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环行星球(ID:huanxingxingqiu),作者:Yinanaa,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作为福利制度的一部分,北欧国家的公费医疗闻名全球。在丹麦,就诊和检查均是免费,药物费用按照累进制减免。而支撑这一福利的是,普通人交税的比例达到收入的一半以上。笔者获得的丹麦政府奖学金,每月也要交36%的税。
我曾问丹麦人,对如此高昂的税率有何看法。他们的回答是:他们相信,他们今天交税帮助其他生病的人,当自己某天不幸生病时,也能获得帮助。
这个体系既有漫长的等待又有高效的细节,既有温暖的服务又有冰冷的拒绝,既有充足的信任又有偶尔的疑惑,误诊、延误诊治也时有发生。而将这些悖论融合为一的,是全民健身的社会风气,尽量给人少添麻烦的社会自觉,总是选择信任的社会文化。
作为一个慢病患者,笔者本人在北欧的求医中经历过数次惊讶和愕然,也曾因一些温情时刻而感动,最终无奈地学会了耐心等待,少说话和知天达命(或曰,接受现实)。
丹麦官网显示人们要缴纳的税高达他们收入的一半。对新车缴纳高达 150% 的税,但他们很乐意纳税,因为可以获得相应的回报。图:denmark.dk
2017年刚到丹麦时,我跟GP(全科医生)曾经因为一个难以命名的差异发生摩擦。我向她讲述我已患病三年,前因后果,如何服药,减药过程,等等。当时我是同时吃甲巯咪唑和优甲乐。有医生会选择让病人只吃甲巯咪唑一种方便调药量,也有医生担心指标突升突降带来眼部症状而让同时吃这两种药,但无论在家乡还是北京的医院,无论医生本人倾向哪种吃法,医生都一听就懂这些吃法和背后的考量。
但在丹麦,GP听完后就问我,我不懂,你为什么同时吃两种药效相反的药?你这样吃是没用的。我试图和她解释这是一种在中国很普遍的吃法,医生的考虑是尽量缓和地调药避免眼部症状,避免药物性甲减,等等。她依然不解,生气地说如果你这样我不能医治你。
在离开后,当时的男朋友说,你刚才非常不尊重医生!你怎么可以质疑她!我说,我只是在向她解释,中国的做法和丹麦不一样不代表中国医生的做法就是错的啊;不代表我就没有道理啊。他说,但是在丹麦没有人会质疑医生,所以你跟她争论在她看来就是不尊重她。最后的解决方案是,我换了一个GP(因为不好意思再见她,因为总觉得在这个医患关系良好的氛围中我像个医闹),并改成只吃甲巯咪唑。
我无法总结导致这次摩擦的差异究竟是什么。文化的?社会习惯的?这里是不是隐藏着一种傲慢?一种日积月累出的傲慢?或者只是观念差异?这只是北欧给我的第一个文化冲击(cultural shock)。随后,公费医疗体系的种种不断冲击着我——
由于各种工作的薪资水平都很高,医生又相对辛苦,愿意学医的人并不多。医学生以一部分有情怀的人和一部分移民组成(收入很高的整容医师除外)。护士更是需要从东欧国家招募。医生每天见的患者数量很少,经验相对有限。
一个例子是,我的GP在给我做心电图时,试了好几次都没打出单子。他叫来护士,才发现没有按某个键。而他读心电图的方法,是用一把尺子量每个图形的长度,然后一一对比(作为对比,国内医院心电图仪器基本会自动报告心律不齐等问题)。
但本地人没有“百度查病”的习惯,他们无条件相信医生。在这里,化验单和检查报告都以电子版发送给医生,若非主动查询或索要,患者甚至不会看到,自然也不会拿出手机查询每项指标的意义(而我在国内经常这么做……)有位朋友在听说我有甲状腺问题后,告诉我她也有,而当我问是什么问题时,她却茫然不知;只告诉我医生开了药她就吃。
北欧国家因为医疗资源有限,且是公费医疗,收治都有严格的转诊制度,而GP就是这个制度的第一个守门人。除急诊外,各种问题都是由GP先诊断,根据严重程度选择是否转诊到专科医生或医院。例如,在感冒发烧时,GP给的建议都是:喝柠檬汁、吃止痛片、发烧超过一周不退,再去找他。
而本地人如觉是小病,也都自觉不去就诊,将医疗资源留给更需要的人。必理通(对乙酰氨基酚片)是最流行的药物,在超市、便利店、药房都能买到。本地人感冒、发烧、头痛都会来一颗。但我没有吃镇痛药的习惯,最后都是睡觉、喝水和等待自愈。
丹麦的医疗体系对慢病患者来说非常方便。由于全国医院的信息连为一体,早早实现了无纸化。患者只需定期抽血,等待医生电话告知药量。药吃完了,无须预约,打电话给GP的秘书就能开药。确实省却了不断预约、去见GP和医院的麻烦。
但如果需要进一步检查,比如做彩超等,等待时间则相当漫长。比如一次,我感冒后心脏持续不适,担心是心肌炎。而GP的建议仍是柠檬汁+止痛片。在听了心脏后拒绝给我任何检查。而我向专科医生预约的心脏彩超又足足在一个多月之后。无奈之下,我只得飞回国检查。
如果GP不能处理,转诊到医院,等待期依然看运气。我本人在转诊后等了两个月见到了内分泌科医生。看另一个科时,则经历过打了十几个医生的电话,终于预约到3个月之后的情况。而我体操课的同学在第一节课(9月初)摔到腿后,期中聚餐(11月底)还拄着拐杖,一蹦一蹦。
她告诉我,她的GP认为没有骨折,无须立刻手术,已转诊,排队中,还在等医院安排门诊时间。我看着她的拐杖,不由一脸黑线。而她却习以为常,表示确实给生活带来很大不便,但也只能耐心等待。
由于大家都默默在家等待,医院里不会出现排队拥挤的情况。我熟悉的大医院里火急火燎的气氛(如有人插队交费时的对骂,如候诊室里人挤人的情况),在这里为一种温情脉脉的气氛所取代。患者初次见到医生时,医生会主动握手问好。但诚实地说,这个握手反而每次都让社恐的我感到紧张……
在北京医院就诊过的人大概都曾为护士抽血的速度震惊。叫号屏上的数字飞速更新,人们按着抽血点匆匆离开。而在这里,不仅不紧不慢,护士还会聊天来缓解紧张。一次,一个护士姐姐用丹麦语问我你说丹麦语吗,我说不。她就换英文问,那你说什么?英语?德语?意大利语?分别用这几种语言秀了一发。
有时,我忍不住设想,如果我们省略了这些寒暄、握手和聊天,是不是会有更多人得到及时救治?但如果本地人能够接受这样的节奏,我的这种设想,是不是又落入了以己度人的陷阱?
还有一些其他周到的细节。如作为外国人,医院会配免费的母语翻译。我离开丹麦后,房东甚至还收到医院护士电话提醒我要按时复查。但温情的另一面是严格的秩序。当医生休假时,你永远不可能联系到医生。当你迟到十五分钟后,除了再次预约,就无法见到医生。
工作是工作,私人生活是私人生活。即使你再急,也无能为力。这让我意识到,在国内医院常见的通融和加号,以及对患者各种大小问题(有时甚至纯属焦虑发作的问题)不厌其烦的解答,是多大的善意。
又如,在国内,只要病情属实,诊断证明等材料可以轻松获得。而在丹麦,这些事务尽管微小,却有其严格划分。我曾因为签证申请要提供健康证明咨询我的GP如何开具。她告诉我,由于这个问题并不属于疾病范畴,我需要另外预约一次自费咨询,她的收费是8000克朗每小时。又如,提供给学校的病假条盖章一次收费300克朗,学生优惠价200克朗。
因为插队或催促在理论和实际上都不可行,而几乎每个人都温和、耐心地等待也使焦虑显得不文明,所以像我这样的焦虑症也被慢慢磨平了性子。留学生内由于急病回国求医的例子也有不少。而丹麦本地人则是坚持锻炼,尽量不去医院。
我也听过不少因等待转诊的时间过长,以致病情恶化甚至去世的例子。比如我房东的姐姐患了肿瘤,最初误诊为良性,没有及时治疗,结果突然恶化去世(要知道乳腺肿瘤在发达国家的发现和治愈率是非常高的)。但他没有任何抱怨,而是认为这就是天意。
我认识的一位爷爷,年纪大了有肺病,为了提高生活质量,长期主动要求使用近似毒品的药物(他并不是临终病人)。他确实实现了有精神头地和家人生活。后来情况不好后,更是主动放弃治疗离去。我听到这些时非常感慨——他作为老年人,住的是国家提供的免费房,房间接受了改造(能直接推上救护车的病床和基本监测护理设备),有护士每天看望,每到秋冬季会住院护理,家人并没有赡养负担——但他仍然选择要更好的生活质量,并在不能实现时洒脱离去。
这可能是他作为基督徒的生命观。在路德教为主流的丹麦,这样的观念不在少数。又或者,生活在从摇篮到坟墓都有福利体系买单的环境里,他们对死亡也不那么恐惧了?
作为外来人,很难对这样的医疗体系做出客观评论。“免费”二字的美好表象背后,是漫长等待的焦灼,是病情迁移加重的风险,也是作为社会一份子对他人的自发奉献,因为一个人交的税也许用不到自己身上。
如果一定要总结,只能说,也许每个社会都有其长期发展中形成的一套自洽的惯性,而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受益于这种惯性,也受困于这种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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