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亚戏剧节最好的作品,是阿那亚戏剧节本身
2021-06-24 17:19

阿那亚戏剧节最好的作品,是阿那亚戏剧节本身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雅婷,编辑:木村拓周,头图来自:北方公园NorthPark


从 2015 年“全世界最孤独的图书馆”视频上线开始,阿那亚作为“文化地标”出现在大众视野里,已经“火”了6年了。


这几年间单向空间、青山周平设计的咖啡馆、音乐演出场地 DDC 和十三邀小酒馆在阿那亚逐个引入,各种音乐、表演和电影文化活动在阿那亚几乎是不间断地进行着。再加之出国旅游受限等原因,几个小长假热点过去后,阿那亚已然完成了从网红景观打卡胜地到京津冀中产阶级精神梦乡的转身。


后者的定位是一次升级,但也具有很重的调侃意味。一方面,相较于北戴河乃至国内其他面向大众开放的海滩景区来说,阿那亚的确有更为精致、整洁和充满设计感的“旅游氛围”。


另一方面,这样氛围的出现无疑也是被商业所精心制造和计算出来的,其天然具备的优越感,总体只面向于强调消费品味的中产家庭,和强调刻奇体验的文艺青年。这两个群体虽然都具备甘愿为“商业/文化/生活方式符号”掏钱的共同点,但二者的阶层本质和需求面向实际上并非完全重合,当各自享受到的“被服务体验”不足调和矛盾时,张力就产生了。


阿那亚在大众媒体中的形象,也因此,时常游离在“世外庇护”和“中产幻觉”之间。


6月10日首届阿那亚戏剧节开幕,我们以此为契机去到了阿那亚园区,参与到这场艺术和消费并行的狂欢行为当中。除了体验到中产生活的优越感外,我们也还看到了一些标准化中产阶级生活的“瓦解”时刻,而戏剧艺术或许是其中一个主要动因。


阿那亚的可控,戏剧节的失控


到达阿那亚的园区大门,你会见到巨大的“aranya”(梵语,原意为“僻静处远离尘嚣静谧之地”)地名标识和“人生可以更美”的宣言标语。紧接着这份视觉冲击抵达你脑海的,是来自安保工作人员的经典提问:


“是业主吗?住酒店吗?”


身份筛查从你进入阿那亚之前就开始,大概率会持续到你这趟旅行的结束,提醒着你处在阿那亚的第几层。这也是阿那亚作为一个中产阶级商业生活社区饱受诟病的主要原因。


阿那亚始终强调自己是一个“封闭管理的居住社区”,而非常规旅游景区。通常,园区仅向买了房的业主、入住酒店民宿以及提前预约图书馆和礼堂等文化场所的人开放。关于未预定住宿和景点的游客如何进入,在搜索引擎和社交网站,长期能搜出大量讨论帖。


在这扇筛查消费等级的大门之内,是一系列你即便没亲临过、也在社交网络上滑到过的景象:白色礼堂、全世界最孤独的图书馆、精致又不浮夸的西方小镇、“非常不北戴河”的干净海水浴场,以及更多反复被人们关联向孤独忧愁或顿悟情绪的“出片”场景。


顺利入园的话,这些场景会帮助你把脑中关于刚刚入门时被“筛查”的微小不快一扫而空,甚至替那扇大门本身瞬时附着上一层“把控旅客数量和质量”的仪式感。


“欢迎光临中产阶级理想生活图景”,面前的园区告诉你,你也告诉自己。


访客在阿那亚礼堂前留影


天气好时,实际所见与多数拍照模版并不会有很大差别。只是粗略逛完园区后会迎来又一次关于层级的发现。在阿那亚,相较于奢侈品牌穿搭,一人一孩一边牧一业主卡的配置,才是更让人羡慕又轻易模仿不来的,极具优越的身份特征。


好在,阿那亚的特权时刻并不只针对最有优越感的那群人,它也能靠消费为多数人制造片刻欢愉。比如说相较北京平均溢价 20 元一杯的咖啡、人均溢价50元餐馆以及押金千元的自行车租赁……都能帮助我们这样的非业主消费者们,即时拥有一份“ins”风生活。


很大程度上,这也是当代社会里最常见的阶层默契:即便察觉到了自己在第几层,多数人都还是能在稳定的生活里,按个人能支付的最大代价各取所需。更多时候,同层人彼此并不知道上一层的生活,也假装看不见下一层要面对的问题。我们活在井然的秩序里,既能切实感受到的自己的“特权”,又能掂量掂量价格忍耐下要面对的问题。


从表面上看,阿那亚戏剧节期间,园区里中产生活的一面依旧得到了强力的维持和保护,维持着可控的一面。


街道建筑的变化是最体面的,莎士比亚、契诃夫和马雅可夫斯基等剧作家的头像,会在戏剧节期间出现在海滨小屋的墙面。阿那亚电影院也留了一整个墙面为阿那亚戏剧节演出剧目张贴海报,以“艺术装置”和“建筑设计”而现身的“戏剧房子”也会在戏剧节期间出现,除了供游客出片外,其本身还会具有自洽的表达,在最大程度上为“思考”提供合理性。


阿那亚戏剧节期间的海滩


不可控的一面,是阿那亚戏剧节撞上端午小长假后,园区访客的人数指数级增加了。比起其他小型文化活动,戏剧节的工作人员数量本身就会成倍增长。同时,戏剧节期间,不仅业主、酒店民宿住户和景点预约游客可以进园,提前买好戏票的观众也可凭当日戏票进园。


阿那亚的“中产”准入人数似乎就突然增多到了特权空间不够用的地步。


最高频而典型的摩擦,是“吃饭”问题。凭当日戏票和预约短信进入园区的观众一般不能在阿那亚有自助性质的食堂里用餐,但端午节小长假期间,阿那亚园区里的其他餐厅几乎都要排队。其中较火的餐厅“黄河入海”,在饭点时的排队都是几十桌起步,如果有观众要看晚上七点半开始的戏,那显然会让人起急。


而即便能进入食堂用餐,结账区域也分为访客区和业主区,访客区的排队人数众多,业主区人少,却不能在空闲时帮访客结账。业主感受到的打扰也会相对变得明显:端午节期间游客无目的的园区走访,存在随时突破个人生活边界的危险性;戏剧节期间几乎持续到凌晨的文艺活动,也让夜晚的喧嚣无可避免,确实能感受到“扰民”嫌疑。


但这样由访客大规模增长带来的繁杂,都只能被看作是管理不到位产生的混乱。它让中产阶级的壁垒显形,却尚未冲撞到其生活方式的边界。与此相比,艺术家的大规模入住和群居,才是一种更强烈的渗透和入侵。


从某种程度来看,这也是阿那亚戏剧节最有意思的地方,它把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就此铺开在一个富裕中产场景当中——“贫穷”而“边缘”的艺术家来了。


候鸟300:年轻和中产的对话


阿那亚戏剧节中的特邀剧目不乏许多像孟京辉这样重磅导演的作品,但也有“候鸟 300”这样的板块,面向国内年轻的戏剧和当代艺术创作团体。


据发起人刘畅介绍,他们面向全国征集作品,并且从一开始就说好没有资金支持,只向他们提供海滩边的帐篷作为住宿。最后被筛选的演出团队要在接受这个条件的前提下自愿前往。


按“候鸟 300”的规划,这些年轻团体主要在“沙城”和“湿地”两大区域表演。沙城离园区主街道相对更近,而湿地则是设置在了阿那亚园区的深处,要步行十五分钟左右才能抵达,在非戏剧节期间通常作为住户们慢跑和骑行的探索场地。


“候鸟 300”湿地区域的志愿者向我们介绍,主办方会为每个剧组安排一到两个志愿工作人员,配合剧组演出。但更多的支持则是有限的,例如不会提供电瓶接驳车接送演出剧组或观众进出场地;需要用大型道具的剧组,也要自己想办法解决搬运问题。


即便条件称得上艰苦,项目最终还是纠集起了近300人的青年艺术创作者们前来参与。


阿那亚戏剧节期间“候鸟300”的艺术家休息区


端午小长假的第二天,我在湿地区一个名叫大树下的演出区域,看了一个名为《一些人从不发疯》的作品。这部戏的反响不错,我所看的场次观众也几乎全部坐满,甚至也没有几个人在长达两小时的演出里退场。


这个剧组的成员几乎都来自成都,为了更好地运送道具,他们坐长途火车前往阿那亚。来之前成员对帐篷住宿已有心理准备,打算实在住不习惯就去园区外找便宜的住宿——当时查看时,阿那亚园区外便宜酒店大概70元一晚。


等到了阿那亚,他们住进了帐篷,发现要十几个人共用一个洗浴区,并且由于帐篷搭建在海边,夜晚比想象中更冷,早上则非常闷热,由于刚过去不太适应,演员感到身体不适后,他们又去看了下当时看到的园外住宿。然而同一家旅馆,端午节期间已经涨价到了700元一晚。


生活上的限制或许还好克服,更困难的是演出相关的问题。


由于演出地点离主街道偏远,《一些人从不发疯》到阿那亚的第一场演出,实际上只来了一个人。事后团队开始自发去园区内人多的地方招揽观众,他们建立观众群,感兴趣的人扫码进群后,他们就发送详细的演出地点和介绍到群里。潜在观众会在群里向这群戏剧人咨询一些服务设施问题,例如如何进园,能不能吃饭,期间能不能出园,剧组成员一一耐心解答。


戏剧节期间,《一些人从不发疯》剧组这样的状态,只算得上是“一角”。相同的情景也出现在我接触到的其他剧组,如成龙影视传媒学院带去的《同》和《si》,云南艺术学院带去的《狗镇》等。


“候鸟 300”剧组会在海边巡游时向观众介绍自己的作品


这些“候鸟 300”剧组年轻,热诚,许多都来自非北上广深的城市,戏剧节这样的舞台在本地难以寻觅。也因此,即便生活条件一般、意外状况频发、要操心的事情许多,当我们问及他们此行的印象和感受时,几乎所有主创都表达了对“候鸟300”和阿那亚戏剧节的感激之情,认为在这样难得的演出机会面前,多数问题都算不上问题。“候鸟 300”志愿者也对我们提到,“相较于那些有丰富演出经验的剧组,学生和从地方赶来的人反而排练得更认真,表演也更有信念感”。


考虑到“候鸟 300”带出的演出团体、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几乎都是25岁上下,刚出学校不久的年轻人。从尖锐的角度解释,这样年轻人们青春单纯,生命力旺盛,愿意为遥远的梦想不加代价付出,本身就具有消解中产阶级生活消费符号的能力,虽然这种消解也可能在不知觉间被塑造成符号的一部分;但从积极的一面来看,他们这样生活,他们这样创作作品,他们这样和中产生活对话,并且丝毫不落下风。


我也因此很难形容自己看到父母带着小孩坐在草坪上看两个小时年轻人创作作品的感受。客观上说。这样的场景在阿那亚其实非常常见,小朋友们都很安静,甚至会在演出结束后去帮忙一起收拾道具。说到底,也并没有谁的行为会只有想象中的居高临下和品头论足。在这样的时刻,我就会想起中产阶级身上不只是焦虑、伪善和内卷的一面。广泛意义上看,他们中多数人确实是国内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一代,是艺术、边缘毫无疑问应当积极争取对话的对象。


阿那亚戏剧节中的环境戏剧朗读单元 


像这样刻板印象被击溃的时刻,会让人想要相信,那些强调僵化、墨守成规的“秩序”,在一定机动事件的发生之下,是总会被打破的。然后,艺术好像才终于逃脱了“乌托邦”“理想主义”和“人生价值”等中产阶级生活装饰品的功能限制,真正从始料不及之处,为困在一种生活里的人,提供另一种想象生活的全新可能。


藏身于秩序之中的无序


所以我要称赞的是,阿那亚戏剧节在有意和无意之间,靠偶发混乱和多元内容策划创造出来的那个情景。这个情景让艺术作为一种对话变得有效,让逃脱固有思维成为一种可能。


海边篝火


候鸟300的共同发起人艺术家葛宇路,在记者群访会上,分享了一个自己对阿那亚戏剧节印象最深的故事。


葛宇路在戏剧节开幕当天赶到了阿那亚,准备去看6月11日凌晨3点在海滩上演的《海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他回忆自己刚到阿那亚时就听说了海边气温很低,但葛宇路此行没有把外套带来,琢磨了一下,他决定直接穿着酒店的浴袍出门。


海边剧场离酒店很远,凌晨时分也找不到随时接送的电瓶接驳车。穿着浴袍的葛宇路和朋友们在酒店附近发现一辆没有司机、但插着车钥匙的接驳车,“可能是因为喝了酒有点晕”,径直上前把车开走了。他们就这么,“偷”开着一辆原则上只有园区工作人员才能开的小车,在凌晨的阿那亚行进穿梭。


这个经历让他兴奋了许久,穿着浴袍出门找车的那一刻,他感觉身处的地方“又有点北戴河了”。原本以为擅自开走园区的车,会被阿那亚找麻烦,“但其实好像也没怎么样”。


在一个秩序井然的中产社区中,披着浴袍出门、偷开一辆园区的车,赶赴一个凌晨三点的海边演出。这种藏身于秩序之中的小小无序,以及它从结果上受到的宽容对待,似乎暗含着一些冒犯性,指向那“更高”阶层的优越以及阶级壁垒的存在本身。更让人高兴的是,类似这样有意识无意识的“冒犯”,在阿那亚戏剧节期间频繁出现,近乎一种常态。


《变形记》剧照 摄影:潘晓楠


李建军导演的《变形记》也能提供一个典型场景。他把变形记的主人公替换成了国内的快递员,快递员受到商业资本技术压迫后,异化成了一个甲虫。他为了不受家人们讨厌,而选择主动消失。快递员的家人们在他消失之后,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一起去到了阿那亚的礼堂前合影。讽刺性的礼堂合影出现时,剧场里会充满笑声,以有效又安全的方式指向现实。


还有许多例证:《狂人日记》里阶级压迫的问题也被完整呈现;演出团队老妖精能在变装秀里讲一个自己住在城堡里骑马的笑话;海边巡游团体能一行人走到阿那亚礼堂旁边,在众人的注目之中,把一个很像礼堂的木质框架一把火点燃……这些指向主流价值、阶层壁垒和消费符号的批评和讽刺,在这个堪称“文旅地产2.0”标兵的空间之中发生了,以戏剧和戏剧节的形式。这一切整合在一起,似乎完成了一场更大的艺术行为。


在日常的时刻里,阿那亚是有强烈中产阶级主体性的景观。但在戏剧艺术节的语境里,这样的景观却实际为艺术表达提供了有效对话的可能性。艺术作为生活的庇护而不是装饰,也因而得以在大范围内取得一种“合法性”。


也因此,阿那亚戏剧节在线上线下都被秩序紧密管控住的今天,多少有点像一个奇迹。


更多微观的奇迹,则存在于那些无言和私人的时刻。孟京辉导演的《伤心咖啡馆之歌》在戏剧节期间上演,这出戏在最后把灯光和音乐都留给了海浪,海鸥的鸣叫在戏剧散场之后的天空中盘旋。也就是在那样的夜晚里,海浪、海岸、海滩,不属于阿那亚也不属于中产阶级,甚至不属于人类,海浪就是海浪自己,我也因此能逃离以自我为中心构筑起来的,“理想”生活幻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雅婷,编辑:木村拓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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