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周,电影连“死”三次
2021-10-26 10:41

过去一周,电影连“死”三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壹条电影(ID:ytmovie666),作者:壹哥,头图来源:电影《第一炉香》剧照


引子


连着看过《兰心大剧院》《第一炉香》和《沙丘》,心里颇不是滋味。


别误会,在我这,它们都算是好电影——至少以这个时代的评价标准。哪怕是被疯狂嘲笑的《第一炉香》,我也愿意给一个及格分。


单个的每一部看完,嗯挺好,嗯还行,最不济也是一个“可以接受”。若在平日,我甚至会想跟很多人掰扯掰扯,《第一炉香》本不应该被如此糟践。


但当三部好巧不巧地前后脚公映,全看下来再放在一起打量回味,心里却莫名升起一阵巨大的失落感


这失落感,大抵可以解释为:


心中那个“哪怕未来全是献礼主旋律,只要他们还在,电影就还在”的信念,开始动摇了。


他们可是娄烨、许鞍华、丹尼斯·维伦纽瓦啊。


身为影迷,这感觉就像是,中学打篮球日常被隔壁班血虐,你抱着球嘴硬,丫等着,老子的三个主力就要回来了。


终于三人一起上,结果呢?照输不误。区别只在于,输多输少。


委实憋屈得很。


一个“低于预期”,是偶然;两个连续“低于预期”,是遗憾;当三个“低于预期”串在一起,只能说:


是电影输了。


一、滤镜该擦擦了


看过《兰心大剧院》,有一个反思总是忽强忽弱地反复出现:


自己一直以来的“娄烨滤镜”,是否过于厚了?


一方面,娄烨的确是国内电影美学最具辨识度的导演,甚至可以说没有之一;另一方面,创作上屡遭探究,一定程度上也是滤镜越来越厚的催化剂。


在娄烨电影中,一切元素——剧本、演员、摄影、美术——都要为他的导演美学所服务。这当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


为了自己的美学表达,娄烨会主动放弃很多东西。


故事逻辑、剧作结构、人物关系,乃至很多时候一部电影最为重要的主题内核,在娄烨这里,都是可以被削弱和丢弃的。但因为其占主导的美学风格实在太过强势抢眼,加上多数创作都是走的小众路线,虽说多年来始终缺一部可以拿来镇场子的生涯代表,但娄烨在影迷圈的口碑始终坚挺。


差不多同期拍摄的《兰心大剧院》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算是娄烨的一个转折,而问题也随之出现了。



这两部的娄烨,更商业了,更类型化了,明星越来越多,投资也肉眼可见有涨。


好的一点是:


不管外在如何变来变去,娄烨“美学第一”的大原则永远不变。


这是这两部电影票房不高的原因,却也变相加固了拥簇的“娄烨滤镜”。很多人将此视为娄烨的一种升级,即“在商业娱乐化的同时不失本色”。


糟的一点是:


外在的类型化,和剧作的去类型化显然是相抵触的。


由此也带来了人物空洞、情感悬浮、行为逻辑生硬等问题。这些问题过去也一直存在,只不过现在因为类型化的加重而被放大了。


大到终于没法再用滤镜来遮盖了。


于是,巩俐这个人物的一切——她的过往、她的爱情、她的理想、包括她的强悍——都显得如此强行而苍白。



至于结尾的枪战,对娄烨来说属于全新尝试。以类型片和作者电影两个标准,这场枪战戏或许会得出两个截然相反的评价。


我想说的还是:


玩什么游戏,就还是要遵守这个游戏的基本规则。


类型片中,作者风格、导演美学固然珍贵,一旦游离于类型片的基本规则之外,魅力终究要大打折扣。


二、“第一炉钢”,怪谁?


著名作家、也是电影《第一炉香》编剧的王安忆在南方周末采访,我注意到两个细节:


一是她看过片后,认为这是一部“非常艳丽和艳情的电影”;


二是她转述了许鞍华的创作初衷,“我就想拍一部爱情片,我已经到这个年龄了,从来没好好地爱过,你要让我爱一次。”


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刚刚看完许鞍华的那部纪录片《好好拍电影》,就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情:


可爱可敬的许鞍华,拍什么我都想看!


马思纯、彭于晏?第一炉钢?那又何妨!



尽管我的观影感受没有大家吐槽得那么灾难而欢乐,甚至可以打个及格分,但终究,我的感受不重要。


《第一炉香》还是失败了。


如果抛开原著,站在“许鞍华作品”的视角:


作为(许鞍华一心想拍的)爱情电影,只能说,《第一炉香》里的爱情,开头莫名,过程中二,结尾狗血。


而作为(王安忆眼中的)艳情电影,很遗憾,《第一炉香》里的艳情,浅尝辄止,有形无神,流于表面。


于是,电影既没能让观众“轰轰烈烈爱一场”,也没能让观众“唏嘘感慨走一遭”。想想,实在是浪费了如此豪华的摄影配乐服化道。


我最惊讶的,还是许鞍华或许真的只想把张爱玲的小说,拍成个带点艳情、骨子里却十足单纯的爱情故事——这种“一开始就没想深刻”的初衷,倒是和映前的疼痛爱情土味营销相得益彰。



这算是许鞍华的生涯最差吗?单看口碑,可能吧。


戏路狭窄的马思纯可以是那个最大败笔,王安忆是个好作家,但显然不是个合格的编剧,可追根溯源,那个“最不该”或许是:


悲悯温柔的许鞍华,想拍爱情的许鞍华,从一开始就不该选择跟自己八字不合的张爱玲。


三、伪史诗


刚看完《沙丘》,一个朋友问我:喜欢吗?


我想了想,快速回了句:很奇怪,没那么喜欢,但又很想再看一遍。


同样的感受,放到维伦纽瓦上一部《银翼杀手2049》,依然适用。


这种感性与理性脑内大战的体验很是难得,这让我很兴奋。如果需要解释的话:


感性上,我知道维伦纽瓦的创作指向,就是在最大限度地向观众呈现电影这个媒介所独有的极致魅力。


那是你在手机、电脑,哪怕尺寸最大的电视上,都无法体验分毫的沉浸感。


可理性上,我对他“魅力氛围大过一切”的原则,又实在无法苟同。


这么说吧,即便很多人以这部电影作为影迷和普通观众的分界线,但在我这,《沙丘》只能算是部伪史诗



它当然拥有一切所谓史诗元素:


宏伟的巨物奇观,复杂的权力斗争(中国观众或许并不这么认为),天选的少年英雄,苍凉的家国恩怨。


形容电影时,我们可以把所有关于史诗的词汇往上套:


宏大与渺小、厚重与庞杂、残酷与无力、担当与希望…


但只有这些,是不够的。


《沙丘》的伪史诗,体现在三个层面:


第一,故事上,反高潮反到无高潮。


我没有读过原著,据说电影只拍了小说第一部的一半到2/3。以少年英雄踏上新征程作为承上启下,逻辑上没问题,但这不意味着一部电影就可以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高潮段落。


但根本原因,还是《沙丘》原著影视化改编的天然高难度,和维伦纽瓦最为执念的“氛围大过天”的双重影响。


于是,一边是必须删繁就简、同时快马加鞭的故事,一边是完全反类型的动作戏和戏剧冲突,加上3D的大减分,两个半小时看下来,实在疲累。



第二,意境上,过分夸大的沙虫。


视觉上,电影呈现的沙虫的确是实打实的震撼,你甚至会觉得,沙虫才是《沙丘》的那个真正灵魂。但细想想,沙虫之于弗雷曼人,之于沙丘星球,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又有着怎样不可替代的影响,电影其实都没有交代。


包括弗雷曼人所代表的沙丘文明,又是一个怎样的生态,在电影中都语焉不详。


当然,你可以说这些都会留待续集,那么,也就不急着现在就把电影的深刻和史诗吹上天。


只能说,维伦纽瓦视觉和氛围的营造和欺骗功力,实在是过于强悍了。


第三,人物上,单薄的少年英雄。


我承认,甜茶是这个人物的不二之选。但可惜的是,单这一部,这不是一个有史诗感的少年英雄。


没错,电影赋予了他很多身份,但从头至尾,我看不到属于这个人物的主观能动,所有决定,不是来自梦境,就是来自周边环境,也就是他是所谓的天选之子。


依然留待续集?



四、电影还是作者艺术吗?


回到开头。


如果说这三部电影输了,或许可以进一步说,就是输在了三位导演的任性——在这,任性算是个不含褒贬的中性词。


娄烨,任性地决定尝试类型片;许鞍华,任性地决定再次改编自己并不适合但却钟爱毕生的张爱玲;维伦纽瓦,任性地决定去啃一啃《沙丘》这块影史最为著名的硬骨头。


他们都是最忠诚的所谓电影原教旨主义者,是内心充盈着理想主义之光的电影斗士。这不禁让我想起梅雪风老师上个月那篇文章里的一段,原文贴在这里:


其实许鞍华在香港,有点类似于娄烨在内地。


他们都代表着某种精神:一种是在时代角落甘坐冷板凳的坚韧。在电影这个由巨量资金和无注聚光灯及注意力所构建的行业里,虚荣心是第一生产力,无人能抵挡这黑洞般的吸引力,能远离这种热闹,已很难得,而能坚持大半生,堪称奇迹。


另一种是他们作品中一以贯之的某种人道主义的力量, 他们似乎都能关注到这个时代里少人关注或者不敢关注的某些角落,然后表现出来,当然表达方式是截然不同的,娄烨是杜宇啼血似的字字戳心,而许鞍华则是洗尽铅华似的温柔一瞥。


“温吞之美” 许鞍华


于是又想起《好好拍电影》中,许鞍华半真半假的打趣。



“我不信我赚不到钱!”


再优秀的创作者,各种荣誉拿到手软的创作者,终究还是有那个心结吧。


赚到钱,意味着作品有高票房,而高票房,则意味着自己得到了这个时代的广泛认可。


迄今,许鞍华作品的最高票房,还是近十年前《桃姐》的7000万。娄烨更惨,所有作品加起来总票房不过将将破亿。


至于维伦纽瓦,《银翼杀手2049》典型的叫好不叫座,《沙丘》目前势头不错,但能不能好到让传奇和华纳痛快地拿出几亿美元做续集,现在还真不好说。


我并不是在同情三位导演。事实上,他们早已算是这个行业里最成功、最不需要同情的那批创作者了。


让我真正担心的是:


电影,尤其是国内的主流电影,作者性正在被大规模边缘化。


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当然非常复杂:


世界上,21世纪以来经济的衰退,艺术创造力的下滑,和互联网毁誉参半的影响;中国,经济的强势使得文化娱乐有急功近利、揠苗助长的趋势,加上近十年创作环境的全面收紧。


结果就是:


想做一个不被环境浸染的理想主义者,不单单需要意志力,更考验的,是资历、能力、运气和圈内关系等各种因素下的综合力。


于是,娄烨、许鞍华、贾樟柯,注定只是极少数。


越来越多希望进入主流的年轻创作者,心中那个最理想的目标或许是:


成为下一个文牧野。


这当然很好,亦无关高下,只是如果主流电影就这么少了“作者性”这部分可能,终归还是个大大的遗憾。


结语


以上,想来难免会被说矫情。


我也知道,对当下的中国电影,最该发展的,恰恰就是类型片,是电影工业,是匠人是专业是行活。


作者表达?等整个行业真正成熟起来再去做也不迟。


又或许,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使命,对每个时代立志做电影的人而言,一刻不停地拍下去,就是那个答案。


摄影机,Please Keep Rolling。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壹条电影(ID:ytmovie666),作者:壹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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