝的原始掠夺感。


他们还是更喜欢在大沙头3楼的走廊上亚洲蹲,花上一整个下午,在唱片山中当一回疯狂的矿工。



小资情怀和消费主义在这里无法容身,任你什么首版绝版,和其他盘一样,在摊主眼里永远一视同仁,都是等价50元的好孩子。


一个习惯于在大沙头厮杀的打口老逼可能根本不会花300块去买一张special元年,只有在一堆便宜货里面凭眼明手快抢到好盘才算是真本事。


在大沙头一切都必要快,缺脚和夹臀肉的塑料矮凳要抢,随机的无标识的旧唱片里总会混着一些意想不到的尖货,你得抢,试听的机子每家店里就只有一台,也得抢。


必须要快准狠地找到相熟的摊主,在他(她)的档口前守着,在过道间堆放的乱箱丛中翻找,面前的那一箱箱未知的宝物就像最鲜嫩甜美的女优,你必须心无旁贷,像汁男一样以东京热的姿势,围拢着,七手八脚地逐张摸扶着,掂量着,养精蓄锐着等待着准确的一击,一把抽出,再放在唱盘上,当指针在凹槽上刮出满意的震动,乐声环绕,随即沐浴着全场艳羡的目光洗礼。


“啊,好野啊距!”众人欢呼声此起彼落,这才算是一次成功的收获。


前段时间,我因为工作需要到广州。出于习惯,到最熟悉的大沙头转了一圈,看看有什么好货,顺便看望一下坤哥和靓姨。


发现曾经满满当当的盛贤三楼冷清了很多,经历了去年的疫情,本就为数不多的摊位只剩下最后的五,六家CD店在苟延残喘着。


虽然每家门前仍有不少音乐发烧友在寻宝,偶尔路过几个当地知名的音乐人背着环保袋在逛悠,但总体境况已大不如前。


“幸好这里租金不高,只需要2000元/月,但谁知道以后呢,过一天是一天吧,除了CD我都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了。”坤哥说。他在档口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那天我们破天荒地第一次聊到晚上6点收市,最后才依依不舍离开。



“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永远有人正在年轻。”随着打口青年逐渐老去,大沙头——这个最后的唱片根据地,它将何去何从,我们无法得知。


有朋友曾在大沙头淘到了一张卡拉扬指挥柏林爱乐团演奏的德九首版,他说跟往常一样,在谭叔那堆箱子翻到的,才花了100元。


然后他重新码上标签和介绍,在闲鱼上挂上330元,他对于这种交易感到乐此不疲。


在大沙头淘到的德九


对于这类买家的倒卖,我问坤哥知道吗?为什么现在大家都开始追黑胶了,大沙头还是这样十年如一日。他笑笑说:“他买回去干嘛是他自己的事,与我又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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