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ID：eeoobserver），作者：刘群艺（北京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题图来自Unsplash
当翻开这本浅绿色封面的书时，我是有很多期许的。《利益相关者》，作者克劳斯·施瓦布，英文原版在2021年1月面世，中译本由中信出版集团在2021年6月推出。
即使不是经济学专业的人士，也应该听说过“世界经济论坛”（WEF）。这个起源于瑞士达沃斯小镇的民间论坛每年集聚各国政要和企业人士，共商全球政经问题。如果你或多或少修过经济学课程，那就很有可能听说过“利益相关者模式”，这是与“股东至上模式”相对立的企业治理结构，一般以德、日企业为代表。以上两者的聚焦点就落在这本书的主创者——克劳斯·施瓦布身上。
施瓦布在1971年发起成立了WEF的前身——欧洲管理论坛，至今仍以执行主席的身份活跃在这个备受瞩目的论坛中。也是1971年，他在《现代机械工程行业中的企业管理》一书中首次提出“利益相关者模式”。可惜的是，可能因为原书是德语著作，这本书并没有在学术界获得太多关注。但是，这位兼具工程学、管理学与政治学背景的活动家借助WEF这个有效的平台，积极倡导这个理念，将之贯穿于《达沃斯宣言》中，并在2020年WEF中将这个观点从企业管理层面提升为国家治理结构。毫不夸张的说，WEF的理论支柱之一就是“利益相关者”。
什么是利益相关者模式？为什么要提倡这个模式？
打开书的目录，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部从二战至今的欧洲经济史。作者以亲历者的视角，加以经济学的典型模型和管理学的案例分析，来为读者讲述他倾毕生精力来构建的方案，因为他坚信，这是解决经济不平等、环境危机与全球卫生灾难的最有效途径，就如同英文原版的副标题所言：一个为进步、人类和地球服务的全球经济。
作者出生于德国西南部小镇拉芬斯堡，这个小城市所属的士瓦本是德国传统的高收入地区之一，中心城市是斯图加特，小城镇本身也有多家富有德国特色的隐形冠军企业。刚刚成年的施瓦布就在自家房顶上看到不远处腓特烈港所遭受的空袭，也感受到了二战难民对家乡的冲击。二战后，施瓦布的父亲在自家企业中采用了类似利益相关者导向的经营模式，就是让雇佣工人在董事会中有发言权。这出自战后重建的基本需要，废墟中的德国迫切需要各方的齐心努力。拉芬斯堡的一家隐形冠军企业即以“拉芬斯堡人”为名，这家经营拼图与儿童读物的企业，中文名称是“睿思”。
施瓦布在瑞士和德国获得工程学和管理学两个博士学位之后，又在哈佛获得公共管理硕士学位，并先后在两家瑞士公司任职。他经受过战争的磨难，又在战后复苏期接受教育，对于社会责任有切身的体会，也将这种社会责任引入管理学模式中。这就是他在1971年完成理论著述与创建全球智库平台的思想源泉。
对于施瓦布来说，“利益相关者”企业经营模式是与生俱来的一个选择。在1973年《达沃斯宣言》中，他与参会的其他管理学者这样表述：“专业化管理的目的是为客户、股东、员工和社会服务，协调各利益相关者的不同利益……管理者可以通过所负责的经济企业来实现上述目标。为此，管理者必须确保企业能够长期存在。企业要想长期存在，就必须拥有足够的盈利能力。因此，确保企业的盈利能力是管理者为客户、股东、员工和社会服务的必要途径。”
但与此同时，以美国企业为代表的盎格鲁-萨克森模式也在逐渐成型。诺贝尔得主米尔顿·弗里德曼1970年发表于《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就以《股东理论：企业的社会责任是增加利润》为名，这篇文章标志着股东至上主义理论的形成。其实，在美国也同样存在“利益相关者”模式的倡导者，从最早提出“利益相关者”概念的斯坦福研究所的学者到后来将这个概念体系化的爱德华.弗里曼，都比施瓦布在学术界更有影响力。但是，自20世纪70年代至今，英美占主流的还是股东至上模式，通用电气的传奇总裁杰克·韦尔奇就是这一模式最典型的代言人。
进入21世纪的全球经济似乎在遭受一个又一个诅咒，施瓦布称之为“库兹涅茨诅咒”，包括唯GDP论、全球不平等与环境灾难等。书中受访的经济学家明确告诉我们：“GDP是一个战时指标，它能够告诉你在战争时期能够生产什么，但不能告诉你在和平时代如何能让人们感到幸福。”我们在书中也可以看到“库兹涅茨波”的形象说明，一波又一波的技术进步带来的却是不平等加剧的趋势。中印两个经济巨人的崛起确实减少了全球的绝对贫困人口数量，增加了中产阶级人数，但并不能从实质上缓解全球不平等问题。在描述近40年来不平等状况的“大象曲线”中，新兴市场国家中的中产阶层收入增长率可观，但只是大象的背部，而收入最高的1%群体收入增幅更高，其中又以前0.1%与0.01%的人群最为明显，收入增幅在200%左右，构成了大象的鼻尖。
分裂的社会不仅体现在经济层面，也导致了欧洲中间派势力的削弱以及极端党派的兴起，民粹主义所引起的社会动荡延伸到了我们正感同身受的疫情之中。
那是否二战之后的利益相关者模式可以解决以上的问题呢？施瓦布先生说，并非如此。镜头一转，我们随着作者的笔触回到了香料贸易与大航海时代，因为我们今天面临的问题并非只是欧洲的，不是战后德国一家所独有，也不是可以用施瓦布家族先辈的方式来解决的。今天的问题是全球公民的共同难题，也必须将企业层面的利益相关者模式提升为国家与全球合作模式。
我们在书中看到了一个异常简洁的模型，全球利益相关者就以“人”和“地球”两个代表来囊括，代表以利润为经营目标的企业、负有使命的公民社会、追求公平与繁荣的国家和地方政府，以及维护和平的国际社会。这就直接回应了之前模式所受到的最多质疑，就是如果利益相关各方太多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作者:[德] 克劳斯·施瓦布 [比] 彼得·万哈姆
译者:思齐 李艳
中信出版社
2021-06
这个模式也不是如同反对者所言，仅仅是一个空中楼阁，而是在施瓦布的推动下已经卓有成效的开始实施了。WEF在《全球竞争力报告》中尝试使用人均收入中位数或自然资本等GDP替代性指标。在2020年世界经济论坛中，《达沃斯宣言》进行了修订，明确“企业不仅仅是一个创造财富的经济单位，作为更广泛的社会系统的一部分，企业所实现的应该是人类和社会的期望。企业绩效不能仅以股东回报来衡量，还要考虑其ESG（环境、社会、治理）目标的实现情况”。2020年底，WEF国际工商理事会与全球四大会计师事务所联手推出了“利益相关者指标”，量化企业的ESG表现，并建议在企业年报中增加这些指标。
书的论述虽然至此，但利益相关者模式还需你我的共同努力，施瓦布如是说。
在书的末尾，我们看到了一串长长的名单，这是施瓦布先生与其合作者为完成本书而采访的全球精英人士，来自政、商、学各界。我数了一下，一共56位，来自全球11个国家。这是一部凝结了各方智慧的著作。当然，这也提醒我们需要注意与书的观点相关的企业与人士，要保持一个客观的阅读角度。
从完成时间来看，这本书应该属于应景之作，因为每年召开的WEF以及仍未尘埃落定的全球疫情都是写书的直接动因。但从利益相关者理论的渊源来看，这是作者平生的研究追求。因此，尽管书中时空穿越，但却没有生硬之感。我能感受到一个研究者的热情，更能体会到将自己研究的理论付诸于实践的那份收获的快乐。
这是一本很好读的书，我深受书中观点的鼓舞，愿意推荐给学习世界经济史的学生们。在安格斯·麦迪森的《世界经济千年史》之后，我们需要一本将时间延续到今日的经济史普及型书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本书所描述的欧洲政治经济演进过程可以给人很好的启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ID：eeoobserver），作者：刘群艺 北京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