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栩栩多多(ID:xxddkids),作者:吴楠,编辑:周志轶,头图来自:受访者供图
女飞行员王争在小时候是恐高的。
从儿时起唯一可与飞行关联的,便是痴迷于法国飞行员作家安东尼创造的B612号小行星:这里有一朵小王子细心浇灌的玫瑰,有一种根茎能把星球钻透的猴面包树,有两座活火山一座死火山,有挪一挪凳子一天看四十三次的日落。
如果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B612星球,那么王争的那一颗在哪里?
风给了云生命。
积雨云在海面上成群结队,逐渐高耸如山、忽然不堪重荷,云底向大海倾泻雨柱。这台风还处于幼儿期。目睹这一切的,是正在环球飞行的女飞行员王争。
与风雨声相比,王争更清晰地听到飞机发动机的粗旷轰鸣。37岁之前的王争很难想到,真的有一天自己会驾驶着活塞式单引擎小飞机,成为首位独自环球飞行的亚洲女性,改写了航空史,在美国引起轰动。
准备飞越大西洋寒冷水域的王争
一、握住云,与空气对话
在广告行业摸爬滚打17年的王争,爸爸妈妈都是中国航天部直属大学的教授,一位研究飞行器材料,一位研究动力。爸爸妈妈口中时常提及的西昌卫星发射中心,让还在读小学的王争常幻想宇航员会不会抵达B612星球。
时间可以掩盖一路长大中难免的事与愿违,但不会泯灭内心的滚烫期望。在北京拥挤的小咖啡馆、关于B612星球的话题,让即将去到美国、差点成为全职主妇的王争,与拼桌的美国飞行员聊的十分投机。“我要去学飞。” 这个决心,宛如童话里的狐狸在等待小王子、夜莺出发寻找玫瑰,王争在心里种下了一株树苗。
一段高强度训练,把王争推到疲劳期。尽管此前,她用一整个夏天的攀岩登山“治愈”了恐高,可此时的一切都被教练看在眼里。教练突然开口,“我来控制飞机,你打开窗户,把手伸出去。”王争不解,打开教练机的窗户,竟握住一把凉丝丝湿漉漉的云。“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激情走入航空领域的。”
缅因州徒步登山
飞行执照分很多级别。40个飞行小时训练就可以拿下初级执照——飞行私照,但不能对他人生命负责、不能有酬载客飞行。这只是一张门票,有机会学习更高级的飞行。
王争用一年时间,考下了仪表等级执照、多发飞行执照、商业飞行执照、高级教练执照、仪表教员执照等,速度与美国人持平。这一年里,初到美国、转读六年级的女儿纯夏亦在攻克英语、环境改变等诸多难题。这一年里,母女成了“同学”,回到家里,两人一起看书学习。那时王争还不会开车,却开始学飞。压力更多地来自 “除了要克服英语障碍,花费也很高昂”。
王争和女儿纯夏在新疆天山骑马
飞行好似孩子长大,有时要和时间赛跑,有时要靠时间积累。要达到航线飞行执照要求并成为机长,至少有七八年、累计几千小时的飞行经历。这中间的漫长磨练,让对飞行的操控融入血液。
王争在航空公司执行飞行任务前到达机场航站楼
人类是陆地动物,在大地上行走、奔跑自然而然。车也基于大地托举的延伸。飞机、潜水艇则是在立体维度中移动,姿态、方位都变得复杂,操控也随之多样。
飞行训练大概有3/4的时间在学习理论和模拟。每一个四两拨千斤的动作,转换与传递的能量,可以让过百吨的庞然大物在数千英尺的高空,精准达到既定的角度、速度、高度。
环球飞行跨越太平洋
飞行是训练思维的重脑力劳动。对飞机控制杆真实的触摸,让王争第一次梦到了自己像鸟一样在空中盘旋,享受到再次成长的温度。职业飞行员只有每年复训、永不停止学习,才能不会在庞杂的飞行知识中迷路。
飞行让看不到的空气呈现出力量与形态,实实在在得像水。有时平静无波澜,有时巨浪翻滚,有时暗流冲涌。飞机会精准地反馈空气的样子与动作。飞行员是在借助飞行器与空气对话,这种对话是相互的,王争永远不会像使用锤子一样简单粗暴地使用飞机。只有感受到飞机清晰反馈的那一刻,飞机才 “活了”。
王争作为教练在教学生飞行
二、飞行器是机械,但被赋予爱
王争成为教练后,偏爱对中国学员的教学,相同的文化背景让王争更懂得中国学员的长处和困难。
“美国人在飞机降落时要翻看表格查阅侧风和降落速度,中国人可以用中学数学的三角函数(Sin)直接推算出。但脑子聪明的中国人却要学会‘不是谁的级别高就要听谁的’。尊师敬长的传统美德在飞行文化里要被颠覆,这可不容易。”
操控,让飞行变得理性。而飞行又承载着人的情感。
成为民航机长的王争,工作带有流浪气质:开始于某个城市、某个机场、某个航站楼,结束在另一个城市的机场航站楼。机场不仅充满离别,更浓缩了人与人的珍贵关系。让机场里每一次分离、相聚、启程、归来都安好,是王争给予飞行器的温度。
人类没有高级运输工具前,面向目的,唯有行走。彼时“远方”或许只是几十公里外的某处。飞机让世界缩小,双腿不间断行走14天4小时的目的地,2小时14分钟的飞行便可以抵达。
37岁的王争开始与高级复杂的飞行器互动。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也激发出诸多潜能。如马斯洛所说“每个人都必须成为自己所希望的那种人。能力发挥出来、才会停止吵闹”。
初当教练,学员让飞机进入螺旋失速状态,从半空直扎地面。这位学员大脑空白般地手扶控制杆上停止操作,之前训练过的紧急程序统统忘掉。王争一把夺过飞机控制,按程序抬升、拉高、恢复飞行,“再迟几秒钟就机毁人亡。”
飞行是赋予生命的,而非剥夺。女儿纯夏一达到学飞年龄,王争就教她飞行,“她的无线电和飞行操作都很好。” 虽因女儿上大学暂停学飞,但母亲仍在不断传递给女儿:飞行如同生活。处在一个隐约而有敌意的星球中,世界和个人的处境冲突,最清楚地反映在不安或恐惧的瞬间。唯有理性的操控,才可以突出重围。
王争训练女儿纯夏学习飞行
一次,几乎和王争一样高而纤细、一头长发的女儿搭乘妈妈执飞的航班。在做机长广播时,王争说道,“天气良好,这将是一次非常平稳的飞行。尤其是我的女儿在本航班。”乘客立刻沸腾了,一片欢乐。飞行的险乐交织,一如生活底色,又若成长路程。
民航飞行让王争对爱有着不同的理解,“爱并非相互间凝视,而是一起凝望同一个方向。”带着莫名的热情,载着奔赴同一方向的一群人,让她着迷。
三、那不是我
环球飞行前,机师对王争说,“飞往太平洋中央,前后左右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洋,孤身一人不可能一点惧怕都没有。很多飞行员都因为恐惧折返,这很正常。你可以随时折返,我在这里等你。” 王争没有反驳,只简单地说,“那不是我。”
飞行作家安东尼说的,“人还是该了解些高级复杂的东西,才会对万物有敬畏心,才不会觉得盖房子就是垒积木,修水库就是挖大坑,造火车就是焊铁皮,才不会觉得医生应该在鼻子另一边打孔。很多悲剧来源于无知。”
从不无边地想象不现实恐惧的王争,将人类飞行器中最为原始的活塞式单引擎小飞机,停在环球飞行起飞跑道的等待点时,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最后确认了一遍检查项目,对着耳机清晰地吐出一句,“You can do it(你可以的)。”
在漆黑一片的大西洋中间,孤独一人在1万英尺上空夜航,无线电失联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陷入一片死静。穿过夜空的飓风尾流时常颠簸着飞机,成为唯一唤醒存在感的推搡。
王争在成为飞行员之前,很怕一个人走夜路,怕黑暗、怕孤独。飞行后却偏偏爱上了夜航。王争说:“对黑暗的恐惧来自于未知,而未知也会让人思绪驰骋,跨越无边宇宙。”她开始接纳孤独。
用作环球飞行的小飞机需要撤掉座椅、增加副油箱,以保证长时间飞行的燃油供应。副油箱又不能直接和发动机连通,需要从副油箱内把油吸入主油箱,每隔一小时手动操作一次,每次注油13分钟。一旦超时,燃油溢出流入大海,飞机会飞不到下一个落地点而坠海。此外,检查飞机仪表需要每小时一次,航电系统导航定位也需要王争每小时在纸地图上加以标记,以防系统失灵。
与远距离的民航喷气机飞行、多机组轮换操控不同,代表着飞行文化与挑战的单人环球飞行则需要驾驶最原始的活塞式小飞机,独自承担起所有的操作,“飞行时喝着咖啡看夕阳,那是想象。不要说咖啡,连饮水量和频次都要控制到毫升。喝多了没法排泄,喝少了容易脱水。”
穿着避免坠海失温的干衣,王争准备飞跃大西洋
环球飞行有着难易不同的路线。经典环飞跨洋路线有两条,分别跨越大西洋或者太平洋。前者自西向东,跨大西洋,飞经加拿大、格陵兰岛、冰岛、欧洲。每段航程很短,三到五个小时飞一段,加上全程都是大顺风,十几个小时便可以跨越大西洋。后者从日本到阿拉斯加岛链,同样借助大顺风,避开险风带,到达美洲大陆。这两条被航空人称为大西洋北路和太平洋北路。不仅自然环境便利,而且不经停通航不发达的国家,燃料供给也充分。
王争的环飞路线
几经考虑,王争选择了从美国大陆起飞,飞经夏威夷、马朱罗群岛、关岛、菲律宾路线。这是她心底想要飞的跨洋路线、是想让爸爸妈妈为她感到自豪的环飞路线,也是二战时的美国空军飞行路线,还是一条让很多飞行员看了都冒冷汗的路线。人的坚持,离不开充足的准备。计算天气和航线外,由于选择机型导致航油罕见,而太平洋、亚洲地区能够落地的机场非常有限,王争不得不考虑往返给自己送航油。
夜航地中海,王争遇到暴雨云团。飞机像纸飞机一样飘摇。冲出云界的瞬间,一个剧烈的颠簸,突然月朗星稀,危险被抛在身后。王争来不及松口气,花了近一个小时整理狭窄的机舱里散落的杂乱物品。
横跨中东大沙漠,遇到飞机故障;低空高温酷暑,加错燃油;战区领域紧急绕飞……面对大大小小的风险,按照预设的第二方案、第三方案切换操作,化险为夷。
跨海飞行让王争像一只孤鸟。除了飞机上带着女儿设计的环飞LOGO,她没有陪伴。除了两次落地补油,她没见到任何生命。直到飞过西太平洋一个叫做波纳佩的岛国,才看到一艘货轮出现在下方海域。空与海,擦肩而过的瞬间,似乎在心照不宣的问候。
王争自己剪辑的环飞视频
“我享受孤独,这是自由的孤独,不是不愉快的孤独。”学会与孤独共处,不断成长、不断甩开同行者,何尝不是孤独的一种。王争从37岁开始转换人生赛道从零开始学习飞行,到成功挑战环球飞行,正如飞行员作家柏瑞尔·马卡姆所说:“过去的岁月看来安全无害,被轻易跨越,而未来藏在迷雾之中,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
复杂的工具都被赋予灵性,我们相互信任。
飞行在乳白色颠簸的云团里时,世界一片浑浊,没有任何可见的轮廓或参照物,如果凭借肉眼看外面,不知道哪是天哪是地,哪是上哪是下。
这种情况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行走是一样的,但因为对飞机的信任,在云里飞行王争没有迷失感。这是长期训练后造就的理性操控驱走了无谓的感性恐惧。就像走在野外的猎人掌握了猎枪,生活在无边草原的牧人驾驭了马匹,不会感到无助和威胁。
与相伴18天环飞的飞机告别,王争觉得它是有生命的
深夜,飞跃大西洋。没有地标、灯火、邮轮,唯有星辰、云涌、波涛。除了感到踏实的发动机轰鸣外,暗云汹涌的喧嚣、流星划过的呼啸、苍茫星空的璀璨、无垠宇宙的广袤,扑面而来。身体终于难以承载灵魂的自由,王争的眼泪夺眶而出。
飞往基韦斯特岛,沿着美国一号公路边飞边目送落日
环球飞行结束,她写下,“18天,独自一人与海天大地身心交融,呼吸太平洋的海风,穿越中东沙漠,触摸地中海夜晚的风暴,追赶大西洋的落日,沐浴中秋的月光,风沙星辰间切割地球的经线,有一种感动很特别,它来自the beauty of aviation(飞行之美)”。
传说世界上有一种“荆棘鸟”,一生飞翔、不会落地,渴了就喝露水,饿了就吃果子。而人一旦爱上飞行,就像找到方向的“荆棘鸟”,看到不同的星球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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