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王梓,题图来自:《入殓师》
08年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入殓师》,近期在国内院线重映了。
并不意外的是,坐在影院里的观众回看十三年前的电影,涌现了更多批评的声音。豆瓣上最新的一条热评聚焦在了电影价值观的呈现上,评论认为电影中单薄且符号化的妻子形象,以及结局父子的和解场面等,都不令人满意。短评在结尾问道:“ 最后的疑问:怎么得到这么高分的…08年大家不吐槽这些点吗?”
其实《入殓师》当年的获奖就有一些争议,不少影迷认为比起《入殓师》,拍摄难民营大屠杀的《和巴什尔跳华尔兹》,或是获得同年金棕榈奖的法国电影《墙壁之间》,更值得这个奖项。“它不能跟我刚才提到两部竞争者相提并论,这并不是说这部电影很差劲,但它是一种风景如画、多愁善感的甜品”。
用“甜品”一词来形容《入殓师》存在的问题是相当准确的。甜品很讨人喜欢,但是如果不加节制的吃下去,很快会感到发腻。影片中的很多设定都过于套路化,比如妻子的怀孕、亲友对入殓师态度的巨大转变、以及过多的画外音等,而在情绪的表达又太过泛滥,有网友表示像是看了“两个多小时的日剧”。最让人觉得刻意的,是结尾父亲遗体手中握着的石头信,导演想通过这一个戏剧化的设置,在同一个场景下,完成妻子对丈夫职业的认同,以及主角对父亲情感上的和解。石头信伴随着久石让的配乐,影片中的画面不断闪回,当年父亲面容也逐渐清晰。
这种套路化的手法的确可以把观众快速代入情绪之中,但这也同时伴随着一种廉价感和不确信。主角和观众都没来得及被给予喘息的时间,导演就用石头信作为催泪剂,帮助主角和“沉默”的父亲达到了廉价的和解,带观众走向了影片的高潮。
但是在当时这类批评并不是主流的声音。《入殓师》不仅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也收获了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最高奖,在本土更是囊获60多个电影奖项,票房收入超30亿日元。
如果深究《入殓师》的得奖和成功,时代背景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因素。正如一篇日本评论所说,从“9·11事件、阿富汗战争到金融危机,美国人的生命观和价值观持续受到了冲击”,而《入殓师》则恰逢其时的提供了他者化的、来自东方的生死观。当进步、乐观的美国现代主义,面对金融危机暂时失能后,遥远的东方提供了一套不一样的叙事逻辑,而被最强大的现代国家的公民所认真对待和思考。
其实《入殓师》的导演泷田洋二郎在当时就已经敏锐觉察到了这一点,在电影制作完成后,《入殓师》又延期了13个月才找到发行商,这本来是相当苦恼的事情,但是泷田却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因为日益恶化的经济环境也许会为电影带来更多的观众。这个时候,人们会想 “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吗?” 他说, “人生最重要的又是什么?人们当然都在寻找某种舒适圈、避风港。无论是从音乐、书籍还是电影中寻求慰藉,很明显的是,人们都正在寻找一些东西。”
《入殓师》在很大程度上确实提供了精神避风港的职能。在当时的全球性的金融危机下,不光是如同男主一样在东京打拼的日本人失去了工作,远在大洋彼岸的华尔街也同样经历着大规模的裁员潮,曾经的精英们失去了自己“体面”的工作。
因此,《入殓师》其实讲的故事更普遍,也更能治愈当时的人们:是一个关于在大城市拼搏的失意者,最终离开城市,回到故乡,寻求家庭和亲情的慰藉,最终达成和解的故事。如果再结合现实中发生的金融危机,会发现这种故乡和家庭的叙事下,现代性的都市生活是需要反思的对象。
《危机时代的乡愁与拯救之旅》一文中指出,“在现代化及全球化不断深入的年代,关于现代及现代人的故事往往被讲述为一种离家出走的故事,即离开故乡与土地,来到他方或城市寻找自由、价值和成功。”个体需要背离由血缘构建的传统熟人社会,抛弃前现代的生活方式,而只身进入资本主义的大都市,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和规训,成为只身一人的都市拼搏者,或者说美国梦的主人公。
当现代性的叙事面临危机,一种前现代的乡愁自然而然的回归了。这种乡愁可以被看作是18世纪以来反工业化、城市化的浪漫主义的延续,他们认为启蒙运动中对理性的推崇毁坏了人类的家园。因此现代城市的创伤需要在故乡中找到出口,故乡在这里作为“家园/大地”存在。
影片中的男主,在东京交响乐团解散后,不得不放弃大提琴手的身份,而回到已故母亲的房子,去寻找新的工作。在逐渐接受入殓师这个新的职业身份的过程,实际上就是男主重新拥抱家庭、家园的过程。母亲去世时没去看望的愧疚,以及幼年时期父亲与情人私奔的创伤,都在入殓公司中得到了疗养。“有年长而充满权威感的社长、有在公司打理遗物的中年女性(也是一个母亲),还有略带羞涩的小林”组成了一个完满的三口之家。父亲在男主生活中的缺位,也导致男主和社长的关系中投射了他和父亲的情感,最终他开始认同这份职业,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种“子承父业”的接受。
在故乡的“家园”中、在邻居婆婆的洗澡屋中、在三口之家的公司中,通过人和人简单、直接的联结,男主和过去的创伤达成了和解。在这里,故乡给予了区别于现代都市的另一种生活方式,温暖、且紧密的社会联系和个体生活的意义是现代都市中的孤魂野鬼们难以获得的。
但现实中的故乡,不只是作为温暖的“家园”,前现代的、传统的家庭和社会观念,也常常不合时宜的展露出来。“活着的时候一忍又忍,死了却‘人都死了’就各种迁就了。想成为女性的儿子被父亲接受了、想穿长筒袜的老奶奶葬礼上穿上了,一辈子糟糠妻的女人死后让丈夫知道自己的美貌。”
电影中的妻子形象也单薄得要命,是日本传统社会中典型的女性形象:漂亮、顺从且乐于奉献。丈夫瞒着自己背负巨债时不生气,丈夫失业后想要自己陪着回乡,也是想都没想就接受应允下来,就连丈夫又瞒着自己新的职业,且拒绝沟通后,也是在导演的“安排”下,因为怀孕主动求和,同时快速接受了丈夫的工作。
而最糟糕的,就是前文提到的男主跟父亲过于简单化的和解,父亲不辞而别三十年,一次都没回来看过。男主对父亲的情感是怨恨交织,相当复杂的。但导演的石头信却设置的太过戏剧化,反而显得轻盈和廉价。这反而会让人觉得不是和解,而是一种“天命式”让步,是一种向传统的家庭观念的回归。在这样一种家庭伦理下,妻子最终不得不理解丈夫的决定,孩子也最终不得不谅解父亲的离开。
也许导演在结尾处处理得更克制一点,让男主在清理父亲遗体时的情绪更内敛一些,石头信在后一个场景中被偶然发现,比如过了一段时间后,在男主自己的房间独处,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主角和观众对情感的消化就没有原片中那么“消化不良”了。
《入殓师》回应了当时以金融危机为范例的现代性危机,但这种回应反而退回到一种前现代的危险当中,家庭和传统当然并不都是糟糕的,但如果像影片中那样一把前现代的精神不加区分地全盘接受,糟糕的女性形象,和虚假的大团圆结局都会跟着涌现出来,那这种尝试的结果就必然是糟糕和失败的。
即使在十三年后的今天,现代性的种种顽疾依然存在,也依然是争论的焦点。当独孤的单子漂浮在资本城市森林的空中,家庭可以为每个个体提供相当正面的力量,传统社会中人和人更正面、直接的连接,也的确值得我们思考。但是“前现代的乡愁”很大程度上只能作为一种彼岸的想象和参照,我们可以回到现实中的家乡,但是我们没法想象重新回到“前现代”的生活之中。我们只能向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王梓