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化时代,我们的一生越来越短
2021-09-17 22:41

碎片化时代,我们的一生越来越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角落的夜晚,嘉宾:陈丹青、李厚辰、梁文道,编辑:林蓝,监制:猫爷,原文标题:《一切皆碎片的日子,人很快就过完一生》,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你最长能集中注意力多久?集中注意力比以前容易了,还是更难了?


在碎片化时代,高度集中是一种需要习得的状态,随着内容选择越来越多,它也越来越难了。“N倍速”、“X分钟看完XXX”已经改变了一代人吸收信息的习惯,一种新人类正在诞生,一种旧经验正在褪色。


在看理想出品的节目《角落的夜晚》中,梁文道、陈丹青、李厚辰坐下聊了聊现代人的注意力危机。


交谈中,陈丹青反复说到自己是个古人,他不那么在意碎片化阅读、碎片化知识的盛行,他在意的,是人的注意力越来越少,人的一生也变得越来越短。


1. 碎片化时代的效率,真的有用吗?


梁文道厚辰,听说你在教高中生,你有注意到他们的阅读习惯和以前的人有什么分别吗?


李厚辰:他们的阅读体量的确缩小了,因为现在的知识总量很大,又特别强调人要跨学科全面发展,所以在求知的最初阶段,他们会觉得把全部时间投到一本大部头上,机会成本太高了,万一看完觉得不好看呢?


现在我接触的高中生,真的很难阅读,都不用说书了,十来页的文本都觉得比较困难。他们现在很依赖网上那些把一本书浓缩讲解的内容。


梁文道:干货。


李厚辰:但另一方面,我也理解他们,如果每个老师都布置十页书,还是不少的,而且高中生还要顾各种考试。


我觉得现在很多成年人也有同样的问题,他们工作很忙,网络又告诉他们你要学养生,要学金融理财,还要学心理学、人生哲学...在这种情况之下,人真的很难用完整的时间阅读。


梁文道:别说读书,像丹青兄很喜欢看的美剧,现在很多人都会看那些“8分钟讲完《权力的游戏》”的短视频。


前一阵子不是有《指环王》的重映嘛,本来很多人期待,但看了之后反而有不少批评,因为都觉得太长了。可是,我当年看的时候完全不这么觉得,我还觉得有点短了呢,因为小说更长。所以丹青兄,你会看那类浓缩短片吗?


《鬼魅浮生》


陈丹青:不会,但我已经完全手机化了。我除了看书这个老习惯没变,几乎不看杂志了,报纸也不看了,每天手机看不完。


梁文道:那么看这些手机的讯息,你感觉跟以前读报、读杂志、读书有分别吗?因为现在大家都在讨论知识碎片化。


陈丹青:有分别。


梁文道:其中一个被认为是碎片化的罪魁祸首,就是移动互联网。互联网已经够碎了,移动之后更糟。


陈丹青:我已经这样了,我甚至开始看Kindle。


梁文道:那也是书籍嘛。


陈丹青:它跟书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可能比较幸运,因为我是从老一代过来的,我的身体上还完整保留着看书的习惯,现在多了手机这种东西,其实并不冲突。而且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完整的知识,我从来都是碎片化的。


梁文道:所以你遇到这个碎片化时代,没有产生太大冲击?


李厚辰:如鱼得水。


陈丹青:倒也不是。有时候我刷手机上的各种信息,我都会点进去,但差不多半分钟就出来了。能全部看完的很少,我知道这是不可逆的。


李厚辰:对,我也认为这是不可逆的。我觉得这可能是在信息爆炸之下,人们不得不采用的一种生存状态。


今天有太多信息和观点推送到人们面前,并且每样看起来都很重要,所以导致很多人不得不进行碎片化阅读。因为如果选择别的接收方式,成本会比以前高。


梁文道:我明白,这也叫效率嘛,但是效率这个问题蛮有意思。这里我想丢个书袋。


经济学家兼哲学家阿马蒂亚·森有个很有名的讲法,就是效率这个东西是个工具。比如说喝水这件事,怎么喝水效率最高?效率不是个目的,效率是为了喝水。


同样,当我们在讲各种效率,我们要讨论的是,它是什么效率,这个效率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比如说我读《尤利西斯》这样一本厚书,现在有更快的方法去读它,就是听别人的评书节目,这样我就能在短时间内知道这本书讲了什么。但假如说今天我的目的不只是“知道”,而是跟着文本去走一段旅程,感受其中的情绪,要紧张,要开心,要刺激,那么这种方法就毫无效率可言。


李厚辰:那当然。但另一方面,其实我觉得这个方式也不坏。我最近读书有个感觉,比如读到20世纪初的人写的书时,我发现他们在知识的广博上确实稍逊一筹。当然,他们对自己钻研的领域很熟悉,但当他们谈到一些非他们研究的领域,其实知道的会浅一点。


今天一个人要做到稍微“博”一点,还挺容易的。比如说在我看来,维基百科也是碎片信息,但它普及了很多基础知识。


梁文道:是,没错。


李厚辰:每一个门类就短短的一篇,但正是因为有它的存在,很多人有机会做到广博一点,我认为这是有好处的。


梁文道:我刚才举那个例子是想说明,今天我们知道的更多,但是我们忘记了有些吸收内容的行为,比如说看电影,听音乐,看书,看艺术作品,它本身还有些别的价值,那些价值在万物皆可浓缩的今天被淹没掉了。


我不是否定你说的那种价值,我也觉得这种“鸡精”挺好的,我也常干,但问题是我们今天把“鸡精”的价值变得独大,那种亲自感受的价值开始消失。


《爱在日落黄昏时》


李厚辰:今天做到广博比以前便利了很多,但信息茧房、回音壁效应还是导致许多人接收的碎片化信息,其实是同一片。就是本来有一大桌不同的碎片化信息,但吃了五年还在吃同一块碎片。


2. 陌生的经验


梁文道:你讲的维基百科让我想起以前,有些人会把《百科全书》或者字典从头到尾看一遍,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这么干,丹青兄是不是也这么做过?


陈丹青:我妈妈比较喜欢看字典,木心喜欢看字典。但我想说的还是本雅明的观点,就是小说出现以后,讲故事的传统消失了,其实就是经验交流的方式变了。


我跟王安忆谈过这个问题,因为他很感叹现在的人不读小说了,我说你要知道,小说这种媒介刚兴起的时候,大家就说人们不讲故事了。所以我相信,每当一种新技术出现,人类的一种感受方式或交流方式就一定会消失。


梁文道:有一种经验就没有了。


《小妇人》


陈丹青:所以看书的经验还有多久会彻底消失,我现在说不出来,但它的确正在迅速褪色。然后这部分看书的感受就会被埋葬。


梁文道:有一些古典的文书,今天看起来会觉得冗赘。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它保有上一代经验传递的痕迹。


陈丹青:它来自慢时代。


梁文道:就说佛经吧,早期和近代的佛经可能相差了上千年,早期的佛经有个特色,就是很啰嗦,每一段的开头都在重复几句话,比如什么王问释迦摩尼,世尊,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读多了你会觉得怎么能这么写呢?理由很简单,因为那根本不是书,它原来是口述,是将口述集合成文本,再成书。所以我们用今天的阅读方法,去读一个口述时代的残留物,经验是完全不一样的。


陈丹青:我们无法回到15世纪,印刷术刚出现的时候,它给人们带来的冲击一定和今天电子阅读带给人们的冲击一样大。


李厚辰:我还观察到一个现象,我身边与我年纪相仿的一些人,会琢磨今年的必读书是什么,除此之外的知识摄入全靠碎片。比如上一本让他们觉得必须以读书的方式吸收的是达里奥的《原则》。


但我认为这个也会慢慢消失,尤其是今天写书也不像过去一样字字珠玑。所以这种东西就更没有必要非要以读书的方式去吸收和完成,它可以被二次产生。


梁文道:我们刚才讨论的“碎片化”好像都在预言书的时代迟早要消失,还有一个现象,你们注意到现在很流行知识焦虑吗?


知识焦虑分两种,一种就是怕自己知道的不够多,就会像你们刚才讲的那种情况,希望用更多更碎片、更短的时间,更有效率地得到更多知识。


第二种,就是我得到这些知识之后,我发现我很容易忘记,因为我没有一个足够大的篮子去装它们。这种是没有系统去支撑新知识的知识焦虑。


陈丹青:这也是我想说的,就是你脑子里的这个U盘有多大?因为电脑是有个量的,人脑到底能够储存多少,然后有效地用它?


拿我现在的情况来说,我忘记的速度比读的速度快几倍。当然也是因为我老了,记忆力衰退了。


李厚辰:现在的知识量太大了,人们恨不得找一个工具、一个方法解决所有问题,就像他想要把瑞士军刀,可以解决一切。这个以一治百的冲动比较难根除。


3. 缩短的时间感


陈丹青:文道你还是太年轻,你是70后,对于我们今天在谈论的这个群体来说还是太老了。你的人格还是往前靠的,跟我这些50后没太大区别,是看书长大的,实际上也是个古人。


今天谈碎片化时代,我最在乎的其实是,他们说将来人类高度集中的状态维持不了8秒钟以上。


梁文道:你说的这个的确是个大问题。


有一些学者调查人的大脑,发现我们上网的时候大脑很活跃,但那个活跃很广阔。大脑的好几个部位,包括决策所需要用到的区域,看起来都很活跃。但当我们在专心读书的时候,我们的大脑仅在几个比较小的范围内活跃。


因此我们很容易认为,上网的人脑更有活力。但这忽略了一点,就是由于上网时脑子活动的区域更广,你的切换成本也变高了,你需要同时顾及很多东西,不停地做判断,我是要看这个还是看那个。


陈丹青:我觉得电视时代已经是这样了,因为有转台这个动作。


梁文道:在读书的时候,大脑的活动范围相对少,但非常集中在某几个地方,所以他们认为这种时候会出现你刚才讲的“高度集中”。


集中的注意力能带来一种深度的体验。有人会得到深度的休息,有人会得到深度的思考,那种深度可能是今天比较匮乏的。丹青兄,你很在意这件事吗?


陈丹青:我不是很在意,我觉得我是个古人,很难用自己的经验去想象今天的80、90后。他们也很难用他们的经验来想象我,中间被阻断了。


他们很难明白你怎么可以读个四部头小说读得如此津津有味,可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这就不是个事儿。


《鬼魅浮生》


梁文道:这有点像我之前带家族里的小孩禅修。我就让他们盯着一个杯子看一分钟,什么也别做,他们连这最入门的练习都很难办到。


李厚辰:多大岁数的小孩?


梁文道:小学生,但是在我看来,这已经是最低要求了。


李厚辰:我觉得某种程度上,这反过来解释了,为什么大家那么渴望程序化的技术。


因为程序化的技术,相当于在你旁边搭了个脚手架,你就按照这个按部就班,即便中间注意力涣散了,失焦了也没关系,你总能回到上一步再来。


现在的人无法长时间专注当然不是个好事,但也许,只是也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脚手架,帮助他们慢慢地能够读书。


陈丹青:我还是认为这是不可逆的。每个新技术带来的变化,最后都会变成所有人的生理现象。


我偷偷想了一个问题很久了,但不是关于什么碎片化知识,而是我觉得进入现代以后,一个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每个人的命会显得非常短,他很快就过完了一生。


梁文道:命显得很短,是什么意思?


陈丹青:就是当你回忆你的一生,一会儿就没了,可对于一个古人来说,我相信不是这样的。


梁文道:他的时间感比较悠长。


陈丹青:讲到底,碎片化时代让我们的时间感改变了。


*本文经编辑,原内容请观看视频。配图来自:《鬼魅浮生》《正常人》《爱在日落黄昏时》《小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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