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会消失吗?
2021-09-15 20:48

赶集会消失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乡村笔记BTC(ID:xiangcunbiji),摘自乡村笔记写书计划,作者:保保,修改:舒莹,编辑:老阿姨,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你以前跟家里人一起去赶过集吗?为什么在淘宝和超市深入基层的今天,集市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丰富多元?为什么城市里有越来越多的社区、购物广场开始兴起市集?


一、什么是“赶集”?


2017年冬天,我在湘西双龙镇第一次体验了赶集。当时刚入冬,气温已经迅速跌到零下四五度,呵气成冰。


当地多高山峻谷,一条几乎只有单行道宽、部分路段没有护栏的水泥路是联通外界的唯一方式。不同村子分布在不同的山头上,平时能买到东西的地方只有村内的小卖部,它售卖“小白兔”奶糖、“康师博”红烧牛肉面和各式山寨零食。


清晨六点起床,我坐上昨晚借宿家中的村民石大哥的三菱小货车,出发去乡里赶集。石大哥说,我来的时间正好,最近的集市设在排料乡,离村子也就半个多小时车程。有趣的是,他之所以开三菱小货车,单纯是因为山路崎岖,隔段时间路面就会下沉开裂,普通轿车在山上跑很容易开到沟里去。


对那些没有车辆的老人来说,赶集就是一次微缩版的“长征”。特别是在冬天时候,从村里出来要先爬几座雪山,过几片草地,走到国道边上,这段路程花费的时间通常是三四个小时,所以老人们在天不亮时就要上路。


抵达乡里时,前面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背着竹篓的村民、运牛羊的卡车、举着小风车奔跑的孩童、炸食物的商贩,让整条街都充塞着熙攘人声、香气和奶茶的色彩。


集市是一种小型的交易市场,就像一个放大版校园跳蚤市场,购买者挑选自己需要的货物,商贩自由出售商品,大多数时候买卖双方都会讨价还价一阵子才达成交易。


集市会在固定范围内流动,按照农历日期今天是这个村子摆集,过两天又是隔壁村摆集,每周或月在镇上有时间较长的大集。摆摊的是周边村镇的商贩,出售的商品多种多样,从棉花糖、卡通气球、炸香肠到日用衣物、锅碗瓢盆,多是居民生活亟需的物件。


在热闹的烟火气背后,是乡村在物资和对外联系上的匮乏。在城市的物流贸易体系往往只流动到县镇一级,如此一来,城市的商品进不去,乡村的产品也出不来,人们更多是在本地范围内自产自销,很少引进外面的产品。


除了商品交易的功能外,集市还为人们提供了信息交流和人际往来的空间。


经济史学家全汉生研究了从中国宋代的东京相国寺“万姓交易”、明代的“城隍朝市”、清代的朝市到现代河北的“安国朝市”的中国市镇演变,费孝通则以江南地区的集镇为研究对象,认为乡村集市的一项重要功能是联系社会关系。


按照施坚雅的话说,乡村集市是最低一层的基层市场,它构成了农村熟人社会的边界。村民在赶集这件事上往往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但并不是买一整天的东西。


比如石大哥在采购完物品后,通常会在面馆或某个摊位的小板凳上聊天消磨时间,向店主打听些市场行情。更年轻些的男女则会选择骑摩托车、在奶茶店聊天和打游戏。


施坚雅在《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中对集市与熟人社会的关系做出了准确描述:“他在茶馆内与远处村庄的小农朋友社交往来……上集市的人很少不在一两个茶馆内消磨至少一个钟头。”


湘西深山中的集市是中国乡村集市的一个缩影,它代表的是乡村较为封闭、交通和贸易不甚发达、人们在满足基本生活所需后难有更多生活质量提升的发展情况。


但是到2021年,淘宝电商、物流交通日益深入各地乡村,3.09亿的乡村网民、55.9%的互联网普及率让连锁超市和商场也开到了乡镇乃至村一级。


于是越来越多研究者开始关注乡村集市的变化。普遍的观点是“乡村集市正在慢慢由熟人集市演变成为陌生人集市”。村庄人口流失和网购给集市带来了冲击,在过去的几十年,集市从贸易、文化、娱乐等多功能的场所,演变成为了单一功能的贸易场所。


但在我们的观察中,集市的变化与研究者所描述的正好相反。待在村子里会参与赶集的多是老人与孩童,他们有更多闲暇时间在赶集上聊天或是玩耍。同时,网购固然让集市上部分商品消失,但网购与集市满足的是村民不同方面的社交需求,集市有存在的现实性。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乡村集市不会消失,反而会包含更多元的功能、更加与时俱进。不是人群聚集带来了集市,而是因为有了集市,才会吸引人群聚集。


二、乡村集市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2021年,孙阳在老家待了半年多。她赶在教培机构裁员、倒闭之前,就自己从教育行业跳槽了,拖着一个行李箱就从杭州回到了山西运城,位于稷山县清河镇的老家村子。此时的孙阳,真正工作的时间还不满两年,而且只做过英语教培机构老师这一份工作。之所以回家,她的理由是:


“因为和我一起租房的朋友选择回家考公了,我一个人在杭州,觉得没啥理由继续了。那时又是疫情,又是台风,我每天给学生上完课回到房子里倒头就睡,会突然嚎啕大哭。”


相比工作机会,孙阳更看重的是人情关系。在辞职后的空窗期,她回了老家的村子。老家是一个让她能感觉到舒适的地方,没有工作也没有作业的时候,她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去赶集。


“瓜子、核桃、锅巴、煎包、烧烤、炸鸡柳,集市上有好多好吃的,你可以从天亮吃到天黑。”孙阳抱着一袋炒瓜子带我参观村口的集市,“单是一个炒瓜子,在集市上就有好多种,南瓜子、西瓜子、葵瓜子,炒出来的香味五花八门。”


集市对于乡镇来说,满足的是村民的在基本生存需求外的日常生活需求。在村庄脱贫之后,村民有了更高的收入和提高生活水平的诉求,于是集市上的摊贩们也变着花样地推出更多好吃好玩的。


在镇子上,集市不知何时多出了充气城堡、旋转木马等游乐设备。在赶集的那天,文化广场上一座座五彩缤纷的滑梯、蹦床、城堡在充气鼓风机的风力下迅速膨胀,小孩子一旦进去,不玩到天黑绝不肯回家。


不过镇上的集市对孙阳的吸引力并不大,用她的话来说,镇上“吃喝玩乐都差不多,环境也比不上县里,更像是一个城中村”。更多时候,孙阳都在走村串户,把每个村庄的集市都逛一遍。


特别是在过年的时候,集市尤为热闹。新年不能少的一种集市形式便是庙会,在正月的某天,孙阳所在的村子家家户户会集资请梆子戏剧团来搭台表演,这时候周边的小贩们都会闻风而动,在戏台周边摆上各种美食杂货摊位。


从腊月开始,赶集的人会比平时多上一倍甚至两倍。许多摊位都会卖春联和红包。现在的村庄房屋经过改造后,双开门变成了单开的防盗门。而在孙阳小时候,过年赶集时必买的是年画,在老房子大门两边各贴上红红绿绿的秦琼和尉迟恭。


在孙阳看来,人们在超市商场里买的是纸巾、油盐酱醋、饮料等日用品和给小孩子的玩具,在网购时买的则是自己喜欢的服饰和电子产品。但要是买过年穿的衣服、吃的食物,还是得去集市上买,因为“那样才有年味儿”。


这种年味儿的一方面是因为许多生鲜食品不易储存,得到过年前现买;另一方面,年味儿实际上代表着老家的熟人社会关系。


城市的超市商场是一个充满陌生人的场所,人们彼此间是绝对的顾客与收银员的交易关系,不会有多余的闲谈。但乡村集市是一个熟人集市,摊主和顾客都是本地人,甚至就是邻居,双方在集市中间中的关系超过了普通的交易关系,也有可能发生身份角色的互换。


一天下来,孙阳带着我跟集市上不同人唠嗑,她说如果过年时来赶集,走两步路,就会遇到亲戚。当地很讲究称谓,看到熟人要打招呼,如果是亲戚,那就更要叫对称谓以显示尊重和亲切。


“我一般会跟表弟表妹一起去赶集,因为他们几乎认得大街上所有人,会告诉我前面哪个是我的亲戚,应该叫什么。”孙阳对自己表弟表妹的“社会”倍感钦佩,她自己不擅长记忆各种人名和称谓,如果自己上街,为了避免见面叫不出称谓的尴尬都会避着人走。


赶集时,顾客之间是熟人,顾客和摊贩之间也是。


傍晚时分,孙阳带我去一个摊位上吃炸鸡柳。摊主阿姨是一位中年妇女,戴着粗布手套,用夹钳将两串鸡柳从浸在滚烫热油里的网筐中夹出来。她除了在集市上做生意,还会到附近学校门口摆摊,可以说她做的炸鸡柳贯穿了孙阳的整个童年。


孙阳过年时才会回来,但阿姨见到她总会一边唠着“怎么这时候有空回来”,一边往平底煎锅上又加了一串年糕。小学六年和后来定期的赶集,让她清楚地记得孙阳在炸物上的喜好。


如果你经年浸润在这片周期性流动的集市中,哪怕只是给你一个背影,你也不会叫错对方的名字,记错对方喜欢加辣椒还是葱花。


集市上的顾客和摊贩的身份角色有时还会发生有趣的转换。


孙阳说,小时候是外公带着她赶集去买菜买肉,现在是外公到集市上自己摆摊卖肉。她的外公以前自己在地方经营着一家餐馆,如今退休了,闲来无事,便也去集市上摆摊,售卖牛羊肉。


周期性的集市体验已经成为了许多村民日常生活的部分,乃至坚持数十年之久的习惯,有时即便没什么想买的,也会想去集市上凑凑热闹。三五个人找个台阶或板凳坐下,有时下下象棋,有时听收音机,有时只是坐在那里唠嗑。


三、为什么爱热闹,就要去集市?


集市不只是一处消费空间,在一个村庄或社区的集市里,你可以看见中国社会底层的一种性格:爱热闹。不是爱管闲事、说闲话的热闹,而是喜欢人群聚集、喧闹、红火的热闹。


乡村集市是依照农民的时间标准来进行的,农事节律决定了集市的时间周期,过去许多地方的村子会以十二支(十二生肖)来制定集市周期。农忙与农闲、年前与年后,这是划分乡村集市淡旺季的两个重要界限。


在孙阳老家,每年一到收小麦的时候,赶集的人和集市摊位就会大量减少;而到了农闲的冬季,集市立刻变得红火起来,平时不常赶集的村民也都会来凑热闹,腊月前后更是盛况空前。


中国社会爱热闹的性格,正是从这种时令的规律中来的。作为农业民族,古代的中国人生活节奏相当慢,虽然一直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忙碌,但干完农活儿的晚上却有很多空闲,而且到冬季还有农闲。


打发时间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聊天,在田间地头任何一处地方都可以,不过这些地方毕竟还是简陋了些,不避风雨,也没有与聊天搭配的瓜子果干可以解乏。


于是,集市便成为人们消遣的绝佳去处。最早的集市确实是出于贸易功能而开设,但随着时间推进,陆续有茶馆酒楼、勾栏戏院这些场所出现,说书、戏曲、评弹、杂技勃兴,它们的共同特征是不仅包含了商业贸易,更提供了丰富的娱乐活动以使人群汇聚。


为什么爱热闹?因为长期的农业耕作生活是沉寂的,乡村建筑色彩是单调的,目之所及尽是土地和农具,所以集市的热闹便具有了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除夕夜,城市因为禁放鞭炮而显得安安静静,总会让人觉得鞭炮炸成一片的老家乡村更有年味儿;结婚要放鞭炮,店铺开张要放鞭炮,逝者出殡的时候也要吹吹打打,一路上不时地放二踢脚。热闹的性格深入中国社会每个人的文化基因之中。


乡村爱热闹,赶集是最好的体现,城市也是如此。


不管是任何一座城市,你都很难在早晨的超市或菜市场看到购物的年轻人,只有附近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会起个大早出来买菜散步。


可到了晚间,每一处商店、广场都灯火通明,休息的店铺开张,无聊的店员招揽着客人,还有商贩们推着小车在美食街或广场边缘汇聚,盛况甚至会持续到十二点后。


图/苏州本色东西桥市集


城市里也是有集市的,但这个集市不是菜市场,而是在社区周边或广场定期开设的城市市集。在上海宝山区陆翔路,大型购物广场与社区紧邻,每到双休日或五一、十一、万圣节这样的节假日时,街道上便会专门辟出空间,售卖臭豆腐、烤鱿鱼、炒瓜子、羊肉串等小吃的美食。


事实上,陆翔路社区有非常完备的生鲜超市、各种地方菜的餐馆、大大小小的便利店,还有一座大型商业综合体,居民在理论上没有其他的购物需求。但市集一直在定期举办,甚至推动购物广场在附近专门建设了一条美食街,粉色、黄色的积木形建筑内入驻了葱油饼、炸鸡、烤串等小店。


我们可以看到,即便城市有完备的店铺和物流,人们依然会被集市或市集所吸引。最根本的原因,正是大家向往热闹的氛围。


在学校上课,我们被要求保持安静,认真听讲;在公司上班,我们接个电话都要到办公室外;在地铁里,刷手机看视频公放声音往往会引来其他人的侧目。城市的马路很喧闹,但人群很安静。所以在空闲时间,我们总是在寻找能“和大家一起”参与的事情。


即便由乡入城,社会的底层文化性格依旧存在,并且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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