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诗韵,编辑|黄俊杰
头图|中国企业家俱乐部
5 月 24 日,周一,贝壳找房、链家、自如的创始人左晖的追思会在北京八宝山举行,二十余辆大巴车停在门外,一千多人到场,他们是左晖的家人、员工、投资人、朋友。人们身着黑装,胸前别着白花,手持一束淡菊,静默地送这位企业家最后一程。
左晖的夫人发表了悼词。她说,左晖患病八年,早知自己时间并不充裕,所以更早为公司多做布局,也用剩下的时间陪伴了家人。一些人开始抹泪。
一位接近左晖的人说,这几年他的癌症扩散到了其它部位。今年春节后,病情急剧恶化。但除了家人,没有他人对此知情,包括董事会在内。左晖依然会及时回复朋友的消息,期间还接受了央视采访。
左晖早已将事业交给信任的人。据我们的了解,至少从 2018 年开始,贝壳 CEO 彭永东(Stanley)就已经完全接管了地产经纪平台贝壳(也包括链家、德祐)。而长租公寓品牌自如和资产管理公司愿景集团则分别由熊林和陶红兵负责。追思会次日,贝壳发布公告称,彭永东接替左晖担任贝壳董事长一职,同时称左晖为 “永远的荣誉董事长”。
左晖的去世,引发了两种情绪的激烈表达。一边是无尽的怀念与赞美,来自不同领域的企业家、地产经纪从业者、行业观察者,甚至竞争对手。而另一边是批判甚至欢呼,人们将自己在租房、买房、卖房所遭遇的不公归咎于左晖,以及他所创造的,地产业市值最高的公司。
在 2018 年,左晖对于公司影响力覆盖全国后将面对的争议已有预期。当时我们曾与左晖有过一次长谈,他说自己从没有感到这个社会对链家有多么不公平,因为任何一个平台做大之后,都会受到更多的监督和拷问,也不可避免会将被寄予更多诉求。
今天,中国最成功的互联网公司和他们的创始人几乎全都备受非议。以左晖为代表的这一代企业家,抓住了时代机遇,建立了重塑数亿人消费的商业巨头。在更乐观的年代,他们曾被奉为榜样。而现在,他们也将因为自己所在的位置,承担一些此前未必由企业家承担的责任。
使命都是在做事过程中不断变大的
左晖留下的,是中国最大的地产交易平台。中国人 2020 年买卖了大约 25 万亿元的房产。其中每四套二手房就有一套经贝壳交易。通过中介销售的新房中有 1/3 经贝壳。
贝壳成功将房地产交易环节标准化,帮助从业者更高效卖出房产。去年,贝壳平台 50 万地产经纪人平均每人卖掉 700 多万元的房产,约为业内水平两倍。此间变化,《晚点 LatePost》在贝壳上市时有详细报道。
无数互联网公司试图在房地产市场建立类似的交易平台,并以失败告终。字节跳动创始人张一鸣、美团联合创始人王慧文都曾是尝试者。
企业家将左晖的商业成就归因于使命驱动业务。
半年前做公司全员演讲时,字节跳动创始人张一鸣作为用户和前地产信息网站九九房 CEO 回忆说,自己 2005 年来北京,觉得当时中介公司服务质量很差,有的接近流氓,但链家不追逐眼前利益,做长期投入,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张一鸣认为这是因为链家,以及后来贝壳的组织运作对 " 有尊严的服务者,更美好的居住 " 的公司使命有非常强的追求。
腾讯创始人马化腾在 2018 年宣布腾讯战略变革期间说,自己曾到访链家总部。左晖带领链家从线下做到线上,改造一个庞大的行业,而没有被互联网颠覆,这给了他很多启发。
效率的提升,让一个曾经坑蒙拐骗横行、相互敌视甚至斗殴的行业逐步建立起职业尊严,为从业者提供体面的收入和成长空间。贝壳 2020 年平均给每个地产经纪人分了近 10 万元佣金,数倍于打车平台和外卖平台从业者的人均分账。
竞争对手也在左晖离世后表示敬意。中原地产创始人施永青接受采访时说,“左晖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他推动了行业的进步。我相信他做这些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对这个社会对行业做点贡献。”2015 年,链家门店数量超过中原地产,成为中国最大房产经纪公司,随后又攻破其腹地深圳。中原至今拒绝接入贝壳平台。
接手贝壳董事长职位的彭永东 2020 年接受《晚点 LatePost》采访时说,“使命其实都是在自己做事的过程中不断变大的。”
彭永东记得 2008 年自己认识左晖起,左晖看待这门生意的视角自始自终都没有什么变化。但这十几年里,左晖关心的范围越来越大,从最初关心链家这一个组织,到后来关心整个行业,使命感逐渐变大。
春林是 2011 年加入链家的员工。在这之前,他因为找工作关注到左晖的微博。当时左晖微博发的频繁,常分享生活小事、和同事互动、讲一些业务道理。“老左(微博)讲了很多想法、理念,我非常认同他,我很受感染鼓舞。“当在手机上看到左晖逝世的消息时,春林第一反应是 ‘不可能’,紧接着是伤感,‘一个好人,走了’。”
春林记得,左晖总是心很细。比如当时在昆泰总部,做保洁的人经常推一个椅子,上面装垃圾和其他东西。左晖看到了,觉得不好,重新弄了一个有各种各样功能的手推车。
左晖离世后,春林的老同事们都在转左晖参照马丁·路德·金 “I have a dream” 的演讲视频。
那是 2011 年 7 月 19 日,左晖在北京农展馆面对链家全体门店经理发表的讲话:“I have a dream,希望有一天,普通的中国人,能够轻松而愉悦地从链家买到一套二手房……I have a dream,希望有一天全链家的经纪人,能够得到应有的尊严和尊重……I have a dream,希望有一天,我那两个还在吃奶的孩子长大成人,能够指着他父亲所服务的绿色店面而骄傲自豪……这些梦想没有那么伟大,我们只是生在一个伟大的国家,从事一个伟大的行业。我总在想,这些事情如果链家不做,谁又能做呢?”
春林记得,那时候房产经纪行业比现在的情况差得多。他负责运营账号,去微博上搜索 “链家”,看到评论就留言,但每次打开微博都是扑面而来的骂。有一次,一位作家因为反感经纪人的电话骚扰,将左晖的电话号码公开在了微博上。春林在左晖办公室看到,他的两部手机,电话一直在响。还有人到公司举横幅。
左晖喜欢观察,总能在采访中描述一些有画面感的场景。他从无数细节里看出,这个行业的服务水平不高,消费者不满意、从业者也得不到尊重。
去不同城市的房地产交易所,他觉得人们在交易所里面的状态不对。本来买、卖一个房子,应该是件很开心的事,但交易所里的人看上去都有点焦虑,“为什么非这样呢?不一定非得要这样对吧?所以我会觉得,我们可以去做一些事,这些事虽然普通,但是我觉得还蛮伟大的。”
地产经纪人是让消费者难受的一个因素,如经纪人吃差价、使用威胁手段等。左晖说,他不希望将人去分层,也不觉得这个行业鱼龙混杂,“我觉得大家都是普通人,当然这个行业里面,也有很多的坏蛋,我自己首先会想,他们为什么那么坏蛋?会不会是有他们不得已的地方?”
创立链家之前,他是北京化工大学的学生,毕业后做过信息行业,创办过保险代理公司,“我自己刚开始做这个行业的时候,其实我并不太理解那些,最普通的 Agent(经纪人)生活的状态。”
一次开车路过海淀的一个城中村(现已拆除),左晖看到很多挂工牌的地产经纪人。他之前没有想到经纪人住在那种地方,就找他们聊天。“他们是很平常、很善良,跟我身边碰到的大多数人差不多。虽然生活条件不是很好,但我也没看到更不好的精神,(他们)就是年轻人在一个城市里面的状态,来奋斗,来努力。”
接受采访时,左晖从来不用 “中介” 这个词,他会用 “agent”,或者经纪人,因为 “中介” 这个词不好听。
从关于链家的长期发展,到建立开放平台、改造整个行业,转变主要发生在左晖生病之后。
2015 年,线上地产经纪平台爱屋及乌烧钱扩张,说要用互联网的 “飞机大炮”,颠覆传统房地产中介的 “刀耕火种”。
21 世纪不动产中国区总裁卢航记得,当时行业和建设部领导、几个互联网巨头都有沟通,“当时中介公司只能靠拼命开店活下去,所有人都很痛苦,” 卢航说,“大家都想建立合作机制,但是觉得有点理想化,没有人愿意做这个事。”
卢航认为,做行业平台,首先公司需要自己有资源,敢于牺牲,才能吸引别人加入。其次还得有一个大的愿景。他觉得没有人比链家更适合做这个事情,当时也跟左晖探讨过,但左晖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时机。
2016 年 2 月 23 日。链家代理的两起购房案例被上海消保委通报批评,指责链家未尽产权调查职责,导致购房者付款后资金风险。当时左晖去上海,召集区域总监们发表了三个小时的讲话,表达了自己对行业的痛恨和失望——他痛恨等级制度、痛恨骗人、痛恨经纪人不长进。
彭永东说,当时也是自己最痛苦的时候,来链家做了 6 年,还是被很多人当坏蛋,“走三步,退两步”。他觉得 “2.23 事件” 之后,左晖关心的范围明显从链家扩大到整个行业。
一年后,链家在郑州开始试点,将内部的管理系统开放给第三方使用,最终演进为贝壳。
这是他们的事业,不是左晖的事业
2014 年 4 月,春林和同事们从昆泰总部搬到了领秀新硅谷。彭永东在那里正式开始做链家网。那之后,春林很少在办公室见到左晖。
前我爱我家副总裁胡景晖曾对我们说,他觉得自从左晖 2013 年生病之后,对内部的具体管理就更放手、更授权了。左晖不再像以前那么拼,人生也更通透了。链家的投资人则说,生病可能对左晖的影响是,他会更聚焦,更知道什么事情对他最重要。
上述贝壳管理者表示,至少从 2018 年开始,彭永东就已经完全接管了贝壳(包括链家、德祐)。彭永东不仅掌管贝壳这个最大的互联网平台,也领导着链家这个最大房产经纪公司,包括它的全部门店和 14 万名经纪人。
在 2020 年接受资深媒体人、得到 app 总编辑李翔的采访时,左晖明确的说,他跟彭永东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分工,“基本上都是他,不需要分了。” 他重复了两遍,说自己核心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彭永东尽快知道这是他自己的事业。
左晖为自己的业务都定好了接班人。贝壳交给彭永东。自如由 CEO 熊林负责,左晖重复了对于贝壳的说法,“我很早就意识到一件事情,自如是熊林的事业,不是左晖的事业。” 三是愿景集团。
彭永东、熊林以及资管公司愿景集团的 CEO 仓梓剑都不是地产行业背景,都来自当年链家聘请的 IBM 咨询团队。左晖称自己挑 CEO 主要看重三点。第一个是能抽象思考。第二是要坚韧,因为商业非常残酷。三是要有格局,能超出自己所处的位置来看问题,这样大家才能背靠背地去合作,“把事交给你了,就是你的事”。
他说第一关抽象能力就会筛掉很多人,“想卖好一个房子很容易,但擅长 ‘一人一房一客’ 并不够,我们(做平台)要擅长 ‘万人万房万客’。我们做房子的生意,就需要去抽象这个城市,抽象每个人,抽象每个角色,抽象组织,抽象匹配的关系,这些可能都需要抽象能力。”
一位贝壳管理者说,彭永东和左晖越来越像,“都是绝对理性和极度感性,他们经常以一个微观的个体为切面,为一个微观的画面备受感动,然后抽离出来。” 他认为,彭永东已经具备了调动整个团队的能力,左晖去世后,团队紧张有序,团结一致。
另一位贝壳高管说,他非常敬佩彭永东,“在我看到 Stanley 的时候,我认为老左选 Stanley 做 CEO,(是因为)Stanley 也是一个非常擅长深入思考的人,能抽离出现象看内核。”
2018 年 4 月,彭永东发布公开信,宣布 “贝壳找房” 上线。试点一个月后,彭永东把链家的城市总经理全部叫到了福道大厦,给他们一天选择,继续在链家或是加入贝壳。一天之后,链家调动了近 2 万人去贝壳。
贝壳上线是左晖生病的第五年,启动显得有些着急。卢航说,21 世纪不动产接入贝壳时,“前 6 个月 ‘一塌糊涂’,但之后比我想象的最好的情况还要好。” 去年 21 世纪不动产的增速达到 70%。
随着贝壳的成熟,左晖的事业逐渐交给了接班人。而这份事业也真正从建立一家成功的公司,变为改造一个行业。
一代人的宿命
左晖去世新闻的评论区,聚集着激烈的情绪。在抨击者的叙述中,左晖不仅代表了贝壳、链家、自如,还代表了糟糕的中介行业。他不仅要为自如甲醛房负责,还要为蛋壳暴雷负责。他不仅收了过高的佣金,还推动了房价上涨。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左晖的成功和今天所遭遇的质疑,大抵都在这宿命之中。
在采访中,他经常提到 “我们这一代人”。他觉得,伴随改革开放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企业家都有一个宿命:想去创造一些东西、改变一些事情、承担一些责任。于他自己,是 “让中国人在房子相关的消费,服务和体验能得到一个基本保障”。
这代企业家也的确幸运地赶上了一个国家的持续经济开放、一个全球最大市场的成形。特别是互联网普及之后,通信、支付、网购、外卖、房产、打车……每一个大市场,都在白热竞争后诞生了覆盖全国的平台公司。
他们抓住机会,从无到有,为 14 亿人搭建起保障消费的基础设施,改善了每个人的消费体验,提升了整个经济体的运作效率和竞争力,也因此获得充分的回报。弗里德曼所倡导的自由市场,在这里有了最极致的实践。
然而,当中介门店都换上深蓝色的招牌、骑手们都套上蛋黄色的制服、司机们都装上同一个打车软件,原本分散而形象模糊的中小企业、个体经营者被收编于一个个大平台。民众在遇到问题时,有了可以指责的清晰对象——市值数千数万亿元的超级大公司,以及领导这些公司的富豪创始人。
在中国,少有比住房更尖锐的矛盾。一些房产交易中的不规范行为、甲醛超标,当中的确有贝壳或者自如的责任。但还有一些问题,比如房价上涨,很难归咎到一个企业。只是,市场背后的隐形之手、一城一策的调控手段,或是经济学家们所总结的 “刚性泡沫” 都是太抽象的概念。
左晖对受到攻击已有预期。三年前,面对链家独大的指责,他说这没什么不公平,“任何一个交易平台做大之后,都会受到更多的监督和拷问,面临更多的诉求。”
公司变大后,规模效应也阻碍了新对手的入场,变革成为上一代幸运儿才掌握的机会。技术进步和市场开放,让这一代企业家有机会达成此前难以想象的影响力,他们也被赋予此前并不由企业家们所承担的责任和诉求。
几个月前,左晖对李翔说,今天互联网大平台所遭遇的指责最终是组织合法性的问题,“你的组织除了创造 GDP、创造就业之外,到底还有什么样的价值。这是最终能完成合法性的过程。”
在世时,左晖花 20 年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提高了一个行业的效率与体验,为几十万人提供了更有尊严的工作机会。这是他的宿命。
离世后,他本人、他所创办的企业依然要承担起越来越多的诉求。
这也是他的宿命。
(文中春林为化名)
记者龚方毅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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